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乡村的天日像一池清凌凌的水,平静的鱼儿吐口气也能吹出悠悠的纹。偶有一粒石子不知从哪里飞过来,则能掀起荡荡的披。五爷长新牙的消息,好似不知从哪飞来的一粒石子,把小村这池清凌平静的水激起阵阵轩然之波。
早晨,二婶端着一盆子要洗的衣物朝村头湾上走来。
村头上的那个湾,也就是一个大水坑。
在北方农村,对多年自然形成不能叫做湖也不能叫做水库的水坑,一般都称其为湾。至于为什么称其为湾,湾的更深一层的意思是什么,似乎谁也说不清,只知道湾就是一个不规则的自然形成的里面有可深可浅的水的大水坑。
湾边上,几个媳妇婆娘早把一堆堆衣物展开在一溜长长的石条上。
媳妇婆娘们边洗衣服边说笑。不知何故,早年间洗衣服才用的棒槌,这些年又被农村妇女们拣了起来,这样的洗衣方式好像比洗衣机更能回归自然,有点像城里人吃山珍海味吃腻了嘴口又返回头重新吃窝窝头差不多。
手里的棒槌随了媳妇婆娘们无拘无束的说笑,在空中悠悠划着圈儿,一下一下落在长长的石条上,敲击着一件件展平的衣物,发出“咕咚咕咚”的响。响声又和着她们的说笑,顺着清凌平静的水面飘向湾得那一边儿。
有年轻媳妇,刚把一件红裤衩浸进水里,就有婆娘起哄“上面沾满了一夜的羞”。年轻媳妇脸红了,羞得不敢抬头,只顾急忙忙去揉搓。而那些婆娘们,却是哈哈大笑,笑得那么恣肆,那么汪洋。
二婶是在媳妇婆娘们说笑间隙里蹒跚而来的。
见二婶来了,有人忙招呼:“二婶,来这边洗。”
二婶没吭声,蹲在一截石条上。
不一会儿,棒槌也在二婶手中划出悠悠的圈儿,“咕咚咕咚”的敲击声,顺着清凌平静的水面传向了湾得远处。
“二婶像是不高兴哩?”一年轻媳妇说。
“二婶,今儿个昨了,脸蛋子拉得像个吊死鬼哩?”一婆娘听年轻媳妇说话应和着,随后又玩笑般地招呼二婶。
“你说这是咋了,俺家你五爷长了几只新牙哩……”二婶沉默许久抬起头说。
“什么?”有人一惊。
“说的是牙哩,你五爷突然就长了一口牙哩!”二婶说。
“是新牙吗?”
“咋不是哩,夜儿晚上吃饭一看,吓了一跳。
“啥样?”
“口里隐约白生生一大溜,好吓人哩……”
二婶吁出一口气,没再作声。
洗衣服的媳妇婆娘们一个个翘起头,惊奇地蹬起眼睛瞧着二婶,像刚刚认识了一个什么地方来的人。
五爷今年八十岁。早些年,庄稼人的日子过得漫长艰难,冷热不匀,五爷的牙也就渐渐脱落了。后来终于全部脱光,说话透风撒气,人也苍老了许多,那多褶的脸庞很容易使人想起粗糙的榆树皮。
五爷是二婶的公公二叔的爹,可怜二叔早年暴病身亡,亏了二婶和孩子们跑前跑后侍候着,才使得五爷晚年生活愉快,经常恣悠悠哼起小曲。二婶因而落下个“孝媳妇”的名儿。
“这是咋说哩?”
“怎会有这等怪事?从没听说过啊。”
“谁不说呢!”
洗衣服的媳妇婆娘们不时陷进沉默,那似乎也变得沉闷的棒槌声,还在“咕咚咕咚”响着。早有沉不住气的婆娘,端起洗衣盆慌慌离开了湾边儿。
2
五爷长新牙的消息一经传开,小村就像是炸开了锅,引发出许多人的各种说道。
有人说许是五爷少时积下了德,老来赐他寿牙哩;也有人说成了仙才能长生不老,才能白发变青,才能超凡脱俗;还有人说老年人长新牙是吃孩子,寿限越长吃得越多,早年曾有人长出新牙活到一百二十岁,儿子、孙子、重孙子都先他而去,他仍活得很恣儿。
“莫不是做过什么缺德事,冒犯了阴阳儿才……”
“早年五爷好像找过院中侄媳妇刘寡妇……乖乖,这是咋哩?”
一时间,五爷长新牙的事撩乱了小村人的心。
人们翻来复去地议论着,陈茄子烂黄瓜的事,只要能和五爷沽边儿,好像都去联想了。尽管这种联想和五爷长新牙的事根本没有什么必然联系。然而,人们终也没能议论清楚,终也没能猜测透彻。
过了几天,常爱和五爷在一起啦古论今的根爷爷,拄着拐杖踏进了二婶家的门。
根爷爷身子壮实,说话声如洪钟。人未到,话语已先在二婶院子里回响了。
“咋不见五兄弟出门?几天不见他哩,怪闷的,五兄弟身子还壮实?”
