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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延永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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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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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锤响叮当

晌午,从地里回来的拴子,在街脑的老爷窝碰到了老贵叔,他正坐在杌扎上晒暖暖儿,一根枣木拐棍支在墙边。

“师傅,歇着呢!”拴子见到师傅,赶紧打招呼。老贵叔祖辈打铁,他更是方圆三十里最有名的铁匠。按照铁匠行“一师带二”的老规矩,老贵叔早几年收了福祥和拴子俩徒弟。

“废人了,还能做甚哩?”半年前,老贵叔从山上跌下来,摔断了腿。

“师傅,别想太多了,大哥二哥每月都给你寄钱,咱们村里头就数你日子过得舒坦。”拴子说,“你看看我,把打铁手艺都荒了。”

“真没想到,这才几年工夫儿,铁匠就没用了!”老贵叔大概是想起了以前的风光,两眼蹿出了火苗,一霎又熄了。过了一阵儿,老贵叔问:“看见你师哥了吗?”

“没事儿也不游门,都各顾各忙地里的活计呢。”天旱,拴子两根裤腿沾上了醭荡土,弯下腰扑打了几下。

“菜刀、铁锨、锄甚的,还自个儿打吗?”老贵叔还抱着一丝念想。

“都是买现成的,方便。打几个小物件,支炉子麻烦,不值当的。”拴子低头看见右边的解放鞋破了个窟窿,露出了大拇指,不自觉地缩了回去。

两人没了话,一个在日头下坐着,一个在日头下站着。

日头白亮。


爬上圪梁,拴子来到自家的小果园,朝下看,四周坡地上种着麦嘞、棉花、茭子、芝麻等庄稼,像是给土地穿了件漂亮的衣裳,画儿一样的好看哩。果园里静悄悄的,桃花早开败了,没有了蜜蜂的嗡嗡声。有风从这里走过,惊动了一树的绿叶和青果。

拴子种的桃是早熟品种,六月份就能下果,年年卖个好价钱。

看着一个个铜钱大小的青果,拴子就像看见了小半年的收成。猛然间,拴子发现几个桃被虫子咬了,“前天来看的时候还好好的,咋就有虫子哩!”

拴子没有回家,骑了洋车直接奔了县城。好久没来县城了,不知道去哪里买农药。拴子觉得自己太性急了:“来的时候,应该先问问王大明,年时他来买的药,知道在哪个地方。”这时候,拴子放慢了骑车的速度,两眼开始仔细打量路边的店铺。

这几年,县城变化太大了,高楼越来越多,新开的铺面一个接着一个,五花八门的幌嘞(招牌)晃人眼。大商场、超市、蛋糕店、快餐店……一个个店铺从拴子眼前闪过,突然,拴子看到了四个大字:“佳美铁艺”。

拴子不自觉停下了洋车,来到店里,看到了铁锅、菜刀等铁制厨具,还有一些形状好看的铁门、铁护栏、铁衣架、铁花架等铁艺品,看得拴子直了眼:“铁也能做出这么好看的东西来,神了!”

这时,店里的人说:“喜欢什么尽管挑。”

拴子回答:“我看看。”

过了一会儿,拴子问人家:“这些都是你们做的吗?”

那人说:“不是,我们只负责销售。”

拴子心里猛地一动:“我是铁匠,能给你们加工吗?”

那人笑了:“只要产品好,我们就要。你开着加工厂?”

拴子说:“没有加工厂呢,我是村里的铁匠,打过菜刀、镰刀、锄头、铁锨、斧头、铡刀啥的。”

“那我明白了,你目前的能力,大概只能做铁器。要是做铁艺制品的话,需要机械设备。”那人请拴子坐下,递上一张名片,说:“这是我的名片,我叫宋志平,叫我老宋就行。”

拴子接过名片一看,宋志平是这里的老板。拴子说:“学了一身的铁匠手艺,原想这辈子再也用不上了,真没想到现在还有铁艺。”

