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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永敏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21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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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香椿

■短篇小说

黑香椿

                                       

                                                 □解永敏

 

1

北店子是黄河下游的一个渡口。

一条官道在渡口边上穿过,过了渡口不远便甩出一个三岔路口。继续北上是去往京城的大道,往西则直通聊城,往东顺着黄河走一大截再拐弯,也就奔大海而去了。

翠儿奶奶的香茗楼茶馆,就是三岔路口上的一个小小驿站。

爷爷说翠儿奶奶驿站般的茶馆虽小,却也繁荣了很长时间,而且翠儿奶奶通过茶馆结交下无数官方名流和社会贤达。当然,所谓的“贤达”,不乏各种帮人或打家劫舍之流。用爷爷的话说,乱世之年,谁能分得清谁是什么人?

民国二十八年腊月初十的那个傍晚,香茗楼茶馆发生了一场涉及三方几十人的大规模械斗。之所以说是械斗,因为所涉及三方手里都有枪,但谁都没开枪,每一方的打手们所动用的差不多都是棍棒和就地取材的板凳,还有椅子甚或还有茶壶茶碗和暖水瓶。尽管都没动枪,场面却十分暴烈,十几分钟,有的头破了,有的胳膊断了,还有的在地上躺着嚎叫。

“那可真叫一个场面!”爷爷说。

“你翠儿奶奶开始吓得哆嗦成一滩泥,后来竟然跃动而起!”爷爷说。

爷爷对我和堂弟小豆子说起那样一场械斗,满脸涨红,额头上渗出并不十分明显的汗粒。看得出,爷爷对那样一场械斗刻骨铭心,即便过去七八十年,提起来依然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如今已经九十八岁的爷爷身体健朗,声如洪钟。

爷爷喜欢说古,说起古来如滔滔黄河之水,连绵不断。

当然,爷爷说古并不古,都是他年轻时黄河上跑冰的事,一点一滴,说得很是详尽。

我和堂弟小豆子喜欢听爷爷说古。爷爷捋着白胡子述说当初,感觉面前有黄河之水在咆哮,有满河的冰坨子闪着寒光在奔腾。

爷爷喜欢说黄河,因为他有过黄河上跑冰的经历,也因为翠儿奶奶曾经是香茗楼茶馆的主人。那时候,翠儿奶奶还不是翠儿奶奶,还只是一个漂亮女人翠儿,而爷爷最喜欢述说的就是那时的翠儿。

“那时候,你们翠儿奶奶就是一朵花哩!”爷爷说。

“好看着呢,俊吶!”爷爷说。

“没想到,一盆如花一般养着的香椿,竟然惹出一场打斗。”爷爷说。

“没想到,李老三最后死在翠儿手里!”爷爷说。

“翠儿一个柔弱之人,也能把人杀死?”爷爷说。

“巧了,咋就会长出那样一盆黑香椿呢?”爷爷说。

爷爷说一切缘于翠儿奶奶在室内养着的一盆看上去很普通的香椿。爷爷说的时候,已经回到七八十年前那个腊月里的傍晚。那个傍晚有些异样,太阳明晃晃在西天上挂着,应该是夕阳无限好的时刻,太阳却依然灼灼如炬,洒满光线的黄河河道里,一块块闪亮的冰坨子咔嚓作响的同时,似有热气在不住地往上蒸腾。而黄河岸边的土道上,竟也被阳光晒得腾起一缕缕雾状的尘埃。

很多年之后,爷爷还说那是一个不寻常的傍晚,往日里这样的时刻黄河河道里凄冷无比,光线暗淡,根本听不到冰坨子的咔嚓作响,更看不到空气中有一缕缕雾状的尘埃飘动。

“怎么就在那样一个时刻,发生了那样一场械斗?”小豆子说。

“那样一场械斗,咋就会和我们的翠儿奶奶有关?”小豆子说。

堂弟小豆子是个好奇之徒,对任何事情都喜欢探个究竟。

“唉!”爷爷叹一口气,“一下子很难说清哩!”

毕竟是九十八岁的老人,毕竟已过去七八十年,尽管爷爷脑子依然清晰,但让他一下子说清那么久远的一段往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此,我瞪了堂弟小豆子一眼,嫌他追问得太急,生怕爷爷使了小性子,不再继续述说那样一段有关翠儿奶奶的故事。

之前,爷爷经常会对我和小豆子使小性子,把一件事情刚刚说了个开头,又立马站起来往他居住的里屋走。然后,说累了,等不累时再给你们讲。任我和小豆子如何急着听,爷爷依然不紧不慢地走回里屋,关上门,再也不理我们。

许多年来,翠儿奶奶在我和堂弟小豆子心中就是一个谜。

爷爷一个黄河上跑冰的穷汉子,当年怎么娶上如花似玉的翠儿奶奶?