二婶听到根爷爷的话音儿,扎煞着两只粘满面糊糊的手,忙不迭地迎出了门。
“根爷爷来了,快进屋里坐。”
二婶脸上堆满笑,边说边急忙地跑到水缸边洗净了手。
“来看五兄弟呢,他几天不出门,怪闷哩。”
根爷爷白花花的胡子,说话一翘一翘的。
“俺爹他在睡哩,俺去喊他。”二婶说着,朝五爷睡觉的屋子走去。
“笃笃,笃笃笃——”
二婶轻轻敲了几下五爷的门,又重重敲了几下。
“爹,根爷爷来看你呢。”二婶敲过门板,唤着。
“五兄弟,老阳儿晒腚喽,咋还不起?”
根爷爷跟着二婶走到门口,把拐杖杵到五爷门槛上。
五爷屋里没声息,静悄悄的。一只趴在窗台上窝里下蛋的鸡,突然“咯嗒咯嗒”叫着惊飞起来,吓了根爷爷一大跳。
“爹,根爷爷来了哩?”二婶喊道。
“爹,不舒服咋的?”二婶又喊道。
“俺爹想,好像是不舒服哩。”二婶喊着,又转回头不好意思地给根爷爷解释着。
“吱呀”一声,吓了二婶一跳。
终于,五爷的门开了。正把拐杖杵在门槛上的根爷爷,随即抬头望去。
这一刻,五爷已端端坐在八仙桌子东边儿的太师椅上。看得出,他有几分倦意,但却很自然也很随便地冲根爷爷点了点头,脸上挂着慈祥的笑。
“五兄弟,咋不见你出门?我还怪闷呢。”
根爷爷柱着拐杖走进门,边说边拿眼瞅了瞅五爷的脸。五爷没说话,只是冲他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五爷说话了,但却只是“喔,喔握……”,嘴巴却没张开。
“东头二黑子,这大年纪夜儿个去赶集哩,累得睡了两天两夜,说还没歇过来呢。”
根爷爷边和五爷找话说,边依然瞅着五爷的脸。五爷点着头,嘴巴依然没张开,能听到的还是“嗯,嗯嗯……”的声音。
“五兄弟,咋不说话哩?不舒坦?要不,让孩子们找医生瞧瞧?”
根爷爷很执拗,他瞅着五爷的嘴,一遍遍问五话,而五爷依然没张嘴,冲他点点头,再点点头。
“爹,根爷爷问你,是不是哪里不舒坦?”
二婶见五爷不说话,有些尴尬,忙打圆场和五爷找话说。
“噢,俺爹夜里跑茅厕来,想是不舒坦哩。”
二婶看看五爷,再看看根爷爷,脸颊涨红,好像西墙上挂的那串红辣椒。
“喔喔,喔喔……”
五爷再一次点了点头,又冲根爷爷摆了摆手。
“五兄弟,那你上床歇着吧。”
根爷爷也有些尴尬了,终于失望地走了,他的拐杖在院子里一走一杵,留下一串疑问的响声。那响声,敲着二婶的心,也敲着五爷和根爷爷两位老人的心。
3
“根爷爷,见到五爷的牙了?”
村街上,有人见根爷爷从二婶家出来,忙好奇地上前寻问。
“没……”根爷爷摆摆手,摇摇头。
“咋啦?”有人追问。
“五兄弟不张嘴,坐那光‘喔喔’,咋也看不到他的牙。”
根爷爷说着,重重地叹出一口气,好像五爷的牙让他十二分挂心。于是,五爷的牙在一个时间里,更成了村人们关心的话题。从早晨到晚上,二婶家像根本就没安静过,先后有几波人去看五爷,去给五爷找话说。
起初,五爷听到人们的问候或东拉西扯,还能“喔啊喔啊”做些说不清是什么意思的表示。后来,去得人多了,五爷脸上明显不高兴,干脆连“喔喔”的说不清是什么意思的表示也没有了。渐渐,二婶也像厌烦了人们无休无止的探望,大白天把两扇沉重的大门死死关了起来。即便这样,仍有好奇心很重的小伙子偷着爬上二婶家的墙头,想看看五爷在没外人时能否张嘴说话,能否将那一口新牙露出来。结果他们被二婶发现了,几句连咒带骂的呵斥,使小伙子朴楞楞从墙头上滚下来,摔得呲牙裂嘴直喊疼。
后来,有人见二婶出来洗衣服或做什么事情时,依然按奈不住荡动的好奇心,跑到二婶跟前问询:“二婶,五爷咋样?”
“唉!还那样。”
“五爷的牙呢?”