宋志平说:“欧洲那些古老的铁匠铺,有的都好几百年了。咱们现在铁艺产品的花色,多数还是参考欧洲传统样式。”

拴子翻翻宋志平给他的样本,说:“这些样子都是外国的啊,真是好看。”

“你先回去,加工几件样品,拿来看看,然后咱们再订合作的事儿。”

拴子从铁艺店出来,感觉像换了个人似的,骑上洋车急忙往回走。走过了两条街,才猛然想起自己是来买农药的,这才下了车向路人打听农资商店,买到了农药连忙往家走。

回到村里,拴子顾不上回家,直接去找老贵叔。老贵叔这会儿正在天井里坐着,看到拴子张张急急,觉得怪:“这孩子,怎么还像个毛头小伙儿!”

拴子眉眼带笑,“师傅,这下又能打铁了,我找到打铁的门路了!”接着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老贵叔喜得不行:“没想到这铁匠手艺还能用上,还能传下去!可惜我老了哇,废了,不中用了。”

拴子从师傅家里出来,去了福祥家,门上挂着锁,估摸着是下地做活了。

拴子回到家,老婆枣花正好从地里回来,见面就问:“一天跑哪里去了,中午也不回家吃饭。”

“果园长了虫子,我进城买药了。”拴子放下农药,眉飞色舞地对老婆说:“我又能当铁匠了!”接着,一五一十把事情说了个明明白白。

枣花说:“那敢情好,又不影响种地,还能挣钱,那就干吧。”

拴子说:“我一个人干不了,还得找福祥一块儿干。”

“那就去找哇。”

吃罢黑来饭,拴子再去找福祥。福祥也是刚吃完合子饭,搬来盘杌叫拴子坐了,用滚水泡了一壶茉莉花茶。

“找我有事儿?家里都挺忙的,我知道没事儿你也不愿意游门。”

拴子说:“咱们再把铁匠炉支起来吧,我联系到打铁的活计了!”

福祥说:“好事,可是我没法儿打铁了,头两年得了肩周炎,甭说打铁,就是地里的活计干着都吃力。现在但凡是重活,都是你嫂子干。医生说,这肩周炎可能是早先打铁,下苦力太多种下的病根儿。”

拴子急得冒了汗:“我一个人怎么打铁啊?你就不能去治治肩膀。”

“治了两年多了,时好时犯的。”福祥揉揉右肩,“你可以收个徒弟哇。”

拴子从来就觉得自己是个徒弟,没有想过自己还能收徒弟,看来,现在也只能这样了。拴子又去找师傅,把福祥的情况和福祥的意思说了,末了问:“师傅,你看这事儿咋办?”

师傅说:“福祥出了个好主意,我原来想这辈子没有徒孙了,没想到老了还能看到这一天,你就收徒吧。”

拴子收徒的话传出去以后,就像鸡毛掉到地上,听不到一点儿响动。师傅也托人出去打听了,不用说本家的人了,村里后生没有一个人愿意学打铁的。有人说:“现在麦嘞都不用镰刀割了,谁还会当铁匠下那苦力,整天一身的臭汗!”

当初,拴子也不想学打铁。拴子是家里的独苗,他前面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都没留得住。所以,等他出生,家里万般小心,起名叫做“拴子”,就是拴住他,好好长大。他达达一心让他拜老贵叔为师,是让这棵独苗苗能过上好日子。看到拴子不愿意打铁,开导他:“家有千顷地,不如随身带个艺。有了手艺,这一辈子就吃穿不愁了。”

其实,当初要拜老贵叔学打铁的人很多。打铁手艺一般是父传子,越是独特的技术越保密。荫城南街郭老汉有个绝活儿,会做皮刮子,早年间一个皮刮子卖到三块银圆。可是,郭老汉绝了后,这门绝活儿也就真的绝了。老贵叔有俩儿子,都是参军转业以后在城里当干部,用不着打铁了,俩儿子劝他达达收徒弟。福祥比拴子早几年拜师,等到拴子拜师的时候,有五六个竞争对手,拴子凭着一身好力气和灵透劲儿,被老贵叔选中了。

眼下,福祥指望不上,收徒弟没人愿来。拴子一个人打点儿小物件还可以,大点儿的活计需要有人搭把手才能完成。眼看着有这么好的生意没法子做,拴子一天天地上火。

看着拴子急得嘴上起泡,枣花说:“看来别人是指望不上了,我跟你学!”