翠儿奶奶是济南府里大户人家的闺女,大户人家的闺女嫁到北店子这样一个荒凉之地本就有些不可思议,再嫁给爷爷这样一个穷得叮当响的跑冰汉,就更不可思议。当然,翠儿奶奶再嫁是因她不争气的丈夫,刚结婚三个月就暴病而死。

有人说,翠儿奶奶之所以嫁来北店子做豆浆生意的王家,是因她父亲赌博输了钱,让人家打得满脸满身都是血,多亏王豆浆出手相救,帮他还了钱,才算了事。而翠儿奶奶的老爹是个义气之人,为报答王豆浆,当即将翠儿许配给王豆浆的次子,并称随时可来花轿抬人。

关于翠儿奶奶嫁进王豆浆家之事,还是省略少讲,听爷爷述说为一盆墨香椿所发生的械斗,好像更能惹人眼球。于是,我和小豆子哄着爷爷,生怕他再一次使小性子,使我们不能完整地听那样一场三方大规模械斗的故事。

“别着急,让爷爷喝口水,慢慢讲。”我说。

“俺啥时候着急了呢?”小豆子说。

“你咋老催爷爷?”我说。

“俺想早些听爷爷把故事讲完。”小豆子说。

“这还不够?”我说。

小豆子笑了,爷爷也笑了。爷爷用手指点了点小豆子的额头,又点了点我的额头,说这么多孙子,爷爷咋就喜欢你们两个?

我父亲和两个叔叔一个大伯,身后有我们八个堂兄弟,爷爷最喜欢的就是我和小豆子。也许,那几个堂兄弟没福气,在爷爷跟前也不太会说话,爷爷见到他们至多摆摆手,示意他们各自去忙。

那一天,我和小豆子从爷爷嘴里听到这样几个并不连贯的词:国军十六营,土匪李老三,好人洪六子,抗日纵队……

这是怎样一个故事?

国军十六营咋会来到北店子?

土匪李老三不是在禹城一带活动吗?

还有好人洪六子,又是怎样一个角色?

这些疑问只能由着爷爷慢慢说。

小豆子挺聪明,从保着温的小茶壶里倒了杯茶递到爷爷手里,让爷爷润润嗓子。

爷爷接过小豆子递过来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又抬头望了望我们,说这么多年过去了,那样一场打斗怎么就让人忘不了呢?

我们知道,爷爷对翠儿奶奶一往情深,翠儿奶奶的任何事情他都不忘不了。这些年,他给我们讲了许多关于翠儿奶奶的故事,一个漂亮温柔、贤惠淑德的女人形象,早已立于我和小豆子心中永远不倒了。

 

“知道吗?你们翠儿奶奶娘家很阔气。”爷爷说。

对于翠儿奶奶济南府的娘家,爷爷已经给我和小豆子讲过无数遍,但他再讲的时候,依然将翠儿奶奶的娘家从头说起。我们知道,翠儿奶奶的漂亮贤淑,令爷爷心生骄傲;翠儿奶奶娘家的阔气,同样令爷爷心生骄傲。在那样一个兵荒马乱的年月,爷爷一个在黄河上背着脑袋跑冰的汉子,能够娶上翠儿奶奶这样一个漂亮女人,不想心生骄傲都不行。虽然翠儿奶奶曾经有过丈夫,虽然翠儿奶奶曾经的丈夫已经暴病而死,但爷爷能够娶上翠儿奶奶这样一个大户人家的女人,依然和烧了八辈子高香差不多。有与爷爷年纪差不多的人告诉我们,翠儿奶奶在北店子渡口开起那爿香茗楼茶馆后,很有些达官贵人青睐于她,但谁也没想到最后她竟跟了我们的爷爷。

有时候,我和小豆子也在私下里嘀咕,一个女人,能让爷爷如此一往情深,即便是死了也值。当然,这话不敢在爷爷面前有半点的流露,否则会被爷爷骂个半死。有一次,小豆子想逗一逗爷爷,就对爷爷说,翠儿奶奶当年咋就会看上你呢?爷爷说这得问你们的翠儿奶奶,是她看上我,又不是我看上她。小豆子冲我眨巴了一下眼睛,说难道你对翠儿奶奶不是爱得死去活来吗?爷爷说爱是爱,不能死去活来,人死了还怎么活过来?小豆子说死去活来不是死了又活过来,是形容爱得很深,爱得很深就有了死去活来的感觉,否则也就不是真爱。爷爷说那俺和你们翠儿奶奶就是爱得死去活来。小豆子说何以见得?爷爷说记得给你们说过,你们翠儿奶奶病重时,郎中开得药方里急需一味叫“貔砂”的中药,去了很多药铺都找不到这味药,郎中说那只能自己想办法了。貔砂”也就是貔子屎,而且必须是白貔子拉出来的。那年月貔子本来就很少见,貔子屎就更难寻了,何况还得是白貔子。但俺根本都不怕难寻,将黄河堤下苇子地里的好几个貔子洞点着柴火用烟熏,熏得差不多时再爬进洞里寻找白貔子屎,而且还和一只白貔子打了几个回合,满身满脸都是血道子,最后硬是把“貔砂”这味药给寻回来了。

我和小豆子被惊得目瞪口呆。

早年的白貔子是一种很传神的动物,形似兔,比兔粗壮,常在夜晚路边迷惑人。后来,这种动物差不多绝迹了,致使很多生物学家连叹可惜。爷爷竟然为给翠儿奶奶寻一味药,与白貔子大战几个回合,真真了得!

