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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延永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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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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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见灵魂的歌吟

深秋是我一年中最爱的时节。北方大地辽阔雄浑,沉静内敛。然而这沉静不是死寂,而是孕育着另一种张扬——山峦之上,红枫如火,黄栌似锦,碧绿犹存,三色交辉,竟是如此热烈奔放,毫不掩饰其生命的壮丽。

这段时日,我甘愿隐居一隅,与书为伴,光阴荏苒,竟不觉流逝。不是闭门不出,便感知不到秋之变幻。透过窗户,院中银杏一树金黄,尽显生命的华美。远眺东山,层林尽染,色彩斑斓如一幅泼墨山水,浓淡相宜,妙不可言。

秋风再起,叶片如蝶般翩跹而下,铺满碧绿的草地,构成一幅静谧而生动的画卷。

此时,看着窗外的秋景,再看看室内的木雕、玉雕、石雕等工艺品,思绪如脱缰野马,奔腾于往昔岁月。那些与手艺人、工艺品相关的记忆,扑面而来。

木雕:凝固的旋律

旧时故里,家家户户的家具,皆出自邻里木匠之手。这木料,自家备齐,或取自荒野的楸木,纹理细密,色泽温润;或取自院中的桐木,轻盈透气,质地柔韧;更有那饱经风霜的榆木,坚实耐用,古朴典雅。这些材质各异的木材,在木匠精湛技艺的雕琢下,打制成衣橱、桌案、杌凳等生活必需之物,为寻常人家平添了几分温情与雅致。

木匠师傅们手中那把朴实的凿子,仿佛拥有生命一般,在木料上挥洒自如,轻重缓急,恰到好处。一件件家具在他们手中逐渐成型,那精雕细琢的纹路,描摹着岁月的印痕。橱柜之上,他们会雕刻出栩栩如生的花卉,朵朵盛开,生机勃勃;或刻画出缥缈的云纹,轻盈灵动,宛若仙境;更有甚者,还会雕刻出惟妙惟肖的人物故事,或仕女图的婉约柔美,或英雄图的刚毅豪迈,将木料转化为一幅幅精美的艺术品。

每件家具,都承载着岁月的痕迹,也蕴藏着家族的记忆。它们见证了家族兴衰,也见证了时代变迁。我家保存着一个木质钱柜,厚重的木材,凝聚着岁月的沉淀,触摸上去,能够感受到它粗犷而坚实的质感。

那天,秋日的阳光透洒在“木志”小店门前。我本是漫无目的地闲逛,却被门前那几件栩栩如生的木雕吸引住了脚步。它们静静地伫立在那里,仿佛蕴藏着古老的秘密,散发着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魅力。我推开门,走进了“木志”。

“木志”被经营得井井有条,充满了一种独特的艺术气息。木雕根据不同的造型和内容,有的悬挂在墙上,从精致的微型摆件到气势恢宏的装饰雕塑,风格各异却又和谐统一。更多的木雕随意地散落在各个角落,仿佛它们也拥有自己的生命,在各自的“栖息地”静静地诉说着故事。有些作品被摆放在精心制作的木质底座上,仿佛给予它们最尊贵的待遇;而另一些则随意地倚靠在墙边,像一位位沉默的艺术家,静静地等待着欣赏者的到来。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木香,夹杂着油漆的清冽,这是一种独特的、令人心神宁静的味道。我漫步在木雕之间,仔细地观察着每一件作品。那些精巧的雕刻,流畅的线条,以及木料本身温润的质感,都深深地吸引着我。我仿佛置身于一个古老的传说之中,那些木头仿佛活过来了一样,展现着生命的活力与力量。

