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永敏
多少回,记忆的时光一直在湿润的岁月里流淌。多少回,曾经刻骨铭心甚或不刻骨铭心的事情,始终婉约在斑驳的流年里。
那是一瓶老酒,真真的一瓶老酒。
老酒老得瓶子上的标签都已看不清了,老得瓶子里的酒液都有些粘稠了。而正是这样一瓶老酒,触动了我记忆的神经,让光阴拂过一树又一树的春暖花开,勾起了浸染在心灵角落里的柔软。于是,也就有些激动了,激动的我这个一向喝酒过敏的人,都想好好闻一闻老酒的香气,就想深喝一口那样的老酒,让岁月的气息翻腾起藏于心底皱褶里的尘缘,在胸腔里弥漫、舒展、生香。
老酒是一瓶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生产的景芝白干,就摆放在景芝酒业的博物馆里。如今,许多人对这样一瓶老酒已没多少印象,特别是八零后九零后们,甚至有的都没听说过还有这样一瓶老酒。但水有源,树有根,一瓶老酒同样有其辉煌的岁月。晶莹剔透的液体里,承载的是对历史的敬畏,是对岁月的缅怀,更是对未来的憧憬。
天已向晚,夕阳西下,初冬的景色略显萧瑟,安宁中却显现出一种迷人的静美。穿行在景芝酒业厂区的院子里,空气中飘动着的满是酒香。
“闻到芝麻香了吗?”朋友问。
“芝麻香是闻出来的吗?”我说。
“当然,是品出来的。”朋友说。
“不喝酒的人怎么品?”我说。
“那你就喝啊。”朋友说。
是啊,我怎么就不喝酒呢?仅仅因为过敏吗?好像不是,又好像是。很多年了,一喝酒就满身起红点,医生说是典型的酒精过敏症。因此,无论任何场合,酒这东西好像与我无缘。人说酒是粮食精,越喝越聪明。而我,却永远聪明不起来了。但那一天,夕阳西下的时候,看到那瓶老景芝白干,我突然激动的想深深地喝一口。景芝酒业陪伴我们的朋友却说,喝不得,这是从收藏者手里借来的,这样一瓶近五十年的老酒,可不仅仅是值多少钱的事了,因为每一瓶老酒的背后,都有一段不可复制的故事。
的确,一瓶老酒背后必有一段或感人或喜悦的故事,不仅承载着人们对酒的热爱,还承载着人们生活中的点点滴滴,甚至藏着平凡中的伟大。而对于我,藏在这瓶酒里的故事每一次说起来都激动。尽管事过境迁,岁月匆匆,但由一瓶老酒温热的岁月,斑驳着我早年的光阴,也牵动着我的人生方向。
那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的一个冬天,当了一年民办教师的我要报名去当兵。填表、体检、政审,几乎一路过关。然而,公社和接兵部队首长定兵之前却传来消息,管理区主任听说我民办教师干得不错,要培养我回村当支部书记,而且态度坚决,还专门找了公社武装部长,强烈要求不能批准我去当兵。
从小对部队情有独钟,做梦都想穿上绿军装成为一名解放军战士的我,听到这个消息慌了,急火火地找学校校长商量怎么办。校长对我很好,他说虽然民办老师当得好,但也不能阻碍你的个人成长,去部队锻炼几年说不定会有更好的发展。可对管理区主任的做法,他也无能为力。后来,他问家里有人认识管理区主任吗?我告诉他二叔和管理区主任一起喝过酒。校长像是恍然大悟,说这就好办了,听说他最喜欢喝的就是景芝白干,让你二叔请他喝一顿景芝白干,说不定你就如愿了。
校长提了一个很好的建议,我也知道二叔与管理区主任有过交往,回家便与父亲说了这事。父亲立马把二叔喊来,让他这两天务必请管理区主任喝顿景芝白干。二叔不解,问为啥?父亲说为你侄子当兵。二叔想了想,说请他喝酒好办,他是喜酒之人,基本是有请必到,可去哪里弄景芝白干呢?
那个年代景芝白干十分金贵,计划经济年代物资匮乏,谁要弄到一瓶景芝白干,那可是得有大本事呢。当然,不是钱的事,因为那时候景芝白干凭票供应,即便是弄到了酒票,供销社里有没有货还不一定。因此,父亲和二叔都很为难。他们都是乡村里老实巴交的农民,二叔还会去河里撒网打鱼,父亲却只会侍弄庄稼,让他们去弄一瓶紧缺的景芝白干,不能说比蹬天还难,可也实在是没办法。
面对叹息摇头的父亲和二叔,我突然想到高中同桌同学。他父亲是公社供销社的副主任,找他能不能解决问题?