关于爷爷大战白貔子的故事,还是留待另一篇小说里细讲,这里继续说翠儿奶奶与黑香椿的故事。不过得先把爷爷在黄河上跑冰的营生说清楚,用爷爷的话说这事不说清楚,他和翠儿奶奶为啥能在一起,还爱得死去活来,好像很无厘头。

“都是因了一趟跑冰的营生。”爷爷说。

“那趟营生搭上一只脚,一只脚换来你们的翠儿奶奶。”爷爷说。

当时,正值天寒地冻,是黄河里淌冰的季节,一河道的大冰坨子随着激流飞一样向前冲撞着,任何船只也冲不得,任何人也过不了河,能过河的也只有跑冰的汉子们。跑冰汉子都有一身跑冰功夫,撑一根长长的白蜡杆子,从顺流而下的一块冰坨跳到另一块冰坨,就这么一块冰坨一块冰坨地跳着,也就跳到了黄河的那一岸。

正是这显现着奇异般功夫的无数次跳跃,使跑冰汉子们靠着冬天黄河上跑冰的营生得以养家糊口。爷爷说翠儿奶奶之前找了两三个跑冰汉子,后来才找到他。翠儿奶奶是黄河北店子渡口上出了名的美人儿,之前她找的几个跑冰汉子,还没接下营生就有些不正经了。有的说可以不要翠儿奶奶的钱,跑冰回来陪着睡一夜就行;有的说可以少要钱,跑冰回来得让摸摸身子,哪怕摸上一把或两把翠儿奶奶的两只奶子;还有的说跑冰人本来就不容易,想让翠儿奶奶好生疼一把。对了,说这话的跑冰汉子还有进一步的解释,说真疼假疼不管,只要让跑冰汉子感觉到一个漂亮女人在疼自己就够了。没想到,翠儿奶奶看上去温柔似水,实则倔强无比。听了跑冰汉子的叨咕,她眼一瞪,脚一跺,爆了粗口:“狗日的!真是狗日的!”

“你们的翠儿奶奶竟然会骂人,还骂得那么粗粝。”爷爷说。

“当然,跑冰汉子不正经也是出了名的,在黄河上玩命本来就不知道哪天随了阎王而去,见到漂亮女人一准儿要先犒劳一番嘴巴。”爷爷说。

之后,翠儿奶奶又找到了爷爷。

爷爷说他见到翠儿奶奶时心里一紧,想这个俊女人咋会来找俺呢?

翠儿奶奶找爷爷的时候,关于酬劳金的事爷爷说他提都没提,不正经的话一句也没说。当然,爷爷不是喜欢说不正经话的人,他一生行得正,从不随意调戏人家的女人,只对翠儿奶奶说老子跑冰避女人,跑冰那天你不准去河边,事俺足足地给你办好。翠儿奶奶听后点点头,爷爷也点点头,一桩营生也就成了。

 

3

爷爷和翠儿奶奶成就了一桩营生,也成就了一桩姻缘。

爷爷每每对我和小豆子说起他和翠儿奶奶的故事,脸上都显出心满意足的样子。

当然,潜在那满足背后的一定是幸福,尽管这样的幸福很苦涩。

爷爷说不然就不会如此记挂那场大规模的械斗,通过那场大规模的械斗,他对翠儿奶奶太担心了,而且一直担心。

那场大规模械斗的发生,是在爷爷完成了与翠儿奶奶的那桩营生之后。

爷爷和翠儿奶奶成交的那桩营生,完成起来并不轻松。那时候,黄河里的河势太险,大块大块的冰坨子顺流而下,有的冰坨子在水里打着旋儿,旋出一股水桶般的卷流;有的缓慢地往前移动着,而闪亮的冰坨子边上看去像无数把锋利的刀刃。还有的冰坨子干脆斜立着往前奔,那寒寒的样子似一张吃人的虎口,像是立马要把走近它的人吞并了。

爷爷说跑冰汉子在那样的季节里谁都不想接营生,既然接了翠儿奶奶的营生就得有诚意,就得把营生给人家完成好,否则会在跑冰行当里臭了声名。

“声名很重要,毁了声名也就摔了吃饭的家什儿!”爷爷说。

“行当就是吃饭的家什儿,谁都不想把家什儿丢了。”爷爷说。

“跑冰汉子虽然粗砺,说话却是一句一个钉。”爷爷说。

一个寒冷的北风刺骨的天上飘着大朵雪花的黎明,蜿蜒的黄河大堤和辽阔的黄河滩上雪厚过踝,如果有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就会留下两行深深浅浅的脚印。到了夜间,稠密的黑暗在潮湿凄冷的黄河大堤上,不断施放着咔咔嚓嚓的像要置人于死地的响声。那一刻,北风也就硬得寒人,敲打着黄河大堤上树木光溜溜的枝条,敲打着凄冷的黄河大堤。一些麦秸草堆就起来的垛子和房舍,宛如深黑色的巨大鸟兽静伏在幽幽暗暗的堤根儿。爷爷说堤根儿是他夜晚的栖息地,那时的他没有像样的家,只能也必须栖息在黄河大堤的堤根儿。

一早,爷爷离开了栖息地。

晨曦微露,河谷啸啸,爷爷踏着茸茸积雪走向黄河滩涂,浑身是胆。

爷爷说他比较细心,要把一切想在前面,做好跑冰的所有准备。那一刻,爷爷时而蹲下望望黄河河道中流那儿一块块相拥着的冰坨子,时而摘下翘着翅儿的羊皮帽子抖抖上面的雪。后来,爷爷便逆流而上,一直走到一个很大的湾子处,河面在那里变得更加宽阔,但相拥着的冰坨子漂移得却很缓慢。爷爷再一次摘下帽子,把翘着的帽翅儿放下,又从挎着的布包里取出那根宽宽的皮带,卯足了劲儿束在腰间。

这时候,天亮了,黄河河道里的冰势清楚地裸露在腊月早晨的曦光里。一块块褐亮的冰坨子紧紧相连,托着浑黄的泥沙和鸟的或是其他什么的粪便如匍匐缓进的队伍,望一眼就让人想到什么叫壮观。