最令我印象深刻的,不是店中陈列的那些寻常工艺品,而是那些独一无二的现代木雕作品。它们并非对自然景物的简单模仿,亦非对传统技法的程式化复制,而是以木为载体,以刀为笔,直抒胸臆的现代抽象之作。然而,这现代的奔放之中,却又蕴含着深沉的民族文化基因,如涓涓细流,潜滋暗长,滋养着作品的灵魂。粗粝的木纹,在艺术家精湛技艺的雕琢下,幻化出令人叹为观止的奇异形态。那是山川的褶皱,凝固了亿万年的沧桑;那是波涛的涌动,蕴藏着无限的能量与张力;那是宇宙的星云,弥漫着神秘莫测的诗意。每一件作品都如同一个独立的世界,在有限的空间里,拓展着无限的可能性。它们超越了具象的束缚,摆脱了对现实的简单复制,以纯粹的线条、肌理、质感,直击观者的心灵深处,引发无限的遐想,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创作者内心深处的悸动与渴望。这种大胆的构思,这种奔放的表达,这种对艺术极致的追求,是我在别处从未领略过的,它如同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我艺术感知的盲区。

就在我沉浸在这奇异的艺术世界中时,一位约莫三十许的男子走了过来。他身形挺拔,眼神异常明亮,如同夜空中闪烁的星辰,蕴藏着无限的智慧和热情。他便是这间木雕小店的主人,名叫小志。他身着朴素而时尚的衣着,举手投足间却透着一股阳刚之气,不落俗套,不显张扬,却自有一番洒脱的韵味。他向我微微一笑,笑容温和而亲切。“您对哪件作品感兴趣?”

我回过神来,指着一件造型奇特的木雕作品,问道:“你为什么喜欢用抽象和现代线条制作木雕?这跟我在其他木雕店里看到的完全不一样。”我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好奇,更多的是对这位年轻艺术家创作理念的探究。

小志沉默片刻,眼神中流露出一种深思熟虑的神情,仿佛在整理着自己对艺术的理解与感悟。“传统的木雕技法往往局限于对现实的临摹,而我,我想用木头表达的,不仅仅是它的形态,更是它的生命力,以及我内心深处的感受。抽象的线条,可以更自由地表达我的情绪。民族元素的融入,是我对根的追寻,对传统文化的敬畏。它们不是简单的叠加,是传统与现代的融合。”

他的话语,如清风拂过我的心头,带给我无限的启迪。我这才明白,那些看似简单的线条,不是随意挥洒,而是经过了艺术家无数次的推敲与锤炼,凝聚着他的心血与汗水。每一刀的刻凿,都倾注了他对艺术的执着与热爱,每一块木头的纹理,都记录着他对生命的感悟与思考。

我点了点头,继续感受着这些作品中传统与现代的完美融合。我问道:“您是一开始就这样创作?还是慢慢演变到现在的风格?”

小志解释道:“这其实是一个不断探索和融合的过程。我从小就学习传统木雕技艺,对传统的雕刻技法有自己的理解。但同时,我也会参考一些西方的艺术作品,学习他们的造型、肌理以及对空间的处理。关键在于,要找到一个平衡点,让两者自然地融合在一起,而不是生硬地拼凑。”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我始终认为,艺术没有国界。好的艺术作品,应该能够超越国界,打动每一个欣赏者的心灵。”

我们又聊起了木料的选择,雕刻工具的运用,以及创作过程中的灵感来源。小志谈吐间,充满了对木雕艺术的热爱和执着。他不仅仅是一位技艺精湛的工匠,更是一位对艺术充满热情和思考的艺术家。他向我展示了他的一些设计草图,以及一些半成品的作品,向我娓娓道来他创作的灵感来源以及过程中遇到的挑战。

小志不是易于寻觅之人。平日里,他很多时间都隐没在深山老林之中,与山民们建立着一种独特的、默契的联系,为的就是寻找那些能够激发他创作灵感的木料。山间有的地方信号全无,因此,他通常会在朋友圈留下简短的讯息,告知友人这段时间难以联络,只留下一个简单的“深山采木,信号不佳”作为解释,便就此消失于喧嚣的小城。

他的寻木之旅不是浪漫的闲情逸致,而是充满艰辛的跋涉。他常选择在清晨出发,背上简单的行囊,其中包括必备的工具——一把锋利的砍刀、卷尺。山路崎岖蜿蜒,荆棘丛生,他步履稳健,不为路途的艰险所阻。有时,他需要攀援陡峭的山崖,手脚并用,小心翼翼地寻找着合适的落脚点;有时,他需要蹚过湍急的溪流,冰冷的河水浸湿衣衫,但他却丝毫不以为意,目光始终坚定地搜寻着山林间的宝藏。

