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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永敏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220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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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栈道

■短篇小说

遥远的栈道

                                                                   □解永敏

1

柳叶研究生将要毕业的时候说了一句话:将来,我会是谁的媳妇?

我的,可以吗?俞飞说。

美的你!柳叶说。

玩笑,玩笑。俞飞笑笑。

其实,俞飞认识柳叶时间不长。俞飞认识柳叶的时候,柳叶手里正端着一杯酒,说俞老师,我特别崇敬老师,敬您一杯。柳叶对俞飞说话时用得是“您”,而不是“你”。某些时候用“您”和用“你”区别很大,能够藏住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心,也能够藏住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心。柳叶这样说,俞飞望着她,有点激动,也有点不能自己,甚至还有点腼腆或者叫害羞。

我不是你老师,是朋友。俞飞说。

是朋友吗?柳叶说。

本来就是朋友。俞飞说。

怎么会是朋友?柳叶说。

怎么会不是朋友?俞飞说。

柳叶笑了,俞飞也笑了。笑过,两人先把那杯酒喝了,然后,俞飞伸出一只手,柳叶也伸出一只手,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俞飞说,多联系。柳叶说,多联系。自此,俞飞和柳叶就多联系了。

需要交待一下,柳叶是什么情况下给俞飞敬得那杯酒,不然他们的关系发展起来感觉无厘头。那场聚会,是民俗学院的吴老师组织的。这位吴老师是柳叶的研究生导师,那届跟着吴老师读研究生的有三个,一个是柳叶,一个是毕翔,还有一个是胡妹。三个人跟着一个年龄并不大的导师读研究生,总有种其乐融融的感觉。因此,那天的聚会,吴老师就把自己的三个研究生全喊上了。

刚吃过中午饭,吴老师对他们三人说,晚上跟我去参加一个聚会。

柳叶反应有些慢,听吴老师这样说,傻傻地问:跟你参加聚会,那里管饭吗?

毕翔和胡妹听着,一下都笑了,吴老师也跟着笑了。吴老师笑过,对柳叶说,跟我去参加聚会,不是跟我去参加开会,开会可能不管饭,聚会是要管饭的。当然,管饭的聚会一定是在酒店里。

这事之后,柳叶也就被毕翔和胡妹抓住了话把儿,再有什么聚会之类的活动,他们一准儿学着柳叶的神色问:那里管饭吗?

也正是那个“管饭”的聚会,让柳叶和俞飞熟悉了,而且一下熟悉得不得了。

那时候,已经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大家都到了兴头上。参加聚会的十三四个人,一下子像把关系都拉得很近,有的相互握着手半天不撒开,有的干脆放下手里的酒杯,相互拥抱在一起,拥抱的时候你拍拍我的肩,我拍拍你的肩,像久别重逢的亲兄弟或久别重逢的亲姐妹。还有的端着酒杯碰过来碰过去,好像有说不完的话,有碰不完的杯。平时不怎么喝酒的柳叶那会儿却异常安静,她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望着大家兴奋的样子,在心里问,我怎么就兴奋不起来呢?

其实,柳叶兴奋起来也白搭,因为一桌子的人除了她的导师和两个同学,其他一个也不认识。对于根本不认识的人,刚刚坐在一起,你兴奋起来又能怎样?如此,柳叶只能静静地坐在那里观望着。有时候,她会听到某一句话,或者看到某一个人的某一个动作,感觉很好笑。再想想,又不怎么好笑,都是喝了酒的人,说出什么样的话或做出什么样的动作,似乎都正常。这时候,柳叶突然想起不知谁说过的一句话,酒这个东西有时候能让人根本都不是人,有时候又让人很像一个人。而和柳叶差不多的是俞飞,同样坐在椅子上不知道找谁碰杯,也不知道找谁握手。对于这样的聚会,俞飞和柳叶一样,有些陌生的感觉。

这样想着,柳叶不经意地望了一眼俞飞,发现俞飞也在用同样的眼光望着自己。他们相互望着,望着,就笑了,相互笑得很灿烂。于是,两个人约好了一般,端起酒杯走到一起。

俞飞,在湖大民俗学院工作。

柳叶,海大吴老师的研究生。

两个人相互介绍着,相互碰了一下杯,柳叶就用“您”说了对老师的崇敬,俞飞说不是柳叶的老师,只是湖大民俗学院的老师。这会儿的柳叶,突然兴奋起来,当俞飞伸出一只手的时候,她也伸出一只手紧紧握住。那一刻,柳叶感觉浑身上下都在抖,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抖。后来,柳叶对俞飞说,知道吗?当时拉住你的手,激动得我都快窒息了。俞飞说,当时拉住你的手,感觉像找到久别的亲人,好想拥在怀里亲一下。他又说,那感觉自己都说不清是咋回事。

是啊,咋回事?

