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天,已用过很多只碗,可每每对碗生出感觉,总能忆起当年母亲满含担忧的神情,塞进我挎包里的那只碗。
是45年前一个风清气寒的冬日之晨,我要告别赵牛河边的故乡,去遥远的云南边陲从军。头天晚上,知道我要一去三年才有可能回来的乡亲们为我送行。我不会喝酒,母亲却准备了丰盛的酒肴,有炖豆腐,有炸花生,有炒芹菜,还有煎地瓜盒……那个年代,农村人觉得奢侈的东西,全被母亲弄来上了桌。
我知道,母亲为了我的远行。尽管那时农村人家境都很贫寒,到了春天一家的吃食都成问题,母亲还是竭尽全力陪着乡亲们给我送一个“好行”。
望着满桌的佳肴,望着母亲出屋进屋的苍老身影,我心里有些受不住了,便悄悄走进里屋,对正在忙活的母亲说:“妈呀,弄这么多的菜那得多少钱?”母亲笑笑,脸上挤出一朵菊花:“你一走就是好几年,乡亲们来给你送行,咱要让人家吃得尽兴喝得舒心。”我再无二话,脸上滚下几滴难以说清滋味的泪珠。
“别没出息,到外面混出个样子来,妈给你摆十桌这样的酒席!”母亲说。
听着母亲故意逗笑的话,我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回到桌子边和送行的乡亲们喝下十八年来的第一杯酒。酒呛得我直咳嗽,眼里也润满了迷蒙的泪。几个童年时候的伙伴见状,忙说喝酒这东西得多学多练,不然到了外面经受不住大场合。我听后涩涩一笑,笑得同时见母亲正站在里屋门口望着我,脸上显着十二分的慈祥。
那一夜,母亲没睡,她一会儿摸摸我刚发下来的棉被,看看是否暖和;一会儿又翻翻我的军用挎包,看看是否还缺什么东西。当父亲告诉她部队发的东西都全,不允许在家里再带什么时,她依然一件一件地察看挎包里的牙刷、漱口瓷缸、白毛巾等,之后又一件一件地装进挎包里,那个认真的样子极像给我们姊妹几个做鞋纳鞋底,不允许有半点的差池。
天快亮的时候,母亲又走到我的铺前,先是很用心地审视了一番我的睡态,继尔又给我掖了掖被子。我察觉了她的到来,便睁开眼迷懵地说:“妈,你咋不睡?”她说:“这就睡,这就睡。”
第二天一早,村支书用自行车送我到当时的公社驻地集中。已走出家很远,突然听到母亲的喊声,我站住了,回头见母亲年轻时缠裹过的小脚迈着蹒跚的步子追过来,她手里举着一只很普通但家里并不常用的细瓷碗。近前,母亲颤颤地说:“带上这只碗,我想起部队上发的东西里面没有碗。”说着,母亲将碗塞进了我斜背着的军用挎包里。那一刻,料峭的寒风吹动着她苍苍的白发,白发飘动中我见一点很亮的东西在母亲眼里一闪,即刻被慈祥的笑容遮掩了。
一路上,母亲送我的那只碗起了大作用。喝水,吃饭,它照顾了我五天五夜的行程。那只碗,我到部队后一气用了五年,它伴随我从一个新兵,成为一个副班长、一个排长、一个指导员……然而,后来不经意间把那只碗弄丢了。当时,并没感觉到什么,仅仅知道丢失了一只碗而已。而事过多年,特别是今天的我已开始变老,每每想起母亲送我那只碗的遗失,心中总有些怅然。是啊,遗失的仅仅是一只碗吗?
(原载《青岛日报》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