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街上的鸟叫
□解永敏
1
芙蓉街上本来是没有鸟叫的。
这几日,当四月的春风顺着并不宽敞的芙蓉街灌进来的时候,许多人会在一种美妙的类似于草长鸢飞的声音中听到一种鸟叫。虽然鸟叫声倏然而逝,却深深印在每一个听到叫声人的脑海里。
芙蓉街上的鸟叫早先一定是有过的,只是随着城市的发展,条条大街车流如水,车声如河,加之人随时都会在城市里的任何一个角落挤成疙瘩,把泉水挤得没了流淌的位置,把树木挤得没了生长的地方,鸟儿自然也就不再来了,鸟叫自然也就不会有了。
这几日,芙蓉街上的鸟叫突然出现了,特别是在宁静的傍晚,或太阳照下来把小街弄得热乎乎的午后。四月的风灌进来时,鸟叫声虽是偶尔的婉转一鸣,但总会打破芙蓉街上噪杂的市井气,像有一支木笛吹起来,惊扰了从王府池子飘来的游泳者的撩水声,使许多人犹如置身于一种美妙的音乐中了。
“咭咴,咭咭咴……咭咭,咴咴……”
鸟叫声很奇特,既像夏日农村打麦场上经常听到的“咭咭咴”,又像某辆进口小轿车轻飘飘的鸣笛声。这样的叫声,让乡野与都市,让古旧与现代,在芙蓉街上相遇了。
鸟叫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曾是芙蓉街上极为平常的一景。那时候,芙蓉街上随处可见飞鸟的身影,各种各样的鸟鸣,自然不绝于耳。春天燕子从南方来,说不定会在哪户人家的屋檐下落户;初夏麦子黄梢时节,鸣叫声响彻芙蓉街的每一条小胡同。听到叫声,人们会说农村麦子要熟了,便禁不住兴奋起来,想着用不了多久,就能吃上暄和和的新面馒头了。特别是到了冬天,成群结队的麻雀飞舞在芙蓉街光秃秃的树枝上,一边舞蹈一边觅食,嘁嘁喳喳的叫声虽然赶不上如今笛鸣般的鸟叫,但也给这条古老的小街添了些许生机和乐趣。
2
“芙蓉街上有鸟叫了。”
“俺怎么没听见?”
“你耳朵里塞着驴毛呢,咋会听到这么好听的鸟叫声?”
王虹和李小青正在王府池子边上洗衣服,鸟叫时王虹听得最真切,所以她显得很兴奋。当李小青说“俺怎么没听见”时,她就说人家“耳朵里塞上了驴毛”。
“驴毛”两个字很好写,却是济南人相互逗玩或相互谩骂之语。这样的谩骂,谁都知道难听,相互间关系到不了铁得程度,用这样的字眼逗玩对方是会翻脸的;相互间要是有什么过节,用这样的字眼逗玩会引发拳脚相加。
“说话咋这难听,知道耳朵里塞驴毛是啥话?”李小青把脸阴了下来。
“俺不管是啥话,只知道没听到好听的鸟叫就是耳朵里塞驴毛。”王虹说。
王虹和李小青是芙蓉街上的土著。早些年,她们在国棉一厂上班,一个是细纱车间主任,一个是厂工会副主席。因为一起在芙蓉街上长大,后来又一起到农村插队,再后来又一起回城在国棉一厂上班,也就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用王虹的话说,这人就是一怪物哩,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上班后本想嫁户好人家离开脏乱差的芙蓉街,到出贵人的地方享受些荣华富贵,可谁也没想到,两个人竟又阴差阳错嫁回这条熟悉的如同自己胳肢窝一样的芙蓉街。国棉一厂倒闭后,她们相继下岗,又相继在芙蓉街上开起副食店和杂货店。
“你家生意比俺家强多了,昨天看你一下子卖了二十多箱啤酒。”王虹说。
“都好长时间没这样了,昨天也是碰上了。”李小青说。
“卖啤酒挣钱吗?俺这店都有点挣不出费用呢。”王虹说。
