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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永敏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22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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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远行

一个人的远行

                    —— 痛悼著名作家尹世林

  

                                                        □解永敏

 

一、青山唤不回 

每一个人都有一个要去的远方,每一个远方的抵达都需要远行。

时令初春,刮着北风,冷。满目萧条,树枝上的枯叶零落稀疏,在风里瑟瑟发抖,像极了悲痛者的哭泣。几个朋友相互搀扶着,大放悲声,有的嗓子嘶哑,有的劝说不止。

悲上心头,莫过如此。

2022223日这个初春的早上,尹世林老师开始远行。

没有人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这个世界随时充满变数,任何人都不可控制,老天终将妒忌英才,总和我们争夺一份爱,把它爱的那个人和我们爱的那个人,毫不留情地从世间夺走,使得这个人不得不“远行”。但妒忌英才的老天,竟然没让我们再看一眼尹世林老师的音容笑貌。于是,我不得不怒怼老天,即使它把敬爱的尹老师带往“美好的天堂”……

似乎是鬼使神差,头天晚上窗外突然一阵狂风刮来,到处噼啪作响,片刻又趋于平静。心里不由埋怨,这是什么鬼天气,立春没几天,烈烈的风老爷咋就不期而至?这样想着,不由自主地在书柜里翻出恩师尹世林先生的小说集《野水》和《长夜洞箫》,一页页地读着,不时被里面一些经典的语句和细节打动。这已经是我多年的习惯,尹世林老师的短篇小说集《野水》和中篇小说集《长夜洞箫》出版后,总是反复阅读,并经常从书柜里拿出来,翻一翻,再放进去;再拿出来,再翻一翻,再放进去。有时候自己就想,这岂不是一种毛病?是啊,读书人的毛病多种多样。很多时候,正是在这样的“多种多样”中自己的心田得以滋润。特别是书中《怪鸟》《鬼谷》《野水》《荒火》等可谓经典类篇什,已经被我用红笔或蓝笔划得密密麻麻,有些句子早已印进脑海里,并不时冒出来,滋润着身心。

右眼突然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也就无法再继续阅读。突然,一股无名之火无可名状地从心底升起,弄得有些心浮气躁,便想这是咋了?为什么会这样呢?放下书之前,还没忘再一次翻到《野水》扉页之后尹世林老师的照片和颇具幽默感的个人简介:“1978年开始专业创作,十年后开始做‘官’,任德州地区文联副主席,还兼了个秘书长,官到七品半,而已……”

果不然,第二天一早,就从张中海老师那里传来消息。之所以说消息,是因为我不想将其称之为噩耗,尹世林老师的音容笑貌深深刻进我的内心,无论是他的才气,他的为人,他的为文,还是他的善良和他的厚道,都不想被“噩耗”两个字所挤占。

这是真得吗,我不敢相信。也许,感觉中他不可能离开我们,不可能离开他终生热爱着的文学和他帮助过、扶持过、亲近过的朋友们,而是换了一种方式在那个被称作“远方”的地方冲着我们微笑。然而,生命背过脸去就是死亡,我们再也没有和尹老师见面的机会了。这时候,我恍惚又一次听到他的声音:“知道吗?小说写作需要注意的地方很多,不仅仅是故事,更重要的是语言,是细节,是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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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入大漠采访西部石油大会战的尹世林。

道别和寒冷一样不期而至又冻澈骨髓,不得不说春风如刀,落花如泪,本该美好的春天为什么会传来如此之消息?有句话这样说:“万般辛苦皆成就,不信青山唤不回。”但面对这个不该来又不得不来的消息,还真就“青山唤不回”了。2月25日,在济南市第二殡仪馆我们送尹世林老师远行,泪水止不住地流,浑身止不住地抖。望一望他冲我们微笑的照片,望一望在灵柩上静静躺着的他,知道世界上所有爱他的人再也等不到他那熟悉的身影了,一同前往送别的张中海、尹铁铮、王凤春、高洪玉、李玉华诸位朋友,无不悲涌心头,潸然泪下。