拴子说:“做甚哩?你学打铁,还是算了吧。”

“好你个杨大拴,看不起人咋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俺是村里的‘铁姑娘’!”

“好好,你真想打铁?那你就是‘铁娘子’哩。”

“不就是打铁吗,我还就不信干不成。”

当初,还是跟着师傅外出打铁那时节。师徒三人来到了李家沟,每到晌午和晚西黑儿,总有一个闺女来铁匠摊转悠,还老是拿眼角瞄拴子。一来二去,老贵叔看出了名堂,把事儿挑明,让拴子达达托人说媒。这个闺女,就是枣花。成亲以后,枣花说,她就是喜欢拴子那个打铁汉子的英武劲儿。 


农历二月十五,是铁业祖师太上老君的生日。上党自古就是煤铁之乡,采矿、炼铁、铸造、打铁这些行业十分发达,特别重视祭祀祖师爷,把这一天称为“老君节”。现在是农历四月,早过了老君节。但是,按照规矩,铁匠铺开业是必须祭拜祖师的。

这几天,拴子忙着为铁匠铺开炉做准备。他和枣花从厢房里找出了铁匠炉、砧子、羊角铁墩、大铁锤、小铁锤、磨石、铁钳、淬火盆等家什,又买了铁料、煤炭等。因为两人打铁顾不上拉风匣,还买了一个鼓风机。

一切准备停当,就要举行祭祀祖师仪式。前晌,拴子请来了老贵叔和福祥,一起祭祀祖师太上老君。在老君画像前,端放着一个猪头,几盘干果,摆着一双红筷子,师徒三人烧香敬拜。

仪式完成,拴子的“杨家炉”算是正式开张了。老贵叔嘱咐拴子:“明年二月十五,去广志垴老君庙拜一下。”

师傅和福祥走后,夫妻俩支起铁匠炉,生火打铁。打铁需要俩人密切配合,一般是师傅用小锤,徒弟用大锤。师傅的小锤更多的是指挥,小锤击打的轻重、点数、频次,传递给徒弟落锤的位置和力度等信号。女人相对力气小,抡大锤活儿累,不能让她长期干。但是现在没办法,只能俩人反复轮换角色,这样拴子才能一点一点教枣花。经过几天的配合,两人的角色固定下来,枣花用小锤,拴子用大锤。打着打着,俩人越来越默契了。

两人先练习打的是菜刀,加热、锤打、破口、夹钢、淬火、成型、打磨、防锈等十几道工序下来,菜刀做出来了。拴子拿着菜刀左看右看,越看越满意,没承想,夫妻俩第一次合作就出了这么好的产品。

“想不到,你还真是打铁的料儿!”

“小瞧人了不是,我厉害的还多着呢。我觉得吧,打个花盆架,比打菜刀更容易,反正有样子,咱可以试试。”

“那个需要电焊啥的,咱没用过。”

“没干过的事儿多了,都有个头一回。咱趁热打铁看火色,买个电焊机吧。”

拴子去县城跟人学了电焊,买回了电焊机。俩人说干就干,经过敲敲打打,花盆架子的小件一个个出来了。接着是焊接,然后先是上一层防锈漆,干了以后再上一层黑色油漆。

等油漆干透了,拴子带着菜刀和花盆架子去了佳美铁艺店。宋志平接过拴子的样品仔细瞅了瞅:“做得还行,但是今后要保证每一件产品都合格,如果达不到要求,我们就不收了。”

拴子说:“那是,你放心,我不会把残次品拿给你。”