“壮观是后来一些文化人的说法,穷到家的跑冰汉子哪里知道壮观不壮观!”爷爷说着,伸出两个指头弹了一下小豆子的额头。小豆子摇摇头,冲爷爷做了个鬼脸,爷爷又说,“最寒冷的季节才能跑冰混口饭吃,过了那个季节黄河里能冲船了,甚至都有人敢游水过河了,跑冰汉子的饭碗也就空了。”

在这样的季节里成就了与翠儿奶奶的一桩营生,爷爷竟然连酬劳金都不谈,这恰恰撬动了翠儿奶奶那颗柔软的女人之心。爷爷说他当时之所以不谈酬劳金,一是认为翠儿奶奶这样的寡妇之人开一家茶馆不容易,一天挣不了几个钱;二是上来就和女人谈酬劳感觉不爷们儿,营生做成了,尽着人家赏就是了。不过,营生做成后翠儿奶奶没赏给爷爷酬劳,原因是他们的关系一下子发展到了没办法再要钱的程度。

继续说与那场械斗有关的事。

与那场械斗紧密相连的是一盆黑香椿。

那盆黑香椿多亏了爷爷的那次跑冰,没有爷爷的那次跑冰,就不存在那盆黑香椿的出现,没有那盆黑香椿的出现,就没有那场大规模的械斗。因此,爷爷说这件事的发生与他有直接关系。

那天清晨,爷爷跑冰的时候怎么也没想到翠儿奶奶会出现在黄河滩上。

之前,爷爷反复对翠儿奶奶说,他跑冰要绝对避开没蛋的。

爷爷分明看到了翠儿奶奶满脸的娇羞,她两只手不知往哪里放了,叉在一起反来复去地揉搓着。然而,翠儿奶奶最后还是什么也不顾,爷爷跳上第一块冰坨子的时候,眼睛余光里就出现了翠儿奶奶跪在僵硬的冰泥滩上,冲爷爷的背影一下一下磕头的情景。

那一刻,翠儿奶奶凄凄的泪眼不敢有瞬间眨动,她生怕漏掉爷爷在冰坨子上的每一次跳跃。在她看来,爷爷由一块冰坨子跳上另一块冰坨子,就是一次生命的投掷,将自己投向心灵的天国,尽管天国在人的心灵中神圣的一尘不染,翠儿奶奶还是时刻盼望着爷爷远离天国的边缘。在她做女人的生命途中,第一次在意识里为天国边缘筑起高高的栅栏而全身心投入到了祈祷中。后来,翠儿奶奶告诉爷爷,他那次跑冰在黄河河道里跳跃了十八次,也就是跳上过十八块冰坨子,翠儿奶奶也就磕了十八个头,直到第十八个头磕完,她才看到爷爷翻过对岸低矮的河堤,朝着远处去了。

那一日,翠儿奶奶始终等在黄河边上。

整个上午,翠儿奶奶被一股气味所笼罩。

那是一股香糊的烧纸气味。这样的气味使翠儿奶奶犹如望见了爹妈接受女儿孝心时的笑脸。神志告诉她,自己陷进魔怔中了,可她偏偏相信那股气味是从黄河对岸的小树林里传过来的。于是,她眼前再一次出现了爹妈的面容,她“嗷”地一声哭了起来,冲着滔滔的黄河水,冲着爷爷远去的背影。

“那样的营生也不算营生,就是去你们翠儿奶奶爹妈坟上烧了七刀纸,替她磕了三个响头,因为那天是她爹妈的祭日,她爹妈是同一日被人杀害的。”爷爷说。

“想想也可怜,济南府大户人家的闺女,竟落草在北店子渡口开茶馆。”爷爷说。

我和小豆子望着爷爷,又生出好奇,想探听翠儿奶奶爹妈为何在同一时刻被人杀害。但话没出口,见爷爷已经泪眼凄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便立马打住。

 

4

爷爷心里什么也藏不住,只要与翠儿奶奶有关的事,他早晚都会说出来。

我和堂弟小豆子早就感觉到了,爷爷是在述说中享受曾经的快乐,也是想让我们分享他曾经的快乐。那样的快乐虽然杂揉着辛酸与苦涩,但对爷爷来说辛酸与苦涩中的快乐也是快乐。

爷爷说那次跑冰去到黄河南岸的小树林里,他找到了翠儿奶奶爹妈的坟,烧了纸,上了香,磕了头,又按照翠儿奶奶的嘱托,去了济南府翠儿奶奶的娘家。

“你们翠儿奶奶的娘家,只剩下一个四合院了。”爷爷说。

“那四合院好吗?”小豆子说。

“非常好,现在很难再找到那样一个四合院了。”爷爷说。

“里面房子多吗?”小豆子总想把一切弄明白。

“不仅房子多,其他也多。”爷爷说。

“其他是什么?”小豆子说。

“其他就是其他。”爷爷说。

翠儿奶奶娘家是济南府的大户人家,大户人家体现最明显的就是很不一般的四合院。房子规规矩矩围成四方,影壁墙上画着梅兰竹菊,院子里还有水有树,既有北方建筑的深厚和淳朴,又有江南水乡的轻巧和灵秀,但因翠儿奶奶爹妈的被杀,这样一个位于五龙潭畔的四合院,却成了凶宅。