还是柳叶会形容,她说不会是姑娘找到新女婿,新女婿找到新媳妇的感觉吧?

对,就是那感觉。俞飞说。

是那感觉?柳叶说。

是那感觉。俞飞说。

于是,柳叶说多亏吴老师带着参加聚会,否则与俞飞就失之交臂了。

俞飞笑笑说,你错了,不是失之交臂,是意外相遇。

柳叶说,为何?

俞飞说,失之交臂指当面错过,出自《庄子·田子方》,咱们没有当过面,怎么能说“失之交臂”呢?

柳叶说,失之交臂的原意是指当面错过,但还有另一层意思,指坐失良机。

两人争论着,笑着,感觉全世界的愉悦和幸福都降到他们身上了。

 

2

柳叶说不清为什么,自从和俞飞“多联系”后,他们时间不长就联系得很紧密了。

柳叶对自己有过解释,因为俞飞研究民俗,因为她学习民俗,所以两人一见如故,也可以说相见恨晚。那天晚上,相互碰过几次杯后,俞飞针对柳叶说自己是民俗研究专家的话,说自己只是在湖大民俗学院当老师,并不是研究民俗的专家。柳叶说湖大民俗学院的老师,本就是研究民俗的专家,而自己是海大民俗学院的学生,仅仅是所学专业而已。所以,两个人的差别一个是“研究”,一个是“学习”。

听过柳叶的辩解,俞飞笑了。俞飞笑过,对柳叶说,谁能说得准,今后你不是民俗方面的研究者?还极有可能成为专家。柳叶笑笑说,何以见得?俞飞说,因为你喜欢。柳叶很诧异,说我喜欢?俞飞说,你说到民俗,眼睛里就放光。柳叶差点儿笑喷了,她说就冲这句话,也得和你连碰三杯,今后一旦自己成为民俗方面的专家,怕都没机会找你俞飞碰杯了。俞飞说,怕是想找你碰杯,你都不给碰了呢。柳叶说,能不能不相互吹捧?今后怎样,怕是谁也说不准。于是,他们笑着,接连碰了六杯,而不是三杯。六杯酒,将一男一女捆绑得很紧密了,这很出乎柳叶和俞飞的预料。

那次聚会之后的第六天,对,就是第六天,柳叶记得很清楚。那天下午,柳叶正按照吴老师的布置,在学校图书馆查找下一步写论文所需资料。但那几天,柳叶做什么都有点心不在焉,想问题的时候老走神。而她所走得神,没有走到别处,都走到了俞飞身上。脑子里,时不时会冒出俞飞的影子。有心和俞飞联系,也一直记着俞飞说的“多联系”,可她知道自己一年轻姑娘,最应该的就是矜持。仅吃了一次饭,相互认识了,其他什么都不了解,就冒昧地和人家联系,是不是很轻浮?她又说不清为啥,那天晚上和俞飞碰过杯,喝下几杯酒,又聊了一些各自所学和所研究的专业,就总是激动不已。总想着再找机会和俞飞聊聊,继续聊他们彼此喜欢的研究和学习的专业。当然,聊聊其他的也行,说不定更喜欢。

手机突然“叫”了一下,柳叶随意看看,竟是俞飞的信息:未来专家,干嘛呢?柳叶浑身抖了一下,又抖了一下。为什么抖呢?柳叶自己问自己。没有答案,只是很迅速地给俞飞回了信息:在图书馆查资料,你干嘛呢?俞飞说,没事,想着你会需要资料,我这里应有尽有。柳叶说,这么好啊!俞飞说,本来就这么好,过来吧。于是,那天傍晚,柳叶到了俞飞所在的湖大民俗学院。

见到俞飞,柳叶说像隔了三十年。俞飞说什么隔了三十年?柳叶说见面啊。俞飞说有那么久吗?柳叶说感觉。俞飞没再说啥,抬头望望天,天已黑了,悬在天上的月亮很清爽,要把黑夜赶走的样子。于是,俞飞说了一声走,领着柳叶走出校园,去到一条很长很长的河中栈道上。期间,柳叶什么也不说,一股脑地跟着俞飞走。后来,感觉走得有些远,也感觉有些累,也就有点沉不住气了。