他寻找的不是普通的木材,而是那些拥有独特纹理、形状和故事的木料。这需要一双敏锐的眼睛和一颗充满感知的心。一块扭曲的树根,在他看来或许是龙的形态;一截枯朽的树干,在他眼中可能蕴藏着古老的传说;甚至是一段被风雨侵蚀的树枝,也可能成为他灵感的源泉。他常常在山林中一待就是数日,与山雀、松鼠为伴,倾听风声、雨声,以及山林深处更为古老而神秘的声音。他与山林有着一种奇妙的默契,仿佛山林本身也在指引着他,让他找到那些隐藏在深处的珍宝。

找到合适的木料,对他而言,如同发现失落的珍宝,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他会仔细地观察木材的每一个细节,记录下它的尺寸、纹理、颜色,以及它所经历的风雨沧桑。他会轻轻抚摸着木材的表面,感受它岁月的痕迹,仿佛与它进行着无声的对话。然后,他会用专业的工具小心地将木料清理干净,并妥善地将其运送下山。

运回工作室后,真正的创作才刚刚开始。他会根据木料本身的形状、纹理和大小,精心设计作品的样式。他从不强求木材改变它的形态,而是尊重其天然的特性,让木材的自然之美得到最大限度地展现。他如同一位雕塑家,用精湛的技艺,将一块看似毫不起眼的木头,赋予新的生命,使其生动起来,活了起来。

因为小志的名字带有“志”,他取了一个英文名“George”,在希腊语中,原本是“农夫”的意思。小志这个“农夫”,从山林中汲取灵感,将自然之美融入他的作品之中,在自己的木雕世界里专心耕耘。

那一天,我在“木志”待了一个下午。我感受到,小志的每一件作品都是一段精妙的乐章。粗犷的纹理,是低沉的男中音,诉说着岁月的沧桑;细腻的肌理,是轻柔的女高音,吟唱着青春的诗意。光影交错,在凹凸起伏的肌体上流淌,那是音符的律动,是情绪的起伏。他雕琢的不是木头,而是时间,是情感,是人生百态在木质肌理中的永恒回响。观者凝视,便仿佛置身于一首交响乐的演奏之中,感受着木头深处,那无声却震颤人心的旋律。这旋律,并非来自技法,而是来自匠心,来自灵魂深处的共鸣,最终凝固成永恒的艺术。

刺绣:编织的音符

凛冽的北风在窗外呼啸,卷起阵阵飞雪,仿佛要将这冬日的清晨撕裂成碎片。然而,屋内却是一片温暖祥和。炭火在火盆中噼啪作响,发出轻微而舒适的声响,将屋子烘烤得暖融融的。姥姥坐在靠近门口的位置,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纸,洒在她身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那里,光线最为明亮,也最为温暖。她戴着那副有些褪色的老花镜,镜片后,一双浑花的眼睛,正专注地注视着手中精巧的针线。

她正在绣花边。细密的针脚,在指尖灵巧地跳跃,如同冬日里的一曲轻柔的舞曲。银丝般闪亮的针线,在她干枯却灵巧的指间穿梭,织就出一幅幅精美的图案。那是她一生的心血,也是她对生活最温柔的回应。针线,是她沉默的语言,每一针每一线,都饱含着她对生活的热爱和对美好事物的追求。有时候,姥姥会哼唱起乡村民谣,我感觉她手里的针线,此时正舞动成一个个音符。

那些绣品,不是只是简单的工艺品,而是她一生的心血凝结。有的销往国内,为寻常百姓的生活增添一抹亮色;有的则远渡重洋,漂洋过海,抵达遥远的国度,将中国人的手工艺之美,传递到遥远的国度。每一件绣品,都承载着她的汗水和心血。