宋志平留下几个样品,给拴子付了定金。

夫妻俩平时还是照常到地里干活儿,到了地里活儿不忙的时候,叮叮当当打铁。

眼前就到八月节了,拴子进城交货的时候,买了月饼、白酒、苹果等礼物。回来以后,除了孝敬父母和丈人,另一份是给师傅准备的。吃完黑来饭,拴子来到了师傅家。刚进屋,看到师哥已经在了,把礼物交给了师娘。师傅说:“我这一辈子摊上了两个好徒弟,你俩逢年过节都想着我,真是难得哇。”

拴子问:“师傅这些日子还好吧?最近忙,没顾得来看您。”

师傅说:“就这样了,虽说是腿脚不方便,可是吃喝都不耽误。”

福祥说:“拴子,打铁还行吧?我早就想去你那里看看,等种上麦嘞吧。”

师傅也问:“活计多吧?”

拴子回话:“活计不是很多,也能挣点儿钱。都是地里不忙的时候干点儿,种地要紧。”

师傅说:“庄户人家,挣点儿就比不挣好。”

拴子说:“多亏了师傅教的手艺,现在派上了大用场。”

师傅满脸带笑:“这手艺就靠你传下去了。黑来没事儿,咱爷儿仨喝两盅!”

照例是弄点儿腌菜、花生米,师娘还要炒菜,被拴子拦下了。师娘拿来一瓶白酒,拴子把酒打开,给三人满酒,一屋子都是香气。

拴子说:“真是好酒!”

老贵叔说:“那可不咋地,这酒可是用辛安泉水酿造的。”

“我听说辛安泉的矿泉水卖得可好,城里人喜欢喝。”福祥说,“现在真是,连水都能卖!”

老贵叔问:“拴子,你加工的都是甚物件?”

拴子说:“主要就是有花盆架、洗脸盆架,都是按人家的图纸加工,交了货就给定金,卖出去再结尾款。大的护栏、铁大门啥的,咱现在加工不了。”

老贵叔说:“这样也好,不用自己操心卖,不过就是挣得少点儿。”

拴子说:“城里的事儿咱不懂,自己也不好揽活计,还是给人家加工省事儿。”

老贵叔说:“俺就盼着你把这铁匠铺开大了,前些年私人哪开铁匠铺?要是那会儿能,咱们早就把铺子开起来了。”

拴子说:“师傅,我一定尽力干好,要真是干大了,也不枉跟师傅学了一门手艺!”说着,恭恭敬敬地给师傅端起了酒盅。

福祥这时候有点儿醉了,说:“铁匠吃香的时候,跟着师傅风光过几年。现在拴子找着活儿了,俺这膀子又不争气,也不帮不上忙了。还是拴子行,这铁匠没白当!”

十四的月亮明晃晃地挂在半空中,拴子带着自个儿的影子,晃晃悠悠回了家。“咋样才能把买卖做大呢?”拴子问自己,也问老婆。

枣花说:“喝多了吧,喝多了就睡哇。”

“没喝多,师傅说盼着咱把铺子开大了。”拴子答道。

“心急吃不得热豆腐,慢慢干,兴许就干大了。”

拴子含糊地应着,沉沉睡去。


这几年,村里人都在想法子发家致富,那些种果树、做买卖、外出打工的,慢慢家底厚实起来了。攒够了钱,大伙儿就像爆发了一样,家家户户争着盖房起屋。拴子家也起了新屋,把院子的木门换成了铁门。拴子这几年见识多,自己做的这个铁门结实好看,成了一个活广告,名声一下子打出去了。不光是本村邻村的找他,周边几个乡镇很多人也来加工铁门。暗打不怔,拴子的财运就这样来了。短短几年下来,拴子成了村里最富的人家。可是,花无百日红,盖新房也是一阵风,大家新房子陆续盖完以后,铁门也就没需求了。

眼看活计越来越少,拴子有些苦闷,想出去开开眼界,顺便透透气。往南百十里地的荫城铁货自古名气大得很,每年农历五月十三开始,要闹半个月的铁货会哩。拴子打算去一趟荫城见见世面,一大早开着三轮车直奔荫城。