俞老师?柳叶说。

我不是你老师。俞飞说。

你是老师。柳叶说。

没教过你,怎么能称老师?俞飞说。

那称啥?柳叶说。

朋友。俞飞说。

哦,朋友,咱们去哪?柳叶说。

别问。俞飞说。

好,不问。柳叶说。

终于走到了,是一条很长很长的栈道。柳叶竟然不知道城市里有这样一个开放性公园,更不知道这个开放性公园沿着一条叫中意的河,河里有这样一条很长很长的栈道。栈道很有味道,或者说很有风格,高高架在空中,木板铺就,三米多宽,两边还有结实的围栏。人走在上面,脚下咯吱咯吱响,响声不大,也不小,闲散的感觉直冲身心。更有味道的是,栈道两边长着各种高大树木,遮天蔽日,绿茵浪浪。

这条栈道通往哪里?柳叶说。

远方。俞飞说。

远方在哪?柳叶说。

远方在不知道的地方。俞飞说。

他们相互望着对方,笑了。刚开始,他们笑得很羞涩,也笑得很矜持。

后来,他们笑得不再羞涩,也不再矜持,而是很放浪。对于“放浪”这个词,柳叶刚一听到的时候有些惊讶,她说,放浪吗?俞飞说,不放浪吗?柳叶再说,放浪是啥意思?俞飞说,我们自己的意思。于是,他们相互望着对方,又笑了。然后,他们继续一问,一答,问的好像与答的永远不沾边,但这“不沾边”又好像是他们的风格,或者说是他们的默契。

有一天的傍晚,是一个夕阳无限好的傍晚,俞飞又约着柳叶来到那条栈道上。

之前,他们是步行着来栈道的,那一天的那个傍晚,俞飞骑了一辆电瓶车过来。俞飞事先没告诉柳叶,是先骑着电瓶车到了柳叶学校门口,然后,发了一条短信,短信很简单:到门口来。柳叶拿着手机看了半天,“到门口来”是啥意思?到哪个门口去呢?学校一个正门,一个偏门,还有一个后门,俞飞这样无厘头的短信,弄得柳叶有些不知所措。这也是俞飞第一次给柳叶发“到门口来”的短信,刚一开始柳叶还以为去俞飞学校门口,可想了想,不可能大老远跑他学校门口,一准儿是让到自己学校门口,哪个门口呢?柳叶望着那条短信,想了想,笑了。她心里像突然有数了,知道俞飞所说的“门口”一定是正门。在柳叶的感觉中,俞飞这人很“放浪”,当然是他们自己认为的那种蕴含着深刻文化的放浪。俞飞这个人很正统,同样是他们自己认为的那种一板一眼的正统。这样认为,也是柳叶不止一次听俞飞讲过“门”的话。俞飞说,任何事情都是有“门”的,“门”是一个人的开始,也是一个人的过程,更是一个人的终结。走在日子的无尽长廊里,人生的前后左右都是一扇扇虚掩着的门,大家都在一个个门缝里窥视,却很少驻足,更不要说走进去,很多时候不喜欢被一个选项限制着,矛盾的是大家又不喜欢一直在走廊里晃悠,心里渴望归宿,又害怕归宿,担心自己的选择充满苦难而非幸福,因为不愿意承担风险,只能坐在走廊里等着命运的风为自己吹开那扇正确的门,殊不知可以选择本身就是一种幸运,也是一种考验,幸运的是能看到很多门,选项很多,考验的是会不会迷失在过多的选择里。

柳叶感觉俞飞的思想很深刻,像洞察到了自己的内心,比如他说在很多门里浏览着一个个风景,却不愿意涉足,但很多时候选择了一扇门,在身后关上,就将自己短暂的一生消耗在这里了。不过什么时候都得相信,每一扇门后面都有一种幸福,每一扇门后面都有独一无二的风景,有干湿冷暖,有风霜雨雪,有雾霭云霓,但你得去看,去感受,打开心扉走进去才能体会生命的真实

这样的心境,何不就是自己?

柳叶想着,朝着学校的正门走了过去。

那一刻,柳叶的脚步很踏实,她想着自己选择的是一扇有风景的门。

无论什么样的门,只要有风景,就是精彩的,就是令人向往的。

 

3

海大的正门风景独好,宽敞的门楼别具一格,翠绿欲滴的树和娇羞欲语的花传递出勃勃生机。进门不远的校道旁边,花草树木随风摇曳,不时袭来一股花卉的幽香,送来一阵青草的新鲜,更带来一股学习的气息,令人陶然欲醉。

柳叶紧走慢走,从宿舍走到学校正门还是用了二十分钟。

见柳叶走得满头大汗,俞飞笑了。

柳叶望着俞飞有模有样的笑,有点不好意思,又不想这样被笑,便说,笑啥?俞飞依然在笑。这时候,柳叶发现他骑了一辆漂亮的粉色电瓶车,惊惊地问,你也骑电瓶车?