多年以后,我在数千里之外的“八桂风韵”见到了另一位绣者。

街边全是旧式建筑,墙面上爬满了不知名的藤蔓,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和不知名的花香,带着一种古老而静谧的韵味。在这样的环境中,“八桂风韵”显得尤为独特,它像一颗遗落在时光缝隙中的明珠,静静地散发着独特的魅力。

这间小店用青砖砌成,显得古朴而沉稳。门额是一块木板,涂上了厚厚的黑漆,与门框上精细的木雕相映生辉。“八桂风韵”四个字则以金漆阴刻,字体古拙,透着一种庄重而典雅的气息。进到室内,一股带着木头清香和线绳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瞬间将我带入一个远离喧嚣的宁静世界。

店内陈设简洁,并没有琳琅满目的商品堆砌,反而更显出一种刻意为之的空灵。几张简单的木架靠墙而立,上面摆放着一些绣品和一些简单的工艺品,大多是以壮族特有的纹样为主题。

货架上摆着几幅壮锦,色彩绚丽,图案繁复,展现出壮族人民丰富的想象力和精湛的技艺。这些壮锦不是那种气势恢宏、铺陈张扬的大型作品,而是尺幅相对较小,却精致绝伦的小品。它们被悉心装裱在精美的画框里,每一幅壮锦都像是一件独立的艺术品,以其独特的色彩、纹样和工艺,展现着壮族人民的智慧和审美。仔细观察,你会发现这些壮锦的色彩极其丰富而饱满。不是那种单调乏味的单色系,而是将深沉的靛蓝、鲜艳的朱红、热烈的金黄、清新的翠绿等多种颜色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视觉冲击力。这种色彩的运用,不是随意堆砌,而是遵循着壮族传统的色彩哲学,每一种颜色都代表着特定的含义,象征着对自然、对生活的热爱,以及对美好未来的期许。

阳光透过斑驳的窗棂洒落在屋内,在地面上投下碎金般的光斑,为这宁静的空间增添了一丝温暖和活力。

店主人是一位约莫四十多岁的壮族妇女,中等身材,眼神中带着一种岁月沉淀下来的平静和安详。她安静地坐在屋子的一角,低着头,专注地做着壮绣。她的一举一动都显得那么娴熟而自然,仿佛这绣针在她手中已经成为身体的一部分,无需思考,便能行云流水般地勾勒出精美的图案。

因为不知道这位店主的名字,就暂且叫她“桂秀”吧,寓意“广西绣者”。

桂秀手中的绣品,是一块像手帕大小的壮锦。那绣线五彩缤纷,或浓或淡,或深或浅。我看到的那些店里绣品,就是在她的巧手下,构成了一幅幅生动而富有诗意的画面。我细细观察,发现绣线颜色多样,通过多种颜色的细线交错组合,形成一种独特的渐变效果,使图案更加立体,更加富有层次感。绣针在她指尖灵巧地穿梭,每一次落针都精准到位,每一个针脚都细致入微,显示出她多年的绣艺功底。

我小心翼翼地走近她,轻声问道:“请问,你绣的是什么图案?”

桂秀抬起头,对我微微一笑,用清澈的声音说道:“这是我们壮族传统的‘云纹’。”壮族刺绣图案丰富多彩,蕴含着深厚的文化内涵。其纹样主要包括:象征太阳的太阳纹、雷纹、云纹等自然图案;象征多子多福的蛙纹(图腾崇拜)、鱼纹(与生活密切相关);表达美好祝愿的花草纹(源于创世神话)、蝴蝶、孔雀、鹤等动植物纹,以及龙凤纹等吉祥图案;还有丰富多样的几何纹,常与其他图案组合运用。壮族刺绣的针法也十分讲究,多种针法共同成就了其高超的技艺水平。图案与针法共同构成了壮族刺绣独特的艺术魅力。

她的声音虽然平静,却蕴含着一种深厚的文化底蕴。我们便开始交谈起来,她向我娓娓道来壮绣的历史和技艺,以及那些图案背后的故事和寓意。我这才明白,这些看似简单的图案,其实蕴藏着丰富的文化内涵,是壮族人民世代传承下来的精神财富。