“俺家也不挣钱,上个月交税款拖了十几天,差点让税务给罚了。”李青说。
王虹和李小青一边洗衣服,一边随意聊着。这时候,突然的两声鸟叫,把她们吓了一大跳。
“咭咴,咭咭咴……咭咭咴……”
“咭咭,咴咴……”
鸟叫声来得很突然,也很响亮。
芙蓉街上许多年没有这样的“咭咴”鸟了,突然传来如此响亮的叫声,当然把她们吓一跳。王虹不由自主地从王府池子边上站起来,四下望望,一个姑娘正站在不远处冲她们笑。姑娘笑得很好看,像朵美丽的莲花开在白晰漂亮的脸上,王虹看着心里很滋润。
“白丽平,你在干啥?”王虹冲笑着的姑娘说。
“王姨,俺在等人哩。”被王虹喊作白丽平的姑娘说。
白丽平迈着轻颖的脚步朝王虹和李小青走来,她伸手从王虹手里接过已拧干水的床单说:“王姨,俺帮你把床单晾上。”
一条花格子床单,被白丽平晾在王府池子边上横拉的包皮线上。
包皮线是三年前李小青从家里拿来拴上的。那时的王府池子还没整修好,池子里的水也没现在清澈。周围居民喜欢到池子里游泳,到了中午,一个并不算大的池子里扑扑腾腾活跃着十几个人,有男人,也有女人,一个个欢欢地在里面蛙泳、仰泳或狗刨,常常惹得岸上和池子里一片笑声。
“咭咴,咭咭咴……”
“咭咭咭,咴咴……”
几声鸟叫又一次传过来,王虹和李小青抬起头,见白丽平正把漂亮的脸蛋贴在刚刚晾好的花格子床单上,眼睛望着蓝天,一只手放在嘴里,很忘情地吹着,鸟叫声也就一声接一声地飞了出来,而且一声比一声清脆。
好听的鸟叫在王府池子上空荡漾开时,许多人都仰起了头,像有鸟儿正从头顶飞过。但仰起头的人,根本看不到鸟儿的影子。王虹惊讶地望着站在花格子床单边上的白丽平,有些不解,也有些不相信的样子。
“鸟叫是你学出来的?咋像真的?”王虹说。
“白丽平,你会学鸟叫?”李小青也说。
“白丽平,白丽平——”见白丽平像没听到她们的问话,王虹又大声喊道。
“王姨,咋了?”白丽平把头扭了过来。
“你咋会学鸟叫?”李小青说。
“俺咋就不会学鸟叫?”白丽平脸上显出得意的表情。
“很久没听到这样的鸟叫了,你这么一学,像真的有鸟儿从头上飞过。”王虹说。
“这不好吗?”白丽平说。
“当然好!今后多学吧,俺喜欢听,听到鸟叫就像回到当年插队的村子里。”李小青说。
“行啊,只要你们愿意听。”白丽平说。
“愿意听呢。在乡下时也学过,却咋也学不会,你咋学得这么像?”王虹说。
“乡下麦收时节这样的鸟天天叫,孩子们都会学哩。这些年来到城市,再也听不到鸟叫声了。不知为啥,这几日常想起小时的情景,便不由自主地学起了鸟叫。”白丽平冲王虹和李小青调皮地吐吐舌头,又招了招手,走了。
3
天黑下来的时候,白丽平想出去转一圈儿。
住到芙蓉街上已经三年多,天黑下来时出去转一圈儿成了白丽平的习惯。每天晚饭后,她都会喊上董生顺着芙蓉街往北走,走到曲水亭街,再往明湖路上拐。然后,他们在大明湖南岸的树影里亲热一番,说上些什么,便又回到心向往之的芙蓉街那间并不宽敞的小屋里。
穿上风衣,打开门,白丽平看见一个陌生女人迎面站着。
陌生女人手里提着一把红油纸的伞,伞柄上坠着一个发亮的金箔片。
“嗨!”陌生女人冲着白丽平说。
“你是谁?”白丽平打开门洞里的灯,望着面前的陌生女人。
“我是茹燕,你不认识我的。”叫茹燕的女人一边说着,一边把伞前后甩了甩。
白丽平不明白,叫茹燕的女人为何在不下雨的日子里拿一把红油纸的伞,而且还是在晚上,而且还要前后甩一甩。那样子,像是红油纸的伞刚刚在雨里撑过,上面沾满了很多水珠。白丽平很用心里看了一下,红油纸的伞分明干干净净,上面没有沾染任何水珠。