俞飞收住笑,我怎么就不能骑电瓶车?

柳叶说,你不是出门都开车吗?

俞飞说,什么时候见我出门都开车?

柳叶说,自从与你认识,每一次见你都开着车啊。

俞飞说,今天不就骑了电瓶车吗?

柳叶不再说啥,也冲俞飞笑了。然后,柳叶双手满头满脸地搓,像是累得不得了。俞飞冲电瓶车的后座指了指,示意她坐上去。柳叶犹豫了会儿,还是坐了上去。

走喽——俞飞大喊一声,将电瓶车骑得飞一样。

柳叶在后座上抱着俞飞的腰,脸紧紧贴在俞飞后背上。那一刻,她突然想到,一个女人一生能够遇到一个让自己把脸始终温暖地贴着后背的男人,是一种幸福。当然,这后背一定得是一扇门,一扇让人放心的门。

俞飞骑电瓶车的速度很快,动作也洒脱,一手只扶把,另一只手往后伸着,紧紧抓着柳叶的胳膊。柳叶第一次在城市里坐电瓶车,有些害怕,整个身子前倾,双手紧紧抱着俞飞,身子还不时柔美地晃动着,勾勒出一种缠绕般的无形弧线。她那齐肩的黑发,随风飘着,遮住了半个脸,米色紧身上衣搭配着湖绿色绸裤,裤腿鼓胀开来,像迎风招展的船帆,而她瘦小的身躯随着电瓶车的飞奔不时跳动着,看上去活乏灵动,像在有意配合俞飞骑车的情绪。

俞飞骑车还真是很有情绪,一会儿大晃着身体,一会儿摇头晃脑,一会儿放声歌唱。望着他的样子,柳叶突然想起他是带研究生的大学教授,是对民俗有着颇多研究的学者,竟然也如此放浪无形,是自己的作用吗?柳叶很想听到俞飞的回答,可坐在飞奔着的电瓶车上没法问,俞飞也没法回答。于是,她蠢蠢欲动着,想着一会儿到了那里好好问问,看看自己崇拜的这个学者教授怎样回答。然而,终于到了那条在河中心顺水蜿蜒着的栈道上,她竟然一点也想不起问什么了,只是从电瓶车上下来,痴痴地问着俞飞,不知道说啥。

感觉如何?俞飞说。

很疯狂。柳叶说。

我,还是你?俞飞说。

你说呢?柳叶说。

咱们?俞飞说。

柳叶再一次笑了,俞飞也笑了。这时候,不远处传来一阵悠扬的竹笛声,是俞飞十分熟悉的一支独奏曲,欢快奔放,令人放松。俞飞笑笑地望着柳叶,神情却左顾右盼。柳叶立马感觉到了,有事?俞飞依然笑着,说听到这支笛子曲了吗?柳叶说听到了,不知道是啥,很欢快。俞飞收住笑,说这是一首很经典的笛子独奏曲,名字叫《扬鞭催马运粮忙》,当年在农村时,天天坐在河边忘情地吹。

你在农村呆过?柳叶说。

我本来就是农村人。俞飞说。

你多大?柳叶说。

很大。俞飞说。

很大是多大?柳叶说。

很大是快到退休的年龄,知道吗?俞飞说。

真的?感觉像小伙子。柳叶说。

借你吉言,争取做个永远的小伙子。俞飞说。

你本来就是小伙子。柳叶说。

沿着那条水中栈道慢慢往前走着,说着。夜色越来越浓,远处城市的灯光已很难照到这里了,唯有旁边河里清凌凌的水泛出光芒。蜿蜒的栈道看不到头,也看不到尾,柳叶不免生出一种情绪。什么情绪?她说不准,只是心里暖暖的,很舒服。突然,河里传来一阵响动,声音很大,柳叶不由自主地抱住俞飞的胳膊,俞飞趁势伸出另一只手抚弄着柳叶的头发,说不怕,有人晚上在钓鱼。柳叶往俞飞身上靠了靠,想着这样的夜晚有个男人抚弄着自己的头发,内心里的安全系数增加了无数倍。