在与桂秀的交谈中,我逐渐了解到,壮绣不是只是简单的刺绣技艺,更是一种文化的传承和表达。每一针一线都饱含着壮族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对传统文化的热爱。从她精湛的技艺和对壮绣的热爱中,我感受到了一种深沉的文化力量,一种对传统文化的敬畏和守护。

壮锦与云锦、蜀锦、宋锦并称中国四大名锦,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其历史悠久,文化底蕴深厚,堪称中华民族文化瑰宝。壮锦,壮语称之为“mbawlaizfax”,意为“天纹之页”,这简洁而诗意的名称,已预示了其精美绝伦的工艺和蕴含其中的深邃文化内涵。它以棉线或丝线为原料,经由精湛的技艺编织而成,图案生动,结构严谨,色彩斑斓,充满热烈、开朗的民族格调,深刻地体现了壮族人民对天地的崇拜,以及对美好生活的不懈追求与向往。

追溯壮锦的源头,需将目光投向久远的历史深处。贵港罗泊湾汉墓出土的黑地橘红回纹锦残片,虽然年代久远,残破不堪,却可被视为壮锦滥觞的有力佐证。唐代,壮族人民的纺织技艺已达到相当高的水平。《唐六典》和《元和郡县志》等史籍均有记载,当时壮族地区生产的蕉布、竹子布、吉贝布、斑布、都洛布、麻布、纻布、丝布等九种布料,均被列为朝廷贡品,这充分说明了壮族织物在当时的地位和影响力。唐代诗人张籍的《白纻歌》中“皎皎白苎白且鲜,将作春衣称少年”的诗句,更是对壮族白苎布质地优良、色泽鲜亮的高度赞扬,侧面反映了壮族纺织品在当时社会生活中的重要地位和普遍应用。然而,此时的织物虽然品质优良,但尚不能完全称之为“锦”。

真正意义上的“壮锦”的出现,则要追溯到宋代。宋代文献中记载的“白质方纹,佳丽厚重”的布匹,被认为是早期壮锦的代表。北宋元丰年间,吕大防在四川设立蜀锦院,负责织造全国各地的贡锦,其中就包括广西锦,也就是壮锦。这说明,宋代壮锦已成为朝廷贡品,其地位和价值可见一斑。南宋范成大的《桂海虞衡志》中也记载了壮锦的产地和特征,称其为“羰布”,产于广西左右江地区,“如中国线罗,上有遍地小方胜纹”,精妙地描述了壮锦的质感和图案纹样。由此可见,宋代壮锦的制作工艺已达到相当高的水平,其纹样精致,色彩艳丽,深受朝廷和达官贵人的喜爱。

几个小时的观摩,让我明白:这壮锦,这壮绣,绝非简单的经纬交错,而是生命本身的音符。每一根丝线,都承载着先民的智慧与虔诚,每一针一线,都倾注着对生活的热爱与期盼。它们在织机上,在巧手中,幻化成吉祥的彩云,鲜艳的花卉,前程似锦的孔雀,诉说着古老的传说,吟唱着不朽的歌谣。

内画:浓缩的音符

童年的记忆,总被一些斑斓的色彩点缀得格外鲜明。那时的家,是几间祖传的土屋,却处处弥漫着一种质朴而浓烈的美。家具的表面,暖瓶的外壳,都绘有精巧的图画。那些带着乡土气息的民间绘画,线条粗犷却饱含情感,色彩浓烈却和谐统一。年画上,胖娃娃抱着大鲤鱼咧着嘴笑,象征着年年有余;灶王爷慈祥的神态,则守护着家庭的温暖;而那些过门签上吉祥的图案和文字,则表达着对平安喜乐的期盼。

幼小的我,常常凝视着这些图案,心中充满了好奇与赞叹:是谁,用如此灵巧的双手,将这缤纷的梦境,一笔一笔地绘制在了生活的角落?