“你找谁?”白丽平说。
“谁也不找。”茹燕说。
“那你到这里干啥?”白丽平说。
“这里不能来吗?”茹燕说。
“不是不能来,你的突然出现吓了我一跳。”白丽平说。
“对不起,再来的时候我不会突然了,会咳嗽一声,或唱一支好听的歌,也就不会把你吓一跳了。”茹燕说。
白丽平是一个漂亮而充满青春气息的女孩,高挑的个儿,丰满的胸,白晰的皮肤,乌黑晶亮的眼睛,属于董生最喜欢的类型。
白丽平和董生相识很偶然,也很戏剧性。三年前,刚搬到芙蓉街王家小院的白丽平有些不适应,冬天屋里没暖气,晚上坐在电脑前不大会儿就得站起来跺跺脚、搓搓手,她冲自己冰凉的小手哈气时,浑身上下像给严寒打开了一条宽敞的通道,寒气也就顺着血管钻进她的五脏六腑。于是,白丽平在心里狠狠骂了一番冬天,骂的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但她清楚地记得一定是狠狠骂过冬天的。
“这个冬天太冷,如此冷的冬天要人命!”白丽平说。
“真不明白,季节里怎么会有冬天呢?”白丽平说。
那个冬天的某一个晚上,白丽平一边冲自己冰凉的小手哈气,一边自言自语着。
白丽平没想到,被冻成一条冰棍的她,在屋子里跺过几百次脚后,屋门轻轻响了三声。
“谁?”听到敲门声,白丽平很警觉。
自从搬到芙蓉街这个并不宽敞的小屋里,白丽平一直都很警觉。
她早就听说在芙蓉街上租住的女孩经常会出事,而且会出一些稀奇古怪的事。
当然,那些稀奇古怪的事大多与男人有关,或者说与那些喜欢找女人的男人有关。
本来,白丽平是不想到芙蓉街上租房住的,可找来找去都没有合适的,最后还是感觉芙蓉街上的房子不错,一是面积不大,适合她这样手头并不宽余的单身女孩住;二是芙蓉街上一年到头都很热闹,有那么多小吃和那么多来吃小吃的年轻男女。白丽平上班挣得不多,也拿不出太多钱租住奢侈的大房子,而且她也喜欢芙蓉街上的热闹和芙蓉街上的小吃,用她的话说自己就是一“吃货”,白天走路或晚上睡不着时,都在想哪些东西好吃,哪些东西花很少的钱就能吃得够。芙蓉街这地方正合她意,走出门就能花很少的钱买到很喜欢吃的东西,还能见到那么多漂亮与不漂亮帅气与不帅气的年轻男女,这是再好不过的事哩。只是,住到芙蓉街上随时都得警觉,她不愿意那些喜欢找女人的男人跑到这里弄些稀奇古怪的事。
“我!快开门。”门外的回答很干脆。
“你是谁?”白丽平依然很警觉,听不清是谁她的门很不容易打开。
“快开门吧……”外面的回答似乎变得有些微弱,微弱的声音透出一股寒气。
白丽平有些不忍了,她没再继续警觉,哆嗦着将门打开一条缝。这时候,穿着运动衣的董生提着一个发光的小东西挤了进来。董生没看白丽平,只顾往屋里走。
“插座在哪?”董生问。
“你做啥?”白丽平问。
“有个取暖器,给你点上,看把你冻的,再坚持下去还活不活?”董生说。
“俺活不活管你啥事?把取暖器拿走,俺不需要。”白丽平的回答也带了寒气。
“咋这样说?俺是……好心哩。”董生冷得有点哆嗦,说话透着结巴。
即便这样,之后的某一天,白丽平和董生还是成了好朋友。当然,好朋友到什么程度很难界定,但再之后的日子里他们成了恋人,也就无需再有什么界定了。后来,董生告诉白丽平,他们租住的王家小院里的居民大都习惯于蜗居,他说有时在王府池子边上看见那些深居简出的邻居,总感觉他们脸上有种纵欲过度营养不良的晦气。他们端着一盆刚从王府池子里洗好的衣服慢慢往回走,臀部像地球一样沉重,他说真不知道这些人从早到晚忙些啥,咋会把生活搞成这种半死不活的样子?