怎么不说话了?你的声音带着磁性,很好听。一阵沉默之后,柳叶说。

突然有点提不起精神,不知道说啥。俞飞说。

因为我?柳叶说。

为啥因为你?俞飞说。

不知道,感觉。柳叶说。

柳叶说出“感觉”二字,浑身打了个哆嗦。怎么会有如此之感觉?她之前仅仅谈过一次两个月的恋爱,是高中时的同学,在另一个城市的另一所大学读大四。读研一时,一个偶然的机会和这位高中同学相遇在海边。海大离海不远,也就二十几分钟的路程,平时柳叶很少去海边。她一直不理解,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大海?为什么自己偏偏对大海没兴趣?但对大海没兴趣的她,却在那个阳光明媚的周末鬼使神差地去了海边。海边人山人海,有举着相机拍照的,有躺在沙滩上舒服地眯着眼的,还有和大海“亲密接触”的……柳叶找了块礁石坐下,听着海水不停拍打礁石的声响,想着人与人之间相互拍打,是不是也会如此响亮?这时候,一个人走过来围着她转了半圈儿。她没在意,依然望着海水拍打礁石的情景出神,那人却说话了。

柳叶?真的是你?那人说。

柳叶回过神来,然后慢慢站起,望着面前的小伙子出神。

老同学,不认识了?那人冲她笑了。

柳叶认出了高中同学王凯,慌慌地说着怎么是你?一把拉住王凯的手。王凯满脸兴奋,竟然伸手拥抱住了柳叶。柳叶不好意思了,扭捏着说,还是那个熊样?王凯依然笑着,熊样还是原来的熊样,怀抱还是原来的怀抱。

柳叶没有想到,一次偶然的相遇,竟然又和王凯谈起了恋爱。两个月的时间,王凯疯了一样从另一个城市往她所在城市跑,无论周末还是平时,王凯说见不到心中的女神不踏实。即便不见面的时候,王凯每天晚上都把电话打过来,不停地要求柳叶和他说话。王凯告诉柳叶,喜欢深夜听她说话,说柳叶是他的精神按摩器,希望柳叶永远和他说下去,永远住在他的梦乡里。王凯在电话中的语气,仿佛是梦话,又仿佛是呓语,或内心独白。

将柳叶视为女神,是读高三时王凯在一首诗中的表达。临近毕业,都忙着高考,王凯却天天没事人一样,一会儿在教室里喝酒,一会儿在操场上唱歌。大家都说他不正常了,柳叶作为班干部主动找他谈话,王凯却偏要和她谈恋爱,并一次次写情诗送给她,柳叶只好躲他远远的,甚至都不敢再和他说话。没想到,王凯的高考成绩竟然不错,顺利进了一所211大学。这次相遇,王凯起初的表现竟然挑动了柳叶的情感神经。但后来,柳叶受不了,告诉王凯他的精神按摩器快没电了,不能再继续给他进行话语按摩了。王凯说正是这样的状态让他着迷,如同被灌了迷魂汤欲罢不能。还说每个夜晚她在电话中的声音像极了他母亲养了多年的猫咪叫声,又像穿越时空人类初始阶段的呀呀学语。这把柳叶吓着了,她感觉王凯有点五迷三道,又有点魂不守舍,是不是精神出了问题?关键还是每周两次的见面,王凯经常要求带她去开房,或者要和她爬到山上脱光衣服回归大自然。虽然这都被她严词拒绝,但一来二去还是伤着了她,分手后很长时间才渐渐复原,但那种痛却始终还在,直到俞飞的出现。

有过恋爱吗?俞飞说。

很短的时间。柳叶说。

如何?俞飞说。

不如何。柳叶说。

什么叫不如何?俞飞说。

就是很受伤。柳叶说。

俞飞不再说话,拉起柳叶的手,静静地往前走。柳叶突然有了一种再次恋爱的感觉,可仔细想想,又不像恋爱。她知道,俞飞孩子都读大学了,自己能和这样的男人恋爱?再怎么说,自己还是个黄花闺女,这种很遭世俗唾弃的男女关系她能承受得起?

这样想着,柳叶不知不觉挣脱了俞飞拉着她的手。俞飞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没再重新恋爱?柳叶同样笑笑说,恋爱不是刻意的东西。俞飞点点头,可遇不可求呢。柳叶眼前突然一暗,像有大片乌云挡住了阳光,过了会儿,云散了,阳光又重新照在她心头,照在他们前面那条长长的蜿蜒的栈道上。她很明白,夜晚怎么可能有阳光?是自己的魂魄出去了一会儿,魂魄被俞飞的话吓跑了,现在又怯生生回来了。于是,她对俞飞说,您家嫂子,好吗?她再一次用了“您”。俞飞愣怔一会儿,怎么想起问这?柳叶说,不能问?俞飞说,能问,但感觉怪怪的。柳叶笑了,这次的笑和以往任何时候的笑都不一样,感觉笑里藏着的是苦涩,也是无奈。

上车。俞飞说。

为啥?柳叶说。

这样走太慢,栈道太长,什么时候走到头。俞飞说。

遥远的栈道,藏着无尽的内容。柳叶说。

哈,这么哲理啊?