爷爷按照翠儿奶奶的嘱托,翻墙进到院子里找了半天,里面一个人也没有,东西倒不少,却没办法拿回来。爷爷说院子正中有一个大瓷缸,很好看,他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看那么大的瓷缸。还有正房窗子下的那棵石榴树,枝干横生,弯曲间像流淌着些许倔强,冬天的正午显现出的是几分寂寥。后来,翠儿奶奶告诉爷爷,在娘家时她很喜欢那棵石榴树,平时长久蜗居于斗室,局促得不能施展开腰身,眼光在书页之间游走疲倦时,只想推开紧闭的窗子饱览窗外景色。一个初夏晴朗的午后,她透过窗玻璃的闪光,窥见石榴树上的花朵,突然就精神起来。翠儿奶奶说,那是怎样一树石榴花呀:有的少女似的羞答答含苞欲放,有的张开磬口绽放的很是张扬,也有的次第开放了半个花瓣儿,满树火红流泻着,闪耀着,跳动着,越看越像一棵熊熊燃烧的火树。从此,翠儿奶奶忘不下娘家那棵石榴树了。她却叮嘱爷爷,家里的任何东西都不准拿,只把父亲留在石榴树下的一小盆月季根带回来。

爷爷找了半天,终于在石榴树下的秫秸窝里找到了那个紫釉小花盆。横看竖看,也没看出里面是否种有月季根。没想到,翠儿奶奶见到那个紫釉小花盆时,一下子抱在怀里哭了起来。这时候,爷爷才知道翠儿奶奶的真正身世,才知道翠儿奶奶的老爹老妈是在同一个夜晚被同样的匕首刺进了心脏。但也正是那个被爷爷揣在怀里带回来的小花盆,影响了爷爷返回时在冰坨子上的跳跃。快到岸边时,他从一块冰坨跃起之后一下落到另一块冰坨子的边缘上,爷爷的身体失去了平衡,而脚下那块冰坨子随着他身子的摇晃又瞬时斜立成了冰扇。爷爷攀住冰扇的边缘,两腿泡在浑浊的水里。这时候,“咔嚓”一声响,冰扇飞剑一般刺向河滩,爷爷的左脚也随着那一声“咔嚓”不知了去向,裤腿和淋淋血水黏合在了一起。

“跑冰汉子最后能活着就不错了。”爷爷说。

“跟俺一起跑冰的,最后没剩下几个。”爷爷说。

爷爷丢掉那只脚,也就丢掉了跑冰的营生,成了香茗楼茶馆里的冲茶人。而有机会天天陪着翠儿奶奶,他说也是巴不得的事。之后,翠儿奶奶告诉爷爷,她的爹妈是因一笔债务被欠债人雇凶杀害的。那是一个夏天的夜晚,月亮像银盘一样挂在天上,柔和的月光照得大地如白昼。翠儿奶奶的爹妈像往常一样,坐在石榴树下聊天。聊得正开心,大门口墙上突然飞来两把明晃晃的匕首,爹“啊”了一声,妈一点声也没出,就同时倒在石榴树下。翠儿奶奶说那不是一般杀手所为,警察局破案破了半年多,竟一点线索也没找到。再后来,翠儿奶奶的娘家就败落了,四合院很快荒芜得到处蒿草凄凄,没有一点生气。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小豆子说。

“杀手咋会同时杀掉两个人?”我说。

“那样的年月,发生这样的事一点也不稀奇。知道咱们老城里的大圩首吗?光天化日之下,卖黄河刀鱼的年轻人因为在那里出摊多要了三个铜板,竟被人一棍子把脑袋给敲开了花,而敲他的人临走还没忘记把一篓子上好的黄河刀鱼提走了。”爷爷说。

是啊,那样的年月发生什么样的事,如今的我和小豆子都难以想象。

小豆子说,因为那是旧社会。我说,那样的年代根本没有政府,谁去管这些杀人越货的事?爷爷说错了,那样的年代同样有政府,只是政府管不了这样的事,也管不过来这样的事,每天都有人被杀,每天都有人被越货,一个连国土都看不住的政府,怎么可能治理得了这类杀人越货的事呢。

翠儿奶奶没想到,爷爷帮她带回来的那盆月季根,竟然惹出一桩祸事。

翠儿奶奶告诉爷爷,她爹喜欢花,家里除了花工在院子里养的几十盆花卉,就是她爹精心培养的一些小盆月季、兰草和杉树盆景。她说老爹最喜欢那盆黑月季。每年春天或夏天,月季总能开出纯黑色的花。老爹会喊上好友,一边品茶,一边赏花,还一边讨论有关生意上的事。

爷爷说每次看到那盆黑月季,翠儿奶奶都很激动,她总是睹物思人,望着那盆月季像望见了老爹老妈,脸上泪水涟涟。令爷爷和翠儿奶奶想不到的是,来年春天,月季发芽开花时节,花盆里竟然长出一棵小树苗。小树苗开始是一个芽,随着天气的转暖,那芽越长越大,渐渐有了杆,杆上顶着的是几片油亮亮的叶子。叶子乌黑奇香。翠儿奶奶和爷爷发现不对劲了,那根本不是一盆月季,而是一盆黑香椿。