在银行工作的白丽平听着董生的话,像是极度不理解,说你咋这样看院子里的邻居?这些邻居多好啊,他们经常相互帮忙,谁家做了好吃的还大呼小叫着让别人去品尝。
你去谁家品尝过?你又尝到过些什么?董生这样问着,白丽平没有回答,而是一赌气走进自己的小房间,关上门再也不愿意看见董生那张挂满不屑和兴奋无常的脸了。
每天晚上,从各个窗口涌出的电视机的音量充斥着董生和白丽平租住的王家小院。
济南电视台“有么说么”里小紫妹很浓的方言话,《北方有佳人》里的台词,还有《喜羊羊》里的灰太狼和喜羊羊……扰成了一锅粥,偶尔还夹杂着一只饭碗砰然落地的细碎声。
“这就是夜晚啊!”董生站在白丽平的房门口,有些阴阴阳阳地感叹着。
后来,董生对白丽平说,他愿意听着王家小院里的这些声音,品味生活的某种感觉。
过了五六年,回忆起王家小院的景象,董生说还总能听见虚拟的“饭碗砰然落地的影子闪闪烁烁”。
“饭碗砰然落地是一种声音,不是‘影子闪闪烁烁’。”白丽平纠正着董生,脸上同样显现着不屑。
“你知道啥?我说的是一种虚拟的感觉。虚拟,董吗?”董生说。
“就你懂!一天到晚坐在家里码那些莫名其妙的字,也没见换回几个钱。”白丽平说。
“俗不俗?张嘴就是钱,难道你想和钱结婚?”董生说。
“和钱结婚有啥不好?哪天钱成了俺老公,俺会天天给它磕头作揖呢。”白丽平说。
董生是个天天在家码字的作家,他自称自由撰稿人,一台手提电脑,到哪里都能工作。
用董的话说,基于各种难以言说的原因,还没写出无愧于伟大时代的作品,或他那无愧于时代的伟大作品,还没遇到无愧于时代的伯乐,虽然某些文学刊物仅仅看上过他的几行小诗或几篇小文,这离他成为大作家的梦想还很遥远。他曾经告诉白丽平,在家里码字同样是条不错的致富之路。他给白丽平举了个例子,某一位朋友是怎样靠写诗致富的,还有某一位朋友是怎样靠写报告文学致富的,如今有许多出版社和文学刊物给他们约稿,他们写出的诗或报告文学,人家按照字数付酬,酬金很高,一年能挣到七八十万元。
白丽平听后说,你不用一年挣到七八十万,能挣个三五万俺就给你磕头作辑了。然后,再给你那三五万元磕头作辑。对了,俺怎么听说写报告文学都是被写单位付报酬?那写诗的怕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吧?你能找到愿意为你码出的字付钱的被写单位吗?你能瞎猫碰上死耗子吗?
“你呀你呀,咋就如此唯利是图,如此俗不可耐呢?”董生摇摇头,叹出一口气。
4
白丽平没有给钱作揖,因为董生一直没那样的瞎猫碰上死耗子,但白丽平却给一个女人作了揖,因为那个女人给了她一个可以作辑或者叫必须作辑的机会。
那个女人白丽平见过但不认识。
后来,白丽平认识了那个女人,也知道了那女人的一切,便就经常与董生打趣道:“啥时候回家看你老婆?你老婆挺可爱哩。”
“咋哪壶不开提哪壶?”董生听过白丽平的话,蛮有棱角的脸胀得通红。
之后,董生就一遍一遍地在哀求白丽平了。
董生说:“能不说这种话吗?你说出来不疼不痒,放在我这里就是一把刀啊!”
白丽平白了董生一眼:“能把话说成一把刀,也是本事呢!”