读着尹世林老师的小说,无不喟叹他英年早逝。对文坛而言,失去了一个重量级的小说家;对我而言,失去了一个重量级的恩师和朋友。其损失,唯有了解并珍惜尹老师才华和为人的人才会倍感痛心痛惜。他以自己的文字和为人,让他永远活在我们的记忆里,也为我们还原出一份真实生动的人生:欢乐有加,深沉如许。因而,读多了他的文字,便觉挡不住的佛性升发,而那洁白的花圈,又如同他那有透着佛性的文字,带他微笑着仰望大地,微笑着得道升天,微笑着安息释然……

对了,这样的感觉还是知道尹老师留下遗言,不要告别,不要墓地,火化后将骨灰撒于大海,不给亲人和世间留下半点麻烦。其实,这是他的性格,也是他为人处世的法则。和他相识几十年的文朋诗友,他给谁添过麻烦?他又没对谁有过帮助?如此之境界,本就是佛性使然。

二、教诲暖心间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什么样的人是朋友心目中的上品,某种意义上讲,也是考量朋友文化素养的尺码。德州自古有崇文之风,至今不衰。近年与德州的文朋诗友相聚,无不谈起尹世林老师的为人为文,但不知为何,这些年他几乎断绝了与大家的联系。如今“送他远行”之后方悟,依他的性格推断,是因年岁渐大,身体欠安,他既不能再给朋友们帮忙,也不想再给朋友们增添麻烦,干脆来了一个“不吱声”了事,免得大家牵挂。

其实,无论他远走加拿大探访女儿,还是在国内采访或退休后居家读书休养,受益过他或读过他小说的朋友,无论德州的、临邑的、齐河的,还是济南的、青岛的、烟台的,甚或还有一位远在贵州的作家,无时不在牵挂着他,都在多方探询他的消息,甚至还想读到他的新作。为此,有烟台的朋友托我索要他的联系方式,有德州和济南的朋友打听他的住址,或让我想一切办法联系到他,然后安排时间相聚。遗憾是,自2018年春天与他通过一次电话,得知他当时身在威海之后,就再也没听到过他的声音。想起此事,便后悔莫及,甚至大骂自己笨蛋,即便跑去他新搬家的地方找寻,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总有机会把他找到,电话联系无果后怎么就不知道实地探访呢?

忆起过往,浮想联翩,时间像无情的齿轮,碾压着过去的一切。

认识尹世林老师转眼三十多年,那时他同我的文学启蒙老师张慧萍大姐都在德州地区文化局创作室工作。当时,挚爱文学的我刚从部队转业回到地方,趁着参加军转干部培训班的时机,专门去文化局看望慧萍大姐。中午吃饭时,慧萍大姐把尹世林老师喊了过来,并介绍说,这是咱们省的著名作家,中短篇小说颇具影响力,是山东作家群里的重点作家。

说实话,之前因部队地处祖国西南边陲,一天到晚忙于边境作战或战区值班,读书甚少,读小说更少,还真不知道尹世林老师,而这一次相识,尹老师和蔼可亲、乐于助人的品格以及显现着他才气十足、鲁西北文化味浓郁的中短篇小说深深吸引了我。现实中,哪位文朋诗友有困难或写作方面的困惑,找到他无不鼎力相助;作品中,他用文字构筑了一个宽阔而坚实的世界,鲁西北的庄稼人就在其中繁衍、劳作,有悲欢、有离合,而每一部小说中的人物命运,又或多或少同国家和历史的命运连接在一起。后来很多年,有时间就跑去德州向他请教,与其促膝相谈,受益匪浅。

1988年底,我在山东文艺出版社主办的大型文学期刊《柳泉》上读到了尹世林老师的中篇小说《蒙蒙的日没时辰的火与土的纪念》,无论是语言,还是小说大的结构或一些微小的细节,如一股强劲的文学冲击波,冲撞着我的心灵,像是让我突然明白了什么,便自己问自己,小说还可以这样写?似乎是对小说的顿悟,又似乎是对小说的膜拜,我由此对小说写作有了一种新的认识,便时不时模仿尹世林老师的构思和笔法以及人物设置,蹒跚学步,开始了自己的小说创作。1989年底,我写出了自己的第一部“赵牛河风俗画”式的中篇小说《河风》,拿给尹世林老师看过,他说语言不错,虽然有些稚嫩,但能在朴实中见真情,人物亦有鲁西北的特色,如果把出轨的主人公由男换成女,是不是更令读者印象深刻?于是,按照他提的意见进了修改,之后发表在1990年第3期的《时代文学》上。