“老爹咋会养香椿呢?这小盆里明明是那棵黑月季啊!”翠儿奶奶说。

翠儿奶奶怀疑爷爷拿错了花盆。爷爷感觉很无辜,他记得非常清楚,石榴树下只有这么一个小花盆,拿的时候他还扒开里面看了看,那根就是月季花的根。爷爷认识月季花的根儿,北店子渡口往西走三百米住着爷爷的远房表亲阮老头,阮老头也是从济南府搬来的,平时喜欢养花种草,院里种了好几蓬月季花。每年春天移栽时,阮老头都要喊爷爷去帮忙,爷爷说再怎么他也认识月季花的根,可为啥小花盆里的月季根长出来的是香椿呢?后来,爷爷说也许小盆里有月季花的根,也有香椿的根,开春的时候月季花没生芽,香椿长了出来,香椿长势旺,也就夺掉了月季。

翠儿奶奶望着小花盆里的黑香椿难受了好多天,而后又高兴起来。她之所以高兴,是因为香椿同样纯黑如墨,指头粗的杆上顶着六七片墨一般的叶子,且奇香无比。放在窗台上,太阳一照,香气灌满整个香茗楼。于是,翠儿奶奶被惊着了,她怯怯地问爷爷,见过如此漆黑的香椿吗?爷爷说没见过。她又问,闻到过这么香的香椿吗?爷爷说没有。之后,香茗楼女老板的黑色香椿便在北店子出了名,很快就传到了国军十六营营长谢光头、土匪头子李老三和一个叫洪六子的耳朵里。

谢光头和李老三在北店子一带十分了得,洪六子却有点鲜为人知。

爷爷说洪六子是个大人物,小豆子问这人物大到啥程度?爷爷说比谢光头和李老三两个加起来还要大。而这加起来到底有多大,爷爷却说不清。后来,我和小豆子查了半天资料,又问了一些老年人,才知道洪六子是定慧寺里的老和尚,人们都说这老和尚曾在少林寺修炼过,身手不凡,几个半大小伙儿都到不了他跟前。

小豆子说定慧寺的老和尚怎么能比谢光头和李老三加起来还要大?

爷爷说是洪六子的武功大,不是说他的人大,他人即使个子高,长得胖,又能大到哪里去呢?

望着爷爷,我和小豆子无言以对。

 

5

爷爷告诉我们,谢光头不是本地人,从小在东北辽河岸边长大,曾是东北军的一个排长,后来不知为何成了北店子渡口国军十六营的营长。他有一本家叔叔在南京国民政府做官,很可能是沾了光,一下子从东北提拔到北店子十六营。营长下边是副营长,再下边是连长和副连长,隔着好几级呢,从排长直接当营长,别说是从东北到山东,即便是从东北到海南岛,他也乐意。

李老三是本地人,从小偷鸡摸狗不干正事,长大后不知怎么竟然混成了土匪头子,打家劫舍是他的家常便饭。

对于谢光头和李老三光顾翠儿奶奶的香茗楼茶馆,爷爷说也难怪,有这么一棵香飘渡口的黑香椿,翠儿奶奶又有人样子,当然会被他们注意上。那样一个战乱年代,人们正常生活都成问题,养盆花开艳丽的月季都很稀奇,翠儿奶奶的茶馆里突然多出一盆漆黑如墨的香椿,自然就很惹眼了。

“顺着北店子渡口边上的那条灰蒙蒙的小街由南往北走,眼睛一亮时,稍有脸面的人物都会走进香茗楼茶馆。”爷爷说。

“其实,你翠儿奶奶远比她的香茗楼茶馆名气大。”爷爷说。

香茗楼茶馆门面不大,只有四间青瓦房,前边有个小院,院前临街有两间小房子,门脸是敞开的两扇大窗户,一扇窗户占去半间墙面,窗台向外接出半尺多长是青石板,青石板下有烟道,一看就知道是茶馆烧水所用。青石板不平整,分出依次三个台阶,三个台阶走完也就进了香茗楼茶馆的前门厅。

谢光头和李老三那天一前一后,隔了不到半个时辰,相继走进香茗楼茶馆。

爷爷说他们开始各在一个房间里喝茶,后来不知怎么都走出了房间,在门厅里嚷着问老板娘哪去了?翠儿奶奶听到喊声,立马赶过来陪笑脸。

谢光头和李老三都像大爷,谁也不搭理谁。谢光头是堂堂国军营长,根本看不上李老三。李老三走到哪儿身后总跟一帮喽啰,也就不把谢光头放在眼里。

谢光头拿眼瞥了瞥李老三,心想这熊样,老子哪天剿了你!

李老三没拿眼瞥谢光头,那气势却像在对谢光头说,狂啥?不就一管酸不管咸的国军营长吗?

两个人各怀鬼胎,谁也没对谁说啥,但都在喊老板娘。

翠儿奶奶一边给谢光头陪笑脸,说谢营长稀客,有啥吩咐尽管说,再怎么也得满足谢营长的需求。一边又转回头来笑对李老三,说夜儿呢还在说,这阵子咋不见三爷来了,不过您这么大的爷,平时忙着呢,哪有时间光顾俺这小店,对吧?

“有龙井吗?来一壶!”翠儿奶奶正说着,谢光头伸开嗓子喊道。

“龙井产自哪里都不知道,还来一壶?球毛!”李老三拿眼踅摸着谢光头嘟囔道。

“放你娘的屁!”谢光头使劲跺了一下脚。

想必谢光头一直在伸着耳朵听,李老三很轻声的嘟囔他都听见了。

随着谢光头的骂声,四周拉枪栓的声音惊得人打哆嗦。

李老三知道不是谢光头的对手,毕竟人家是正规军,他是土匪。土匪和正规军之间差着的不是级别,而是实力。因而,听到骂声李老三一点也不恼,而是将一种少有的笑容送到谢光头面前,说:“谢营长,至于吗?你喝你的龙井,俺喝俺的茉莉,咱可是井水不犯河水噢?”