尽管白丽平这样说,可真能给那个女人作辑还是半年后的事。
半年后的某一天,芙蓉街上王家小院旁边的老包子铺重新装修过再次开张。
这家老铺的包子特别好,来买包子的顾客总是在门前排起长队,使这家老店一天能创下三四万元的营业收入。
白丽平下班路过老包子铺,正想着是不是排队买点时,就听到李小青和王虹在喊她。
“白丽平,下班了?”李小青说。
“白丽平,也想买包子?”王虹说。
“人这么多,好半天都排不上呢。”白丽平说。
“这家老店本来在那边的金菊巷,现在搬到芙蓉街主街上,生意更好了。”李小青说。
“主街本来是这家老店的大本营,听说刚解放那会儿这家店就在这里卖包子。”王虹说。
“白丽平,你家门口有个女人在找董生,说找不到董生就不走。”李小青说。
“是个啥样的女人?”白丽平说。
“挺漂亮的一个女人,抱一孩子,手里拿着一把伞,问她啥也不说。”李小青说。
白丽平不再排队买包子了,她急匆匆地赶回租住的小屋。
“是你?”白丽平见到那个女人,愣怔了。
“是我。”女人说。
“你好像说过,叫茹燕,对吧?”白丽平说。
“是,我叫茹燕。”叫茹燕的女人说。
“天不下雨,也不下雪,你为啥总拿一把伞?”白丽平说。
“这与你有关系吗?”茹燕说。
白丽平忆起这个叫茹燕的女人,也就望见了那伞柄上坠着一个发亮的金箔片。
上次见到茹燕时,给白丽平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个金箔片。她当时还在想,这女人咋在不下雨的晚上或白天拿一把伞呢?难道伞柄上坠着的金箔片代表了女人的某种喜好或某种味道?之后,她没再去探究,但伞上的金箔片却让她生出这女人可能与她有联系的想法。
“你找董生?”白丽平说。
“一直没找到。”茹燕说。
“为啥要找董生?”白丽平说。
“为啥不找董生?”茹燕说。
“你和董生啥关系?”白丽平说。
“董生是孩子的爸,俺找孩子爸没毛病吧?”茹燕说。
“哦……”白丽平再一次愣怔了,她头突然有些晕,晕得她不知道是在和谁对话。
接下来,白丽平突然脑缺血了,扑嗵摔在地,吓得茹燕大叫起来:“你咋了?你咋了?”
之后,白丽平躺在了医院里。
白丽平睁开眼的时候,旁边守着的是董生,还有李小青,还有王虹。
“俺咋在医院里?”白丽平说。
“再不到医院,就得去另一个地方了。”李小青说。
“为啥?”白丽平说。
“不为啥,你脑子缺血。”董生说。
董生的话刚刚说完,王虹便没好气地回道:“她好端端的咋会脑子缺血呢?”
面对王虹咄咄逼人的问话,董生没再说啥,李小青也没再说啥。白丽平像是突然明白过来,嘟起好看的小嘴,响亮的鸟叫声便在医院病房里荡漾开来。
“咭咴咭咴……咭咭咴……”
“咭咴咴……咭咴……”
之后,白丽平叹出一口气,对董生说:“咱们,回家?”
白丽平拎起长裙离开医院往家走的时候,纤细的身影和圆润的屁股让王虹很是感叹。
王虹说:“女人年轻真好!有人爱,有人追,有人为你寻死觅活,咱当年咋就没这样过?”
李小青说:“如今啥年代?咱那时啥年代?谈个恋爱都不敢拉手,如今刚开始谈就同居了,刚一同居就怀上了,刚一怀上都说不清是谁的了……”
白丽平一股劲地往前走,根本没听到王虹和李小青在说什么。
白丽平说,她听见一支隐隐的弥撒曲。
白丽平一边往家走,一边环顾着四周。她知道,四周或附近没有教堂,弥撒曲从哪里传来的呢?她怀疑这肃穆神圣的声音来自天穹。后来,她像是突然明白过来,能听到若有若无的弥撒曲,是潜意识里有一支苍白纤弱的手向她伸来,说是在以上帝的名义向她求援。
“这一切,被当时的情绪给忽略了。”白丽平说。
5
其实,白丽平遇到的事情很无解。那些天,她给银行请了假,称自己身体出了毛病,需要调养一段时间。银行很人性,员工身体不适自然同意让其休养,但她所在的业务部主任却告诉她养病期间只发生活费,其他诸如奖金啊绩效啊都得扣掉。
白丽平是个不爱财的人,虽然愿望着董生一年挣上七八十万,董生没挣上,她一点也不在乎。她在银行的收入不低,完全能够把她和董生的生活伺候好。但这件很无解的事,打破了她心灵的宁静,也打破了她和董生的正常生活。
那一天,白丽平坐在镜子前很认真地化着妆。
之前,白丽平在贵和购物买了一套挺不错的化妆工具。然后,她把董生写东西的电脑一关,说:“咱们,谈谈吧?”