俞飞说着,已经跨上刚才推着的电瓶车,柳叶坐上后座,双手紧紧抱着俞飞的腰。俞飞又一次大声喊道:走喽——。这一声喊,在夜晚的栈道上传得很远。河里清凌凌的水,似也被这喊声震颤了,有波澜在慢慢荡着,一波一波,而车下的栈道也颤颤巍巍发着响声,使得这样的夜晚多了一种浪漫气息。

跟我去吗?

不去。

为啥?

不为啥。

两人这样说着,电瓶车慢慢驶出栈道,行走在宽阔的马路上了。

俞飞试图再一次伸手拉住柳叶,柳叶扭了一下身子,把抱着俞飞腰的两只手分了开来。

不许动!俞飞还是一把拉住了柳叶的手,他感觉柳叶手很凉,便紧紧捂到自己怀里,有一股暖流传达给了柳叶。柳叶不动了,小鸟一样伏在俞飞后背上。不大会儿,俞飞听到抽泣声,感觉到柳叶的泪水在他后背上洇了开来。

为什么哭?俞飞说。

柳叶不语,依然在抽泣。

哭啥呢?俞飞再说。

这时候,电瓶车走上一条老街,两边陈旧的房子散发出一股少有的味道,这味道让柳叶想起了老家。每一次回家,妈妈都会在茶几上放一大盘橘子,橘红的表皮纹理下透着丝丝绿意,像刚刚从树上采下来一般,不断往外释放着橘子酸爽的香气。于是,柳叶止住抽泣说,想我妈了。俞飞说,为啥不想你爸?柳叶说,想妈和想爸是一样的。俞飞说,不一样。柳叶说,一样,父母哪个都一样。俞飞说,爸是男人,妈是女人,想爸代表着坚强,想妈代表着柔情。柳叶说,受不了你!突然,她浑身一软,像倒了一样伏在俞飞背上,眼泪像水一样顺着双颊流了下来,却没有哭声,就像她整个人是水做的,一不小心就要漏水一样。

这件事情之后,柳叶再也没和俞飞见面,俞飞也没再和她联系过。柳叶去找过吴老师,旁敲侧击问过俞飞的情况,吴老师说俞飞在民俗研究方面有一套,应该和他多交流。她与毕翔和胡妹说了,两人都说那么大的教授,咱们随便去和人家交流,怎么行?毕翔还说,一直都想找俞教授请教,就一起吃过那么一次饭,人家咋会理咱。胡妹也说,咱们学民俗的,谁都想找俞教授交流,可咱这样的小不点儿,咋能够得着人家?柳叶在心里笑了,想着怎么就够不着呢?我够不着他,他还主动够得着我呢。这样想着,俞飞的微信又过来了。俞飞说,大概痛苦是个有魔力的东西,比快乐更让人难以自拔,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不能理解也无所谓,很多人都不理解,因为他们没遇到我说的那种情况。无论做什么事情,我从没后悔过,无论对与错,都是一种存在方式。

望着俞飞发过来的消息,柳叶感觉很是无厘头,为什么要这样说?那一刻,柳叶像看到俞飞嘴唇干得起了皮,嘴上有几块硬铮铮支起来的皮屑,随着他说话的动作在不停地跳着生硬的舞蹈。柳叶独自笑了,笑过,她对自己说,是不是完全被一个男人给打懵了?感觉太他妈疯狂,这算不算毁灭世界的节奏?

 

4

世界没有被毁,柳叶自己毁了,俞飞也自己毁了。这是柳叶的感觉,也是俞飞的感觉。之所以产生如此之感觉,还是缘于他们又一次的栈道之行。

那是很晚很晚的一个晚上,也可以说是一个很深很深的夜里。柳叶没想到,俞飞依然骑着那辆电瓶车,依然在学校门口等她。太晚了,接到俞飞的微信,她犹豫着,去,还是不去?柳叶思想斗争得厉害,生怕这样的夜晚赴一个男人的约会发生啥,再想想,又能发生啥?

还是那条很长的栈道,还是那条栈道下面的河流,柳叶和俞飞在上面走着,聊着,思考着,想象着,什么也没发生。

车震,知道吗?柳叶脑子里突然冒出这句话。

这话是胡妹说的,胡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冲柳叶伸了伸舌头,还做了一个鬼脸。

柳叶开始不明白,她回胡妹说,什么震?胡妹一听笑了,然后,继续逗弄,地震!