“老子喝龙井,你鬼孙子说风凉话作什?”谢光头说。

“天地良心,俺从不风凉好人。”李老三说。

“老子就是好人!”谢光头说。

“对,谢营长是好人,俺岂敢风凉!”李老三说。

话说到这里,谢光头不再搭理李老三,而是冲翠儿奶奶说:“听说老板娘有盆黑香椿,搬出来赏赏?”

翠儿奶奶脸上挂着暖人的笑:“一盆破香椿有啥好看的,等长好了,一准儿送给谢营长尝鲜哩,最好吃的是香椿炒鸡蛋呢。”

“俺就想看看还没长芽的黑香椿是啥样,听说长出来叶子纯黑,咱们北店子能有如此金贵的香椿,奇事一桩啊!”谢光头说。

“奇倒不奇,只是颜色不一样罢了,香椿要不微红,要不微绿,俺这小盆咋就长出黑叶呢?”翠儿奶奶说。

“如此新鲜的玩意,老板娘别舍不得让人赏噢?”谢光头说。

“你堂堂国军营长,赏盆香椿还不小菜一碟?弟兄们,去把那盆香椿找来让谢营长赏赏。”这时候的李老三说话倒硬气了。

“慢!人家的东西岂有硬来之理?老板娘,去年下属曾来讨要过几片黑香椿芽,军中厨子炸了,实在好吃。只是未睹芳容,今儿是专门跑来赏赏。”谢光头说。

翠儿奶奶不好再拒绝,她喊了声跑堂的小二,小二慌慌进屋去了。

等着小二的那会儿,谢光头又瞥了眼李老三,脸上显出不经意的表情。

李老三刚才极尽巴结的话,更让谢光头心生鄙视,他很想告诉李老三,你一土匪头子,管老子赏不赏香椿做什?即便老子不赏香椿赏一泡屎,又与你何干?

这时候,小二把那盆还刚萌芽的黑香椿端了过来。翠儿奶奶刚想说话,谢光头和李老三以及他们各自带的人忽啦啦围了上去。

李老三什么时候身上的匪气也难改,即便是在谢光头这样的国军营长面前,依然想充老大。没等谢光头看清那盆刚萌芽的黑香椿什么样,他已伸开双手将小盆抱在了怀里,并喊道:“二弟,咱把这盆刚冒芽的香椿买下,老板娘要多钱给多钱,钱对咱来说从来不是事哩!”

“放下!”

“给老子放下!”

李老三话一出口,随即引来两声呵斥。

说“放下”的是谢光头,说“老子”的是洪六子。

爷爷说当时没谁发现洪六子站到了翠儿奶奶身后,就连翠儿奶奶也没察觉洪六子是啥时候进来的,而洪六子说着话往前挪动着脚步,高大的躯体很实在地将翠儿奶奶挡在了身后。

爷爷说洪六子是个还俗的僧人,之前在少林寺习过武,还曾做过定慧寺的住持,还俗后在马家院专心侍弄三亩田园,种花种草,种菜种谷。他不悲不喜,不怒不乐,一天到晚勤恳劳作。有喜花者找他要花种子,有勤勉者找他要菜种子,他都很痛快地答应。有人问他住持做的那般好,为啥还俗?他笑笑说,红尘无忌,人非草木,六根皆净,而五行有序,阴阳俱在。因而,大家猜测他是为了一个女人,之所以在马家院专心侍弄三亩田地,也是在等待女人的到来。后来,没见他等到女人,却见他成了一支队伍上的管事。

洪六子的队伍赶不上谢光头的十六营,十六营枪炮光亮,无人敢惹,洪六子的队伍穿着破烂,手里大多是自造的抬杆,还有拴着红缨的枪头子。但不管怎样,也是一支队伍。翠儿奶奶曾对爷爷说,北店子一带队伍众多,只感觉洪六子和善,几次从门口路过没有任何骚扰,下雨时门外积水,还会令手下帮着排水。爷爷那次跑冰把脚丢了,多亏洪六子送了几包白色粉药,用山西陈醋拌了抹上很快好了起来。

谁也没想到,在这样一个时刻洪六子单枪匹马出现在了香茗楼茶馆,还大声呵斥着李老三。

李老三啥时候受过这般呵斥?

李老三仰着脸恶狠狠地问:“狗日的,想死?”

李老三比洪六子矮了半头,面对洪六子他只能仰起脸来说话。但他根本没想到,那“想死”的话刚一出口,洪六子“啪”地一个耳光甩了过来,李老三“嗷”地一声怪叫,旁边拉枪栓声也就此起彼伏了,但也只是拉拉枪栓而已,持枪者虽怒目圆睁,枪口正正对着洪六子,却谁也不敢扣动枪机。因而,李老三的怪叫也就成了叫骂,他先冲手下骂道:“混蛋!开枪打死狗日的!”随着他的话,洪六子第二个耳光又“啪”地一下甩了过来,李老三没再怪叫,而是将抱在怀里的花盆“嗖”地一下冲洪六子砸了过去,洪六子一歪头,花盆落在身后翠儿奶奶的怀里。谁也没看清咋回事,翠儿奶奶已把小花盆接在手里,而且蹭地一下翻转过来。她那看上去白白嫩嫩的秀手,竟像捏酒盅一样将小花盆翻着捏在手里。花盆里的泥土哗啦落在地上,露出一堆盘根错节的花根。花根中间,竟有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这时候,李老三从怀里掏出盒子炮就要朝洪六子打,枪还没响,匕首已从翠儿奶奶手里飞了出去,直直插进李老三的喉咙,李老三扑腾摔在地上。这时候,在场的所有人手里都提起了家什儿,有举着板凳冲人头砸的,有将棍子轮成一个圆圈儿的,还有干脆把茶壶茶碗抛掷得叮当作响的。一时间,香茗楼茶馆成了习武之地,从里到外,完全是一片狼藉……