我把事情一说,一向沉默的父亲和二叔脸上的表情立刻生动而鲜活起来。他们催着我快去,父亲还从棉袄兜里翻出一把揉皱了的毛票和几枚硬币,说一共八毛七分钱,估计够买一瓶酒了,拿着快去找同学吧。
同学当然好找,他家就在附近的一个村子里。但找到同学说了事情,他却告诉我他父亲是供销社的副主任,买如此紧缺的商品得主任同意才行。我知道,同学父亲对他要求严格,而且特别烦感“走后门”,为一瓶景芝白干让他去找父亲,够难为的。可也实在没办法,只好告诉他自己多么愿意去当兵,如果因为一瓶景芝白干不能穿上军装,也许会是一生的遗憾。同学犹豫了一会儿,说要不你跟我去,咱们一块找老爹说说,看能不能把这事给办了?
不知哪位哲人说过,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需要完整的灵魂和清醒的头脑以及超然的理智,才能避免迷失方向。后来就想,这一瓶景芝白干,就是我人生的十字路口,当时好像根本没办法绕过去。长这么大从没求过人,虽然是要好的同学,依然不愿意给他添麻烦。无奈之中,自己壮了壮胆子,跟着同学去了公社供销社。
同学父亲的举动令我惊讶,老人家听我说过缘由,沉默了一会儿说:“孩子,这关系到你的前程,叔叔一定想办法办成。”
对于同学父亲的这番话,当时根本没怎么想,如今想来只有感激涕零的份儿。老人家明白一瓶景芝白干意味着什么,更明白在我人生十字路口助推一把的力量。
还好,供销社主任听同学父亲说过,没怎么犹豫就批了一张购买景芝白干的条子,并告诉同学父亲,公社领导让留五瓶酒接待县里领导,现在整个供销社只有三瓶,反正也不够领导要得数,干脆抠一瓶出来让年轻人当兵用吧。
当我将那把揉皱的毛票和几枚硬币掏出来递给同学父亲时,老人家再一次说:“这钱你拿着,叔叔来买这瓶酒,就算提前为你成为一名解放军战士祝贺了!”
听过这话,我眼里浸出了泪花,站在一旁的同学见状,立马拉着我的手急急走出了供销社。如今想来,当时只有十七岁的自己太年轻,竟然连句感谢的话都不知道对同学父亲和供销社主任说。
说来也巧,后来从部队转业回到地方,竟与当年的管理区主任相遇了。说起此事,他立马哈哈大笑,说当时就想将我培养成一名农村干部,后来见我对部队那么执着,只好放手了。我没提那瓶景芝白干的事,他当然也没提,想来在他的记忆中一定重温了当年的那缕酒香。
如果说一个人的景芝白干是小历史,那么一群人的景芝白干便是大历史。在大历史面前一个人很渺小,但一瓶酒却显现着大历史的雄浑和物品的力量。
去年夏天,受邀为山东路桥集团写一部书稿,年近九十岁的老书记赵同良接受采访时,谈起1972年北镇黄河大桥建设情况,说1月9日凌晨黄河发生凌汛,工地上几百吨水泥和物资设备有被洪水淹没的危险。为不使国家财产遭受损失,从领导到职工几百人顶着零下十几度的寒冷,下到水里抢救水泥和物资设备,大家棉衣湿透了,一个个冻得话都说不出来,却保证了建桥物资和设备的安全。
事情惊动了当时的山东省革委领导。抢险结束后,兼任山东省革委主任的济南军区司令员杨得志,特批了一车军用棉衣和二十几箱景芝白干送到工地上。大家知道军用棉衣稀罕,更知道凭票供应的景芝白干金贵。穿上新棉衣,喝着飘香的美酒,许多人都激动的热泪盈眶。事情已过去近半个世纪,老书记说那缕飘然的酒香还一直弥漫在许多人的心田里,像一种精神营养,催动着干部职工发奋图强。
现在想来,当初的那瓶老酒不仅是一瓶酒了,还应该是一脉根须。根须上能长出参天大树,也能长出更好的酒。看看如今的景芝酒业,与当初生产景芝白干时相比,不知更上了多少层楼。而我这个曾经的军人,似乎也在当初那瓶老酒的根须上成熟起来了。中国人本来对酒就有独特的钟爱,或酌酒轻吟,或酣饮淋漓,或‘举杯邀明月”,或“痛饮真吾师”,而当一瓶老酒与一段大的或小的历史紧密相连时,历史似乎也成了一瓶酒。换个角度看世界很美,换个角度看一瓶酒似乎也很美。通过一瓶老酒能了解历史,能与其进行历史的对话,而真正做一个在酒的根须上成长起来的“懂酒”人,好像才能找回行路时应该恪守的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