后来,我渐渐长大,也开始拿起画笔,尝试着将自己的想象力倾注于画布之上。水粉的轻盈透亮,水彩的细腻柔和,油画的厚重奔放,都带给我前所未有的创作快感。我用画笔描绘着梦境,记录着生活,将内心的喜怒哀乐,都融化在色彩的海洋里。那是一种超越言语的享受,是心灵的自由飞翔。

在创作的瞬间,我仿佛与那些童年时看到的画作产生了某种奇妙的联系,我理解了画者的心意,体会到了他们将情感融入笔触的那份虔诚。

后来,结识了很多画家,但是印象最深的是画内画的鲁山。小城老街,斑驳的青石板路在岁月的洗礼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沿街店铺林立,经营着书画、陶瓷等传统工艺品,它们散发着古老技艺的芬芳,诉说着这座城市沉淀已久的文化底蕴。然而,在这些琳琅满目的工艺品中,鲁山的工作室却显得格外独特,它如同一个微型世界,蕴藏着精湛技艺与深厚文化,而其核心,便是那令人叹为观止的内画鼻烟壶。

初见鲁山先生,他正凝神于创作之中。纤细的毫笔在他的指尖灵活地跳跃,在小小的内画壶内壁上勾勒出一幅栩栩如生的画面。这不是简单的绘画,而是需要极高的技艺和耐心,才能在如此狭小的空间内,将艺术的精髓完美呈现。他放下笔,温和地向我讲述着内画鼻烟壶的渊源与流派。

鲁山先生介绍,内画,这方寸之间蕴藏的,是中华文明精微绝伦的缩影。其肇始于鼻烟壶,却超越了实用之境,升华为一种独特的艺术形式。试想,以纤毫毕现的笔触,在玻璃、水晶、琥珀等坚硬通透的器物内壁上,挥洒出山水、花鸟、人物,这需要何等精湛的技艺,何等深厚的功力!那特制的变形细笔,宛如画者指尖延伸出的灵犀,在幽深的壶腹中,舞动着光与影的华章。京派内画,作为现代内画艺术的源头,更添一分气韵。其后,冀、鲁、粤几大流派次第兴起,各领风骚,共同构筑起内画艺术的恢宏格局。这不是简单的技法传承,而是中华民族审美情趣的生动体现。其格调之雅,笔触之精,皆源于对自然、对生活的细致观察与深刻感悟,最终凝练成这方寸间的诗意世界。

内画之美,更在于其神秘的创作过程。在壶内,光线与色彩的微妙变化,对画者的技艺提出了极高的要求。这不仅是绘画,更是对空间、光影的精妙掌控。内画的诞生,离不开高度透明玻璃的炼制与精湛的掏膛技术,也离不开历代工匠的潜心钻研与技艺传承。

鲁山出身美术专业,以国画为基石的艺术家,他的艺术之路不是一帆风顺,而是充满了意想不到的转折与挑战。十年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将挥洒自如的笔墨,禁锢于方寸之间的鼻烟壶内,潜心于这微观世界的精妙创作。如今,十年已过,他凭借精湛的技艺和对艺术的执着追求,在内画壶领域声名鹊起,作品被众多藏家视为珍品,收藏价值与日俱增。然而,盛名之下,他却始终无法回避恩师对其艺术道路的担忧,那句“长期用放大镜画这种微观画,再画大尺幅的作品就不好掌握了”,如同警钟,回荡在他艺术生涯的每一个角落。

鲁山的国画功底深厚,早年师从名家,其作品笔法精湛,意境深远,曾一度在大型国画展中崭露头角。然而,他并不满足于传统国画的创作模式,渴望探索更具挑战性的艺术表达形式。机缘巧合之下,他接触到了内画壶,这种将绘画艺术融入微小空间的独特技法,深深吸引了他。小小的鼻烟壶,如同一个微缩的艺术世界,需要艺术家具备非凡的耐心、精细的技艺和对艺术的极致追求。这与他长期以来在国画创作中所锤炼的严谨态度与精益求精的精神不谋而合。