 

6

之后的许多年,北店子渡口一带没有人再跑冰。

爷爷的一只脚被锋利的冰块削掉了,他成了香茗楼茶馆的冲茶人,而且这“冲茶人”的角色跟随他很多年,一直到翠儿奶奶走了又回,再走了又回,爷爷说他一直是个“冲茶人”。那几个和他一样曾经的跑冰汉子,对爷爷“冲茶人”的角色很是眼羡,纷纷学着他的样子找其他事干了,黄河上跑冰的营生也就渐渐成了历史。

“‘冲茶人’不是老板,后来成了老板。”爷爷说。

爷爷脸上的表情很丰富,是一种幸福,还是一种失落,甚或是一种模棱两可,我和小豆子谁都猜不透,爷爷只说老喽,有些话能告诉你们,有些话不能告诉你们。

爷爷说人得活一股气,没了“气”再精灵的人也不精灵了。

那次械斗之后,翠儿奶奶连招呼都没给爷爷打一声就跟着洪六子走了。

爷爷以为翠儿奶奶看上了洪六子,但几个月后,随着日本鬼子的到来,北店子周围多了一支神出鬼没的抗日纵队,有人看到领头的就是洪六子和翠儿奶奶。

爷爷说队伍里不仅有之前洪六子的人,还有土匪李老三的人。李老三死后,洪六子带着翠儿奶奶闯进坐落于黄河大堤下一片柳树林里的土匪窝,靠其三寸不烂之舌,说通了李老三的二掌柜和三掌柜,使大部分土匪成了他们的手下。而谢光头的十六营,也因挨了日本人一顿炮弹四散而逃。好在谢光头很爷们儿,领着副官和护卫小队也加盟到了抗日纵队中。

“开始相互碰来碰去,后来都成了同路人。”爷爷说。

“北店子的人看到过,你翠儿奶奶和洪六子和谢光头,带着的那支队伍很是浩浩荡荡,每次在黄河大堤上行走,都能扬起满天的沙尘。”爷爷说。

爷爷说县志上有记载,洪六子和翠儿奶奶,还有谢光头,领导的那支纵队经常被日本人追的在黄河北岸跑来跑去,有一次甚至被逼的一个个跳进黄河身上滚满黄胶泥藏进水草丛里才得以脱险。当然,他们也没让日本人占便宜,先后端掉了日本鬼子的五个炮楼,杀掉了两个翻译官,还俘虏了一名日军少佐。

“那是你们翠儿奶奶的功劳。”爷爷说。

“你翠儿奶奶竟然自幼练过拳脚,这是谁都没想到的。”爷爷说。

正是这点功夫,让翠儿奶奶声名大振,以至于日本人投降后,她回到香茗楼茶馆养伤,上级接连几次来人劝她随队伍去东北,无奈她伤势太重,靠中医调理两年多,依然因嵌入肺部的弹片难以取出,落下久咳不止的毛病。尽管后来爷爷为给她寻一味“貔砂”,曾在黄河大堤下的苇子地里与白貔子大战几个回合,却终也没能留住翠儿奶奶的性命。

翠儿奶奶跟随洪六子走后,爷爷将花盆里盘根错节的花根分成四份,自己留一份,另三份送给了茶馆里的三个伙计。爷爷那份春天冒出一个小芽,到秋天小芽才长出两片叶子。然后,两片叶子随着冬天的到来枯萎掉了,只剩下小拇指粗的一根独杆。而又到了春天,独杆上呼啦啦长出三根小枝,叶子也渐渐浓密起来。爷爷将其放在屋外窗台上,抽空浇点水,施点肥。五月的时候,再看那个花盆,竟然开出一朵黑里透红的月季花。望着那朵黑月季,爷爷煞是稀罕,他小心翼翼地将其移到厅堂的八仙桌上,天天看不够。

爷爷说另外三个伙计回家后都把花根种在了院子里,结果都长出了香椿。第一年香椿叶子很小,颜色却透黑,而且奇香无比。第二年,香椿疯了似地长,且杆壮叶肥,还成簇成簇地繁衍。有一个伙计告诉爷爷,他家那簇香椿生命力极强,根须从院子伸到屋里,把铺在地面上的八仙砖都给顶了起来。

“黑香椿能吃吗?”小豆子说。

“好好的香椿怎么不能吃?”爷爷说。

“如今咋没再见到过黑香椿?”小豆子说。

“黑香椿本来就少,估计那样的香椿后来也变异了。”爷爷说。

爷爷告诉我们,从那时开始,北店子一带的人们渐渐种植起了香椿,每年春天很多人家靠卖香椿赚些油盐钱。而每一次吃到香椿时,爷爷脑子里都会幻化出翠儿奶奶的形象。

然后,爷爷会痴痴地自言自语:“俊啊!真叫一个俊哩!”

我们知道,爷爷说的是翠儿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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