今个是铁货会的第一天,荫城到处人山人海。大街上扯了很多标语,一些楼上挂上了小彩旗。

荫城老街可是火旺旺一条长街,两边排开了铁匠炉,那些黑铁一样的汉子在打擂台,大锤小锤此起彼伏,叮当作响,火星四溅。这景象,看得拴子心里痒痒,恨不能自己上去露一手。

继续走,街道两边的铁货店一个挨着一个,街上人来人往,热闹得很。早在春秋时期,荫城就有了铁器制作工艺,到了汉代,官府在此设置铁官及常驻铁商,成为上党地区的冶铁中心。明清时期,荫城铁庄、货栈、当铺、车马店和客栈开了好几百家,成为全国最大的铁货生产交易集散地。

见了这么多铁货,拴子心里琢磨着,自己必须在铁艺行当里做出个名堂来。但是,具体咋弄,想来想去还是摸不着头脑。

不觉到了一堆小吃铺跟前,卖的有笼包、烧麦、煎包、春饼、煎饼、芝麻烧饼、卤鸡、扯面等好几十样吃食。拴子今个起得早,晨餐饭就喝了一碗面条,现在肚子饿了,看着这么多好吃的,反而不知道吃啥好了。这时候,想起了那个顺口溜:“壶关羊汤水煎包,长子炒饼豆火烧,屯留煎饼油炸糕,黎城菜角和头脑,潞城甩饼卷腊肉,襄垣拉面砍三刀,武乡抿蛐擦蝌蚪,沁源莜面栲栳栳,沁县干馍刀拨面,荫城猪汤泼火烧,市郊拔子三和面,平顺八股好油条。”既然来了荫城,那得尝尝猪汤泼火烧。拴子在一个摊位要了一碗猪汤泼火烧,不大功夫,一碗热腾腾、香气扑鼻的猪汤泼火烧端了上来。尝一口,真是美得很,吃得他浑身冒汗了。

晚西,拴子继续在老街转悠。眼瞅着日头西斜,觉得时间差不多了,赶忙去找自己的三轮车回家。走着走着,发现有个小绺儿在掏别人的包,他心想得喊一声,但又有点害怕。情急之下,他猛地吼出了一嗓子响亮的上党梆子,小绺儿吓得一哆嗦,慌慌张张跑了。

拴子走向前,对那个中年汉子说:“大哥,你的钱包。”

那个人一看,钱包都快被小绺儿掏出来了,刚才还嫌拴子唱戏烦人呢,现在明白那一嗓子莫名其妙的梆子是咋回事儿了,说:“谢谢你啊!”

拴子摆摆手:“出门在外,谁还不帮个忙嘛,谢啥!”

那个人好奇地问:“你是做甚的?”

拴子说:“我打铁的,做点铁艺品。你呢?”

那个人说:“我在市里开了个杂货店,来这儿看看货。我给你留个电话,你到市里的时候来店里坐坐。”

拴子接过名片看了看:“原来是马经理啊,这下算是认识了,我叫拴子。”

马经理问:“你的生意在哪儿做啊?”

拴子说:“都是替人加工,在村里做好了,送到县城。”

马经理说:“给别人加工,你和买家中间隔着一道儿,挣钱就少了。干脆到市里来,自个儿开个店算了。”

拴子挠了挠头:“市里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怕是不行啊。”

马经理满脸诚恳:“我是坐地户,有啥难处就找我。”

拴子笑了:“那敢情好,我这就回家商量商量。”

回到家里,拴子把情况一说,枣花倒挺支持:“树挪死人挪活,现在咱县里买卖也不好干,既然马经理愿意帮忙,有个熟人照应着,怕个甚哩?你先去开店,等稳当了,我们娘俩再去。”

拴子皱着眉说:“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事儿,要是一块儿去,孩子上学的事儿可不好弄。要是我自个儿去,又没个人做帮手。”

过了几天,拴子给马经理打电话,把家里的情况说了说。马经理说:“干什么事情别犹豫,你还是全家都来吧,家里的地包给别人种,孩子来城里上学,交点借读费就行了。这样你才能安心做生意,不然老想着家里头的事儿,生意也做不踏实。”

拴子有些犯愁:“学校上哪里找呢?”