起初,内画壶的创作对他而言是巨大的挑战。他必须摒弃以往挥洒自如的大尺幅创作习惯,转而适应放大镜下的精细描绘。笔触的轻重缓急,墨色的浓淡干湿,都必须在极其有限的空间内精准控制。这不仅仅是对技术的考验,更是对心性的磨炼。稍有不慎,便会前功尽弃。他无数次面对着失败,却从未想过放弃。他将国画的笔法、构图、用墨等技法,巧妙地运用到内画壶的创作中,将传统艺术与新的载体完美融合,开创了自己的独特风格。

小壶内有大乾坤。十年间,他潜心研究内画壶的技法,不断探索和创新。他不仅掌握了传统的内画技法,还大胆尝试将现代艺术元素融入其中,使得他的作品既保留了传统文化的韵味,又充满了现代艺术的活力。他笔下的内画壶,或山水秀丽,或花鸟灵动,或人物栩栩如生,每一件作品都凝聚着他的心血和汗水,展现了他精湛的技艺和对艺术的深刻理解。他的作品逐渐受到业内人士和收藏家的关注,其身价也随之水涨船高。

然而,在享受成功的喜悦的同时,鲁山也深知恩师的担忧不是杞人忧天。长期专注于内画壶的微观创作,确实会对他的大尺幅国画创作产生一定的影响。放大镜下的精细笔触,容易形成一种习惯性的“微观视角”,让他在面对大尺幅作品时,难以把握整体的布局和气韵。这是一种艺术表达方式的局限性,也是他在艺术道路上必须面对的挑战。

我常去美术馆,看到的作品尺幅越来越大。有位画家朋友说,大尺幅的作品容易入展。

静下来,把玩鲁山的内画壶,入手轻盈,观之却觉宇宙洪荒。初握之时,只觉其小巧玲珑,然而细细品味,方知这“小”并非空间的局限,而是艺术的升华。壶内世界,山水清奇,花鸟生姿,人物栩栩,仿佛将大千世界浓缩于方寸之间,气象万千,浑然天成。

鲁山的作品笔法精妙,线条流畅,浓淡相宜,虚实相生,每一笔触都如音符般跳跃,在无声的时空里演奏出一曲曼妙的华章。

陶艺:泥土的律动

没事儿的时候,我会摆弄家里的老物件。我最喜欢的是一方古砚。墨色的石质,经过不知几代人的研磨,中间已深深凹陷下去,仿佛一个凝固的时光漩涡。这凹陷之处,不是均匀一致,而是沿着岁月的轨迹,自然而然地形成。然而,令人惊奇的是,在深邃的墨色中,隐约闪耀着一抹金黄色的金属光泽。这细微的金色,或许是矿石本身的肌理,或许是某种巧合的自然馈赠,将它点缀其中,使其更显神秘和古朴。它让我不禁想象,那些握着毛笔,伏案挥毫的先人,是如何在这方小小的砚台上,倾注心血,挥洒才情,留下了一篇篇隽永的文字,也留下这方饱经沧桑的古砚。

一把紫砂壶,在家中不知道待了多少年。它饱含着岁月的沉淀,壶身呈现出一种醇厚的棕红色,仿佛经过了时间的酿造,愈发深沉而迷人。壶的双耳为黄铜所制,经年累月的使用,已将铜质磨得锃亮,光可鉴人。这明亮的黄铜与深沉的紫砂,形成了一种绝妙的对比与和谐,仿佛是两种不同性格的完美融合,相互映衬,相得益彰。曾经有多少次,它被我小心地握在手中,在氤氲的茶香中,品味人生的甘苦。

看着砚台和茶壶,我会想起一个人,一个与砚台和陶艺相关的人。

这人是一位书法家,名叫阿健,最常用的就是砚台、毛笔、宣纸。他担任过一家美术馆的馆长,经营着一家画廊,还经常去北京教授书法课。然而,数年前,他却毅然放下一切,遁入景德镇一片苍翠的山峦,做起了艺术陶瓷,拥抱那山间窑火带来的孤寂与诗意。此举,当时令许多人费解,甚至惋惜。