柳叶一头雾水,哪里地震?

站在旁边的师兄毕翔看不下去了,冲着胡妹说,柳叶这么单纯一姑娘,非让你带坏了不可!胡妹马上反击,难道我不是这么单纯的一姑娘?毕翔说,咱们海大民俗学院的姑娘都单纯了,怕是你也单纯不了。

“咣当”,胡妹发怒了,一脚把旁边的椅子踢倒,椅子砸在毕翔脚上,毕翔“嗷”地一声叫,吓得胡妹“嗖”地跑了出去,柳叶傻了一样望着跑出去的胡妹,望着一手扶脚,满嘴“嗷嗷”叫唤的毕翔。后来,毕翔坐在倒地的椅子上,双手不住地抚弄着被砸伤的脚。柳叶倒了杯水递过去,劝慰说胡妹脾气太臭,别和她一般见识。毕翔望着柳叶笑了。笑过,毕翔说,你可真是个单纯的妹子,信不信,走向社会胡妹能把你卖了?柳叶说,我有哪么蠢?毕翔说,有时候自己都意识不到自己有多蠢,以至于出事了还认为自己很聪明。柳叶很郁闷,自己怎么在毕翔心中是这样一个人?

没想到,这个很晚很晚的晚上,俞飞也对柳叶说出了车震两个字。

那时候,栈道旁边的河沿上停了一辆轿车。俞飞指着轿车说,轿车在动。柳叶不解,轿车不是停在那里吗?俞飞说,再仔细看看。柳叶仔细看了半天,发现轿车确实在动,幅度很小,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柳叶说,轿车为什么会动?俞飞说,这是一个问题。柳叶说,什么问题?俞飞说,民俗问题。柳叶说,这与民俗有关系?俞飞说,往深里说是文化,往浅里说是情欲。柳叶说,不亏是大教授,什么事都能让你分析出文化来。俞飞说,生活无处不文化。柳叶说,因为民俗?俞飞说,民俗是民间文化,是一个民族或一个社会群体在长期生产实践和社会生活中逐渐形成并世代相传、较为稳定的文化事项,可以简单概括为民间流行的风尚、习俗。柳叶说,那轿车的动也是民间流行的风尚和习俗?俞飞说,这是社会现象,社会现象有时与民俗紧密相连,隐秘的角落里可能有无数辆轿车在动。很多时候,流行的不一定是民俗,民俗的一定是文化。

柳叶明白了车震两个字的含义,笑着对俞飞说,有很多人在膨胀,也是生活本身的力量在作祟,使其膨胀出了一股巨大无形的张力,先把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框在一个狭窄的空间里,之后又一点点拉远曾经近到无缝衔接的距离。

柳叶这样说的时候,俞飞发现她脸上的笑怎么看怎么傻,傻成一个单纯的女孩。

单纯这个词儿多好啊,好到了让人怀念。像柳叶,甚至还没来得及蒙上一点尘垢,就可能要坠入社会。俞飞想着,突然感觉天是蓝的,蓝天的蓝,云是白的,白云的白。就这么简单。他不敢再看柳叶,突然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善良的侵略者,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揭下面具,对一个女孩进行侵犯。

侵犯?俞飞不由自主地说出“侵犯”两个字,柳叶一惊。

有时候想想,生活中充满了侵犯。俞飞说。

为什么是侵犯?柳叶说。

因为本来就是侵犯。俞飞说。

接下来的时间,俞飞无厘头地对柳叶介绍了自己。他说妻子是大学同学,是自己的初恋,而且他们是那种把情窦初开和爱和性和婚姻一锅煮的关系。他们甚至从来都没想过两个人还会有其他选择,当初也不知道相互给彼此多留一点时间,毕业第二年就草草结婚,很快有了孩子。当然,儿子是他们两个人的骄傲,不但聪明、学业优异,而且长得非常帅气。

这不能完全归功于我。俞飞说。

为何?柳叶说。

儿子明显集中了我们的优点,妻子当年属校花级别,不化妆也青翠欲滴。俞飞说。

柳叶突然就郁闷了,俞飞却继续在说。他说,也许是因为妻子,这些年他对女人很不容易惊艳,总感觉现在很多女人的漂亮充满化学味道。

是吗?柳叶说。

是啊。俞飞说。

这时候,栈道拐了一个大弯,这个拐大弯的地方到处灯火辉煌。

在这样一个季节,周围的树木竟然都开着花,粉红一片或粉白一片,那些树就像只开花不长叶子一样。而且这个拐大弯的地方感觉大得超出想象,一条车道随着山势蜿蜒起伏,有些别墅就建在道路两侧,错落有致,间距却不是一般的大。关键是路上一个人都没有,也没有车。柳叶和推着电瓶车的俞飞走了差不多有二十分钟,只看见一个穿着红色风衣的女人从远处拐进一个围了木栅栏的院子里。

从这里拐下去,前面就是大海。俞飞说,去看看?