“你放心,开店的铺面,我替你看好了,是沿街的房子,后面有个小院子,住得下,加工铁器也没问题。学校的事儿,我再去联系。”

拴子听了挺感动:“那麻烦你了。”

其实,马经理的这个邀请最合他的心意。县城就那么大的地界,可是做铁艺的现在好几家了,宋志平的货现在要得越来越少。

等马经理把一切都联系好了,拴子该向师傅辞行了。这时候已经是三伏天了,拴子到师傅家的时候,师傅正在院子里乘凉。拴子走到跟前,接过师傅手里的蒲扇,替他扇着风,说:“师傅,我要去市里打铁了。”

师傅听了有点蒙:“你去哪里?”

“去市里打铁,全家都去。”

师傅听了,心里明白了:“你是把铁匠铺搬到市里啊,拴子真有出息,把我这一辈子都想做的事情都做了!”

拴子赶紧说:“没有师傅哪有我今天,不管我走到哪里,也不会忘了我是您的徒弟。”

师傅又嘱咐道:“咱庄稼人癔迷倒症,城里人那是鬼七马八,你做甚都得多个心眼。”


等全家搬到了市里,拴子还觉得自己像是活在梦里头一样。马经理带着拴子去工商局办了个体户营业执照,又去派出所办了暂住证。可是,孩子借读的事情出了一点岔子,费了一些周折,不过总算成了。

拴子现在住的这个小院,虽说在城边边,可是能开店、能加工铁艺品,还能住家、做饭,真是踏破铁鞋难寻。

到了黑来,拴子和老婆坐下来拉话,感慨万分:“都说一个朋友一条路,这话可真没错。要不是人家马经理,咱们连县城都去不了,更别说来市里了。”

枣花对拴子说:“趁着年轻力壮,咱好好干几年,也给孩子铺条好路。”

“我也是这么想的,咱舍下力气,好好干哩!”

没了宋志平的订单,没了在村里找上门的零星生意,一切重新开始。说实话,拴子心里有些打怵。

这天,拴子看到路边有一家新建的楼房,大门还没有呢。在路边停了车,硬着头皮往里走。刚进院子没几步,遇到一个梳着大背头的中年人,拴子向前问:“麻烦打听一下,你们这里需要铁艺大门吗?”那人说:“你找基建办公室主任吧。”拴子问:“基建办公室在哪里?”那人说:“在大楼西边的平房里。”拴子道了谢,走了几步又想起来:“主任贵姓?”那人说:“姓郭。”

来到门口,拴子的心“嘣嘣”地跳,推开门进去,看到屋里三个人,问:“哪个是郭主任?”

一个得脑上没剩几根头发的人问:“有事儿吗?”

拴子明白这人就是郭主任了,赶紧走过去递烟,郭主任却不接,拴子难为情地把烟放在了桌子上,对郭主任说:“俺是来联系铁艺大门的。”

“现在都用电动大门了,谁还用铁艺大门啊。”

拴子说:“我将将看了,你们单位有两个门,南门出入汽车,用电动门。北门不走汽车,可以用铁艺门。现在好多大单位都用铁艺门,样式都是从欧洲传过来的,上档次。”

“你有样品没?”

“有啊,你要看实物、照片都行。”

“我还是想看实物。”郭主任说,“你啥时候拿来?”

“明天行不?”拴子觉得有点儿希望了,心里头止不住一阵高兴。

“那你明天再来吧。”郭主任说,“还有价钱呢?”