可以说,我的小说创作从《河风》起步,之后每走一个脚印,都会得到尹世林老师的肯定,他还中肯地指出其中的不足,并一次次将自己的创作体会和盘托出,可谓诲人不倦。

1993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在尹世林老师德州文联的宿舍里,依照杰克·伦敦的中篇小说《北方的奥德赛》为蓝本,他给我细细讲述了小说中当地酋长纳斯的妻子恩卡被欧洲人抢走之后为什么再也“回不到原来”。他说任何人都是一样的,离开一个地方多年之后再回来,绝对不会是原来的“那一个”,其精神面貌、内心气质、文化见识等,都会发生自己都说不清的变化,所以恩卡宁可跟丈夫的仇人一同去死,也不愿意再跟着丈夫回到过去,这就是人性。

那个隆冬的晚上天气十分寒冷,尹世林老师不大的宿舍里没有暖气,而他娓娓的话语,如一股强劲的热流,温暖了我的身,更温暖了我的心。

三、厚道是本色

在这个社会上,我们常常感到世态炎凉,经常会被人利用,又会被人践踏,很容易受伤。对此,我不止一次地和尹世林老师进行讨论,他始终秉承厚道本色,说什么时候都不能忘记本分做人,你敬人一尺,人敬你一丈,相互有德,才能相互成就,所以《周易》里才有“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当厚德载物”。

尹世林老师这么说,也这么做。那些年德州地区的一些文朋诗友,有的写小说,有的写诗歌,还有的写报告文学,无论写什么,大家都或多或少得到过他的帮助。无论是之前任德州地区文联副主席,还是后来任山东省作家协会创作室副主任,他在文学创作方面总是“授人以渔”,传授给大家的既有知识性的东西,也有写作技巧方面的问题。而对于生活方面的提炼,他几乎是手把手地给人以指导。

1990年初,山东作家协会在烟台举办小说笔会,我有幸被邀参加,并与尹世林老师同住一屋。当时,我没有写出像样的东西,面对参会的二十几位重量级文坛大咖,惶恐至极。尹世林老师鼓励我说,你的小说语言不错,又有厚实的生活底子,还在部队参加过边境作战,能把别人没有你自己独有的厚实生活构思成故事写出来,很可能就是好小说。按照他的提示,我构思了一个短篇小说,遇到难题写不下去时,他就以一些著名作家的经典小说为例,启发我如何扬长避短,如何使语言个性化,如何把小说写得好读、有味道,令我茅塞顿开,明白了小说创作方面的一些技术问题,写出了短篇小说《新牙》,并发表在当年的《当代小说》上。

烟台笔会期间,尹世林老师写出了一部后来蜚声文坛的中篇小说《遍地萤火》。这部作品构思奇妙,语言精道,人物性格鲜明,令人耳目一新。望着他字迹清秀的手稿,我先读为快,并反来复去地揣摩小说中的人物设置和乡村野地里的环境描写,甚是喜欢。笔会结束时,小说被河南的大型文学杂志《莽原》编辑收入囊中,并在1990年第4期《莽原》上重点推出。出人意料的是,七年之后,这部小说竟然被当时颇具影响的一位著名作家以《秋夜难忘》为题进行了大量抄袭,从故事和人物设置以及情节、环境描写等,与尹世林老师的《遍地萤火》如出一辙,在一省级文学刊物发表又后被一重要选刊选载,还配发了创作谈。说来也巧,那时我和同在齐河县委工作的文友华锋住着对门,都多次认真读过尹老师的《遍地萤火》。发现此事,我们两个惊呆了,根本不相信如此有名的作家会抄袭尹老师的作品。刊物摆在面前,我们两个拿着《遍地萤火》和《秋夜难忘》进行比对,感觉只是换了一个题目和主人公名字而已。于是,我和华锋联手写了一篇《模仿乎?抄袭乎?》的短文,发表在当时山东省作家协会主办的《作家报》上。紧接着,上海的《文学报》转发了这篇短文,《羊城晚报》也对此事进行了跟踪报道,接连编发了五六篇记者专访,使得“抄袭事件”影响甚广,成了当年中国文坛十大新闻事件之一。