晚上看大海?柳叶说。

晚上的大海别有风味。俞飞说。

俞飞说了声上来,一转身骑到了电瓶车上。柳叶犹豫片刻,还是坐到了后座上。然后,柳叶又紧紧抱住了俞飞的腰。虽然俞飞骑得飞快,柳叶仍然能听见了大海的声音,她感觉大海的声音尖锐而短促,就像子弹飞过去时的哨音。突然,一个同样骑着电瓶车的女人出现在她们旁边,似乎在与俞飞同行。柳叶看了一下,见那女人穿着一身红色风衣,大晚上的还戴着草帽,鼻梁上卡了一副很大的墨镜。柳叶觉得她就像从大海里飞起来的一只海鸥,特别是两辆并排前行的电瓶车,在风的作用下灌进柳叶耳朵里的啸叫声,像极了海鸥的叫声。柳叶害怕了,突然打了个哆嗦,又打了个哆嗦,就有些受不住了,放开嗓子惊惊大叫:啊——

为什么叫?俞飞停下电瓶车,扭头看着柳叶,旁边穿红色风衣的女人风一样刮走了。

不为什么。柳叶说。

吓我一跳。俞飞说。

你不觉得夜晚的叫很刺激吗?柳叶说。

你的叫,就为刺激?俞飞说。

是啊。柳叶说。

那次夜晚栈道之行后,柳叶很多天没再收到俞飞的微信,感觉俞飞人间蒸发了。她很纳闷,好像也很明白,这么大一教授,为啥要天天给一普通研究生发微信?又一想,原来不是天天发吗?正纳闷着,胡妹从外面回来,她每次从外面回来都有八卦要说,她告诉柳叶,生活中的八卦有时比咖啡里的糖都不可或缺。

海大俞教授要和妻子离婚,他已搬到办公室住了。胡妹说。

哇,劲爆!小三不会是你本科时的师姐吧?毕翔说。

师姐是俞教授研究生不错,可师姐不会当小三啊。胡妹说。

八卦就是八卦,柳叶听他们说着,笑了。然后,又听毕翔对胡妹说,如果俞教授真为你师姐,还挺感人啊。

瞎掰!胡妹说。

又过了几天,柳叶还是没收到俞飞的微信,她纳闷的不得了,又无可奈何。想主动给俞飞发微信,想想,自己至多和俞飞走了几次栈道,发微信说什么呢?

柳叶正纠结着,毕翔从外面回来了,对她和胡妹说,有石破天惊的大消息,想不想听?

胡妹很多时候对毕翔的话嗤之以鼻,狗嘴里能吐出象牙来?

毕翔有点急,如此埋汰师哥,就那么舒服?

柳叶沉不住气了,真有石破天惊的大消息?

毕翔阴阳怪气地卖起了关子,毕某人的大消息从来都是爆款级别。

毕翔愈这样说,柳叶和胡妹愈对“石破天惊”没了兴趣。当然,这也因了毕翔平时喜欢逗弄,总爱把有与无的事情夸张到无与伦比。柳叶和胡妹便商量着出去逛街,毕翔便立马跳到一把椅子上,神情严肃地说,请允许在下无条件宣布石破天惊的大消息。柳叶一愣,说?毕翔从兜里掏出一份晚报,抖了抖,念道:57岁高校教授性侵21岁女研究生,衣冠禽兽怎配谅解?

啊?柳叶一脸惊恐。

哪里?胡妹同样一脸惊恐。

毕翔继续念着晚报上的报道,说11月20日,警方依法将涉嫌强奸罪的湖大57岁老教授俞某刑拘,被性侵女生刘某21岁。据受害者称,俞某系刘某导师,11月20日晚,俞某先劝其饮酒,后又以看猫为借口,进入其独住房间实施侵害。得逞后,俞某威胁刘某不得告诉他人,否则名声受损。刘某接受采访称,俞某经常半夜骚扰,每次敲门总说喜欢看她养的一只橘色加菲猫……消息一出,引发网友愤慨,“衣冠禽兽”“斯文败类”“师德观道德观丧失殆尽”等成了老教授的代名词……

俞飞?胡妹说。

假的吧?绝对假的……柳叶说。

                                                                    2021·12·17·晏城

                      (本文载《青岛文学》2022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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