“谈什么呢?”董生说。
“谈你老婆,然后再谈你儿子。”白丽平说。
让白丽平无解的事正是董生的老婆和董生的儿子。
之前,白丽平不知道董生已经结婚,也不知道董生老婆已经怀孕。
后来,白丽平知道董生结了婚,也知道董生有个儿子。
知道这一切后,白丽平大度地对李小青和王虹说了一番话。
白丽平说,结婚就结婚呗,如今的男人哪能不结婚?如今的男人哪能不离婚?如今的男人又哪能离不了婚便再去和另一个女人同居?这都是很正常的事,说不定哪天俺一不留神也生下个儿子,也同时和两个或三个甚至更多男人有同居呢。这都不算啥,谁让俺们生在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谁让俺们那么很有男人力也很有女人力呢?
白丽平告诉王虹和李小青,董生的老婆茹燕一不小心生下个没有手的男孩。
“你们都不知道,在该有手的地方只有两个小肉球,茹燕看到孩子哭得死无活来,俺也特别难过,见到孩子的一瞬间,好像开启了自己的第三只眼,看见了未来生活的不堪忍受……”
白丽平说过,又愣怔了一番。
“董生的老婆咋生了这样一个孩子?”王虹说。
“是个累赘呢。”李小青说。
“听说过上帝造人吗?读小学时语文老师说过,人是上帝造的。说大夏天的中午,太阳滚烫地挂在天上,上帝用泥巴造了好多人,男人和女人都配成了对,晒在太阳底下。哪知道西北上突然来了风,也来了雨,上帝本想把配好对的男女弄进屋里,可来不及了,只好拿簸箕往屋里撮。看着马上要下来的雨,上帝无奈地摇摇头说,把人弄残了是没办法的事,只能让大家自己去配对了。后来,世界上就有了缺胳膊少腿的人,就有了瞎眼睛没鼻子没耳朵的人,就有了男女自己想办法配对。所以,董生的儿子该有手的地方只有两个小肉球,那也是很正常的事哩。只是,得想想如何对待这个可怜的孩子……”
白丽平这样说的时候,那对好看的眼睛眨巴了好几眨巴。过了很长时间,王虹和李小青还说白丽平这人善良,心好,光看她那眨巴着的眼睛,就知道是个心软软的人儿。
白丽平还告诉王虹和李小青,董生和茹燕曾经做过检查,医生说他们夫妻都没问题,生下这样的孩子不是遗传造成的,很可能怀孕期间卵子受到了辐射。茹燕怀孕三个月的时候做过三次B超,而且家里在搞装修,六个月时他们又去云南旅游过一回,来回都是坐飞机,都要反来复去地做安检。
“安检有辐射?B超也有辐射?”白丽平说。
“安检和B超对胎儿辐射很厉害,估计孩子遭了辐射。”王虹说。
“那咋办?”李小青说。
“没办法!”白丽平感叹着,想到了自己和董生的同居情景。
白丽平和董生同居了很长时间,却一直没怀孕。白丽平不解其中原因,他们的性生活很正常,但白丽平对这种事没有太多激情,也不想采用任何避孕措施,潜意识里她希望有个小孩。她发现董生同样喜欢孩子,某次房事之后,她问董生想要男孩还是女孩?董生说自己都养活不了自己,要啥孩子啊!白丽平却不管那么多,郑重其事地说想要个男孩。董生说想不到你还有这种封建意识,如今社会男女不都一样吗?白丽平摇摇头说,好多事情女人和男人的感受不一样。有一天,房事之后,白丽平绝望地推开董生,眼望天花板说,算了,也许我们之间存在着某种冥冥的东西,谁也说不清是咋回事。后来,白丽平和董生述说想要个男孩的愿望,董生说为啥总想要孩子?白丽平说,因为自己只对孩子有兴趣。董生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对白丽平说,难道我仅仅是一匹种马?再之后,董生旺盛的性欲被抑制了。许多日子里,董生上床就自顾呼呼大睡,好像他对爱情对生活没了任何意识。
6
芙蓉街上再一次出现鸟叫时,王家小院门口聚集起很多人。
在聚集的很多人中,两个穿警服的警察特别抓人眼球,他们其中的一个手里拿着本子和对讲机。对讲机里不时传出说话声,警察便对着话筒很认真地回答着。
一只灰色的鸟儿,自由矫健地在芙蓉街上空掠过。
鸟儿的几声惊叫,惊着了旁边的王虹和李小青。
“咭咴,咭咭咴……咭咭咴,咭咭咴……”
“这鸟叫声听上去,咋和白丽平叫得一模一样?”王虹说。
“瞎说,白丽平死了!”李小青说。
“你忘了,那天……”王虹说。
“俺没忘,那天……”李小青说。
她们所说的“那天”,是白丽平学鸟叫给她们听的时候。那天,王虹和李小青在王府池子边上洗衣服,鸟叫时王虹听得很真切,所以就显得很兴奋。后来,她知道那叫声是白丽平学出来的,惊叹的表情在她曾经年轻漂亮过如今挂满沧桑的脸上停留了足足有两分钟。
“那个‘死才’,咋能学出那么好听的鸟叫呢?”李小青叹出一口气。
李小青承认白丽平很会学鸟叫,但如今她不想再聊白丽平。不过,白丽平学鸟叫的情景却沥沥在目。她实在想不通,这个“死才”咋会做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呢?