如此严重的一个抄袭事件,厚道的尹世林老师知道后仅仅笑笑而已,看上去跟没事人一般。我问他,不气愤吗?他说气愤有什么用,反正他已经抄了。接下来,那位颇具影响力的著名作家通过媒体公开承认自己的《秋夜难忘》不自觉地套用了《遍地萤火》,同时向尹世林道歉。最后,他表示不再以任何方式使用《秋夜难忘》,退还《秋夜难忘》全部稿酬2000元,补偿给尹世林。

有媒体报道,那次“抄袭事件”在处理上是最和谐的,一是那位颇具影响力的著名作家态度诚恳,一是尹世林没有穷追猛打的意思。其实,这都源于尹世林老师的厚道。有朋友问他为何不借机炒作一把?他说作家要靠作品说话,炒作有什么用呢?而且那位作家也不容易,被打成右派几十年,在牛棚里受过苦,知道错了也就行了。如此,才有了那次“抄袭事件”处理上的“最和谐”。

尹世林老师不仅是一个好的小说家,还是一个不错的纪实文学作家。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他抽出时间专门对“非虚构文学”进行了不懈的探求,坚持“以事实或亲历现实元素为背景,优化写作技巧,去除浮躁和急功近利”,以更适合自己个性的文学追求,多次深入塔克拉玛干沙漠和非洲采访,先后写出了反映西部石油勘探开发大会战和中国石油走向海外的《铁血之旅》《太阳灼伤的土地》《幸福的荒漠》等纪实文学,其中《太阳灼伤的土地》和《幸福的荒漠》在《当代》杂志发表后,影响广泛,并以《中国脊梁》为题作为头题选载于《2004年中国报告文学年选》。他还克服重重困难,深入社会动荡、凶杀抢劫不断的南非采访,写出了反映山东人孙奎府海外经商的传奇故事《闯荡南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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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尹世林深入非洲一战乱之地采访。

尹世林老师采写纪实文学,无论选题还是事件和人物,大都“非同寻常”,其采访或创作过程有时充满危险。在南非和非洲采访,恶劣的自然环境,骇人的毒蝎、猛兽、杀人蜂以及战乱之地的子弹与炮火,无一不威胁着他的安全,而这却从未撼动过他的“以诚实为原则”。我曾劝他悠着点,小说写得那么好,为什么非要去写纪实文学?写纪实文学为什么非要选择有冒险性的题材?他却说作家的“危险经历是最好的财富,是心灵的一次净化和感动,更是一种激情的焕发”。

一个有成就的作家,除了他的作品,更多的是个人魅力让读者喜欢,让朋友喜欢。对于作品颇具影响力的尹世林老师,我先是喜欢上他的小说,后在交往中喜欢上了他的人格,而且一喜欢就是几十年。后来这几年,几乎和他断了联系,但每一次翻看《野水》和《长夜洞箫》,心灵似乎都会得到一次洗礼,便总在心中默默为他祈祷:尹老师,你一定要好好的!没想到,他还是被病魔俘虏了,即便我们吼叫般地大骂“病魔”是王八蛋,也无济于事了,只能无奈地感叹一个厚道的好作家、好兄长走了,再也看不到他有新的作品问世了。但他的名字和他的留下的作品将永远留存,我们还可以在心中和他默默对话,继续阅读他的文字,引领我们不会迷途……                                                                   

    注:尹世林,山东临邑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任德州地区文联副主席、秘书长,山东省作协创作室副主任,文学创作一级。著有短篇小说集《野水》,中篇小说集《长夜洞箫》,长篇纪实文学《铁血之旅》、《太阳灼伤的土地》、《幸福的荒漠》、《闯荡南非》等,数度获省级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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