“还那样,自从他嘴里长了新牙,就不愿见人不愿出门了。吃饭时,都是俺那小子给端屋里去。”
二婶脸上挂着愧疚,五爷的不愿见人不愿出门,好像全是她的错。
“人老了,事事得顺着,既然五爷不愿见人不愿出门,也就一切由他吧。”
“是哩。”
五爷长新牙的事,使村人们骤然间生出一系列疑问,一系列不解,连整日侍候五爷吃穿睡的二婶,听着五爷每天所表示出的“喔喔”声,也像是不理解了。
事情就是这么复杂,一颗牙,一粒药丸,甚或是一滴水,都能将小村人的心房撩拨得不能平静。一日,村里唯一就读于北京名牌大学的大学生归来了,人们忙不迭就五爷长新牙的事去请教。大学生听后很不以为然,随口说出一句话:“或许是一种超自然现象,一下子很难解释清楚。”
人们没能从北京名牌大学里的大学生那里得到答案,有些失望。望着人们失望的表情,大学生笑了。笑过,大学生说:“超自然现象就是解释,就是答案。”
大学生走了,“超自然现象”和“解释不清楚”,却留在村人们的心里。
人们像是终于寻到了答案,骚动不安的心得到暂时平衡。村人们似乎明白了,超自然现象是五爷的牙,五爷的牙就是超自然现象。于是,小村又像一池清凌凌的水,平静的鱼儿吐口气也能吹出悠悠的纹。猪们狗们仍在街上奔来奔去,鸡公鸡母们仍飞到墙头上去打鸣儿。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和过去没什么两样,五爷的新牙也就渐渐被人们淡忘了。
忽然有一天,几声汽车喇叭声划破小村的天空,再一次打乱了小村的宁静。
一辆银灰色进口面包车,停在二婶家的巷子口。
车门打开,上面走下几个衣冠楚楚的年轻人,他们肩上扛着锃亮的洋机器,脖子里挂着一晃一晃的小玩意儿,说是省城电视台的人,要找五爷拍片子。
电视台的人找来村长,呼呼隆隆朝二婶家走去。
村人们的情绪又一次被激荡了。开着拖拉机的,骑着摩托车的,全都放下手中的家什聚拢过来,想看看电视台如何为五爷爷拍片子。
“快,屋里坐。”二婶慌慌迎出来,因为紧张,说话声几乎走了调。
“二婶,是省电视台的同志来找五爷,要给五爷拍新闻哩。”陪同的村长说。
“只是,俺爹病了,夜里发烧说胡话,能不能先不拍?”二婶一脸难相。
“二婶呀,没别的意思,只是想拍个新闻。五爷八十多岁长出新牙,是桩稀罕事哩。听说省里的大医院也要来人找五爷,要作些研究哩。”电视台一戴眼镜的人,边说边比划。
“是啊,人家同志大老远来了,只是拍拍新闻嘛。”村长忙附和着。
“俺爹夜里真发高烧呢,出了很多汗,刚刚睡着,这大年纪不经折腾,不拍了吧?”二婶脸上显着不好意思。
“看看,咋这么不凑巧?”村长伸出两手做了个姿势,有些无可奈何。
村长是个精明人,他想到了五爷的执拗,想到了五爷的年纪大,知道强搞下去不会有什么结果,也就顺水推舟。
终于,电视台一干人马遗憾地走了,面包车留下一溜滚滚烟尘。
电视新闻没拍成,小村人心中又一次投下了迷茫石子,投下石子也就会掀起波澜。
“‘新闻’可是大事情哩,五爷的牙咋就成了‘新闻’哩?”
“能上电视的,除了大干部都是大事,五爷的牙就是大事哩。”
“根爷爷,二黑子都比五爷年纪大,咋就不‘超自然’哩?”
“都去‘超自然’,不都成五爷?”
……
4
多少年来,还没有任何人或任何事,能在小村人心里产生过如此剧烈的震荡,使小村人一直保持如此长久的疑问。又过了些日子,一伙人正蛮有兴致地在街上纳凉,有人忽然发现五爷又像原先一样缓缓朝他们走来了。
“五爷!”有人惊叫起来。
“啊,五爷?”有人惊喊起来。
五爷还是原先的五爷,他手里拄一根拐杖,走路蹒跚着。看上去,五爷只是面色稍稍添了几分红润,满皱的脸上依然蕴着笑意。见了谁,大老远就热情打招呼,张大了的嘴巴“嗬嗬嗬”笑着,那样子好慈祥。
纳凉的人们愣了,所有人眼睛都死死盯在五爷嘴巴上。
突然,他们发现五爷的嘴还是原来那张嘴,黑洞洞的,一颗牙也没有。
“牙呢?”有人悄悄说。
“是啊,牙呢?”有人大声说。
“哪有什么新牙,听医生说是五爷嘴里发炎长出的东西哩。”
“这样?”
“不这样能咋?”
“哦,二婶说了瞎话?”
“不是哩,不是哩”。
人们望着五爷踽踽的身影,心里充满迷惑。
新牙的事,咋就这么折磨人?
又过了几天,有人看见二婶魔魔怔怔围着自家院子转,眼神有些呆滞。小孙女儿走近她,拉着她的衣襟直摇晃:“俺在门缝见老爷爷满嘴是血哩,他抠着嘴,嗷嗷叫哩……”
“是吗?”
“是哩。”
二婶仿佛找到了答案。二婶缓缓蹲下身子,在院子里四处寻找着。
终于,二婶再一次冲人们笑了,她手里拿着一个东西,说:“是这呢,是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