芙蓉街上的老土著,对已故去的年轻人大多称“死才”。
死得很不体面的年轻人,即使生前有个很好听的名字,一旦故去,再出现在人们茶余饭后的闲谈中,也就“死才”了。
离王家小院不远的地方,芙蓉街上的傻子胡六,正倚在自家门框上朝街筒子里无聊地张望着。胡六看到一条狗伏在电线杆下面,还有一只绿色的啤酒瓶子在更远的地方躺着。那儿有一只塑料垃圾箱,胡六一定闻到到了垃圾箱里飘来的味道,他侧过脸把视线换了个方向,也就看到了正在聊着“死才”的王虹和李小青。
胡六冲王虹和李小青笑笑,伸手在裤裆里摸索了半天,掏出家伙朝着他家门框撒了一泡尿。胡六撒尿讲究姿势,他嘴上笑着,肚子挺着,腰弯着,两腿紧绷着……
“傻子!咋见到女人就撒尿?”王虹说。
“傻子咋知道干这事?”李小青说。
“傻子是不是有感应?白丽平没死时经常送些吃的给他。”王虹说。
“要说白丽平心挺善的,咋就做出这样的事呢?”李小青说。
两个女人唠叨时,有警察在喊董生。
警察说:“你得面对现实,现实已这样了,为啥就不能正确认识呢?”
“你家出了这事,你能正确认识?”董生冲警察喊着,茹燕在旁边哭得死去活来。
警察见董生很难控制情绪,也无语了。芙蓉街北头开过来一辆闪着灯的警车,围观的人群慢慢让出一条通道。董生坐在地上,突然大哭不止。
董生一边哭,一边对茹燕说:“我有一个预感,白丽平还在这个城市里,她一定是抱着咱们的儿子,很可能寄居在某个莫名其妙的处所,或者在哪家便宜的旅馆里,或者在火车站还是汽车站的候车室里,她从不忌讳恶劣的环境。她如果手头还有几块钱,也许还会坐在咖啡馆里,抱着咱们的儿子,一杯一杯地吃冰淇淋。然后,她从茶色玻璃里,望着街上的男男女女。她有可能隔着玻璃窗,看到咱们从那里经过也不会招呼,因为她一向喜欢这样的悲剧效果……”
“啊——”
董生正忘情地说着,一块砖头“啪”地一下拍在他头上。砖头碎了,他头破了,他“啊”地一声大叫,鲜血如注,瞬间成了一个淋淋的血人。
“王八蛋!把儿子还给俺……”
茹燕挣扎着,再一次举起手里的砖头……
第二天,济南一家晚报登出这样一条社会新闻:
昨晚九时许,历下区发生一起溺死惨剧,一个年轻女子,抱着四个月大的男婴,跳进水深两米的大明湖里,双双溺水身亡。
今晨8时许,记者赶到溺死年轻女子租住的芙蓉街王家小院门口时,溺死男婴的父母正瘫在地上痛不欲生。他们面前放着一个水淋淋的布包,布包里包裹着的是男婴的尸体。警方拉起一条警戒线,有群众在现场围观。有知情者介绍,年轻女子姓白,在某银行工作,是男婴父亲的情妇。男婴天生残疾,无双手,白姓女子与男婴父亲相爱至深,担心男婴今后会成为累赘,便将自己在明湖小区购买的即将交付的两室一厅房子和30万元存款遗嘱给男婴父亲继承,然后偷偷抱着残疾男婴跳水溺亡。而关于事情的真相,尚未获得警方确认……
(原载《当代小说》202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