拴子说:“保证是最低的。”

第二天,拴子拉来了大门的样品。郭主任瞅来瞅去:“样子我看了,说过得去,关键是我做不了主,还得找领导汇报。”

拴子没真正做过生意,啥也不懂,就回家等着听信儿。过了几天,他忍不住了,又去问,郭主任寒着脸说领导在研究。拴子是个有耐心的人,认真地等领导研究。转眼一个月过去了,拴子再去的时候,发现铁艺大门已经装好了。

回到家里,跟老婆念叨这事儿,枣花说:“便宜不便宜那是公家的事儿,郭主任要的是自己的好处。”拴子说:“你早咋不说一声呢?”枣花回应:“我都提醒过你了,你就是没往心里去。”拴子后悔得要命:“我还当是东西好又便宜就行咧,哪知道里头还有这么多道道儿。圪撩扁拐的猜人心思,真累,还是以前给宋志平加工省心。”

人说“吃一堑长一智”,第二次再谈生意的时候,拴子知道得给人家意思意思,请人吃饭,送点礼。这么着,总算是拿下了第一个订货单。都说万事开头难,拴子后面慢慢就摸到了门道,应付起来也就得心应手了。

那年秋末,拴子谈下了一个大买卖。一家房地产公司开发的别墅区,很多地方用铁艺品装饰,这些产品全都由拴子独家提供。拴子深知这个机会的难得与重要性,必须全力以赴去完成这个订单。从设计到制作,再到后期的安装,他都严格把关,力求每一个细节都完美无瑕。这一笔生意做完,拴子彻底翻身了。过了两年,买了车,又在市中心买了房。眨眼过了五六年,拴子一家赶上了好政策,只要在市里居住超过5年,有固定职业和住所的人就能把户口迁到市区。就这样,拴子一家成了真正的城里人。

虽然手里有了钱,但拴子生活还是很节俭,一个大子儿也不敢乱花。他明白,在村里种庄稼,只要撒了种子,好歹总有个收成。可是在城里生活得有长远眼光,说不定哪天就赔了,身边这样的个体户多得很。 


时间像浊漳河的水,“哗哗”地流淌着。又是一年中秋节,拴子和老婆商量着回家看看。拴子开着车,和老婆回了村。两口子拎着大包小包的礼物,拐进了师傅家的那条圪廊。师傅有两个好儿子,家里早就盖起了新房,那大铁门还是拴子送的。只是师傅八十好几的人了,身子更加不便了。拴子坐在师傅身边,拉着家常。

“在城里过得还好吧?”师傅问。

“挺好的,师傅您放心吧。买卖做得挺顺当,孩子也上班了,没甚操心的事儿了。”

师傅说:“还老惦记着来看我,花钱买这么多东西,你们在城里也不容易。”

拴子临走的时候,悄悄往师傅枕头下塞了一千块钱。

师娘送拴子他们到大门口,泪就下来了。拴子一惊:“怎么了?师娘。”师娘说:“你师傅不行了,上了岁数,还有好几种病,医生说就这几个月的事儿了。”

拴子胸口有些憋闷,心里酸酸的,眼泪猛地涌上来了。其实,铁艺营生越来越不好做。铁器加工早就用机器了,拴子的铁匠炉熄火好十几年了,只是不敢告诉师傅。今年春天,好不容易承揽了一个别墅区的铁艺门,谁知道加工安装完了以后,小区成了烂尾楼,开发商联系不上,那账成了死账。

这些年,拴子去过荫城几次,老街开发成了景区,过去的铁匠铺变成人们参观的地界了。2014年6月8日,“荫城铁器馆”开馆时,拴子专门过去参观,那1500多件藏品,每一件都是回忆,都是历史,都是一辈辈铁匠的心血。还有一次是冬天去的荫城,老街上有些萧条,在老供销社的后院,拴子看到了秦家炉铁匠铺,一脚迈进去,炉火正旺,铁锤叮当……

“人家秦师傅还在打铁,可是师傅的手艺,到我这里就失传了。从十八岁当铁匠,一晃大半辈子就这样过去了。”

出了师傅家门,拴子一路想着心事。路旁的老楸树上,一只老鸹叫了一声,飞远了。拴子吃了一惊,思绪戛然而止。

2003年孟秋初稿

2014年深秋修改

2024年3月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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