初见阿健先生的窑场,便被其幽静所摄。依山傍水,茂林修竹,小溪潺潺,宛若一幅水墨丹青,浑然天成。远离了城市的喧嚣,空气中弥漫着山林的芬芳,这与省城美术馆里那些精心布置、灯光璀璨的展厅,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氛围。然而,这种远离尘世的清寂,却恰恰是阿健先生所追求的境界。他曾言:“书法是纸上的舞蹈,陶瓷是泥土的歌吟,我追求的,是这两种艺术形式的灵魂共鸣。”

他工作室里的陶瓷坯,形态各异,有的饱满圆润,有的棱角分明,都等待着他的雕琢。然而,在阿健先生手中,这些沉睡的泥土仿佛被唤醒了。他以书法家的娴熟笔法,在坯体上挥洒自如,行云流水,或刀刻流线,或毛笔题诗,那些线条,或刚劲有力,或婉转流畅,都饱含着深厚的文化底蕴和个人情感。他不是简单地将书法元素嫁接到陶瓷之上,而是将两者完美融合,使之浑然一体。那些文字,不再是冰冷的符号,而是跃然于泥土之上的生命,诉说着他对自然的感悟,对人生的思考。

我曾细细观察他创作的过程。他先用指尖轻抚着陶坯,仿佛在倾听泥土的呼吸,然后,他便开始用工具雕琢,动作轻盈而精准,每一刀,都恰到好处,既不破坏陶坯的整体结构,又能将他的意图完美地表达出来。那些刀痕,如同岁月的痕迹,深浅不一,却构成了一幅幅精妙的画面。而那些毛笔绘画和字迹,则如同春雨般滋润着陶坯,使其更加灵动生动。他创作时,神情专注,仿佛进入了一种忘我的境界,整个世界都仿佛只剩下他和手中的陶坯。

阿健先生的陶瓷作品,蕴含着书法家的深厚功底,也表达了他对生活的感悟和对艺术的追求。他放下省城的一切,选择在山间默默耕耘,不是逃避,而是一种回归。他回归到艺术的本源,回归到自然的怀抱,回归到自我心灵的宁静。他用自己的双手,将泥土赋予生命,也成就了自己的生命价值。在喧嚣的现代社会,他的选择,如同山间的一株幽兰,清香淡雅,却令人敬佩。他的窑火,不仅烧制着美丽的陶瓷,更烧制着一种淡泊名利、追求艺术真谛的人生境界。而这,才是他真正值得被羡慕的地方。

阿健的陶艺,并非简单的泥土塑形,而是泥土灵魂的跃动。观之,我仿佛听见了亘古的泥土低吟,那是亿万年前地壳的战栗,是山川河流的奔涌,是生命最初的悸动,凝结于掌心,化为静默的诗篇。他并非徒手塑造,而是以心驭土。指尖轻抚间,泥土如同有了灵性,回应着艺术家内心的律动。每一件作品,都饱含着对时间与自然的敬畏,是对生命本源的叩问。粗犷中见精细,拙朴中蕴含着深沉的哲理,那是泥土的低语。

与小志、桂秀、鲁山、阿健相识,不觉已是春秋几度。这平凡的相遇,却是与时光对话,与艺术对话,与生命对话。

思绪回到书房,我的木雕笔筒、篆刻印章、黎城布老虎、长白石玉雕、俄罗斯看盘、泥塑、木刻年画集锦,甚至是一块新疆沙漠中的石块,一小截胡杨树的枯枝,此刻无不生动起来。

它们并非静止的物件,而是跳跃着生命力的音符,在无声的时空里,奏响着古老而隽永的乐章。

这一件件倾注着创作者心血的作品,无疑是他们灵魂的歌吟。

这歌吟,源于匠人对美的极致追求,源于对技艺的精益求精,更源于对生命意义的深刻感悟。它超越了时间与空间的界限,直抵观者的心灵深处,引发共鸣,涤荡尘埃,令人久久回味,品咂不尽其深邃与悠远。

这歌吟,在空旷而厚重的深秋里,越发清晰起来。

2024年11月写于松漠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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