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解永敏的头像

解永敏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2409/11
分享

芙蓉街童话

□解永敏

 

 

      一个老城,有山有水,全在天底下晒着阳光,暖和安适地睡着,只等春

  风来把它们唤醒……

                                              ——老舍《济南的冬天》

 

1

“你读过吗?”虎哥说。

“没有,你读过?”四妮说。

“读过,读了很多遍。”虎哥说。

虎哥叫刘二虎,四妮叫李春妮。刘二虎家住芙蓉街南头,李春妮家住芙蓉街北头,都是纯纯的老济南。老济南自然有老济南的样子,有什么好吃的分着吃,有什么好玩的相互玩。这不,刘二虎读到了一本书,是老舍先生的《济南的冬天》,感觉很好,把一个纯纯的济南写活了,就想着与李春妮分享书里的美好味道。

李春妮不太喜欢读书,虎哥读了,她怎么能读呢?

“为啥不读呢?”刘二虎说。

“你忘了,俺从小读书不行,如今都不想上学了,还读书干嘛。”李春妮说。

李春妮是喜欢读书的,但她嘴上却说不喜欢读书,只说“学都不想上了还读书干嘛”。

刘二虎却不管那么多,非要李春妮读一下老舍笔下的济南冬天,他说这么好的书,你咋就不读一读呢?你读了,俺带着你去看大明湖,去看千佛山,去看趵突泉。然后,再仔细地咂摸济南的冬天到底怎么有意思。

“看大明湖和趵突泉,还需要你带着吗?”李春妮说。

“千佛山呢?”刘二虎说。

“千佛山倒需要你带着,那么深的山,那么深的沟,还有那么深的树林子,真就怕人着呢。”李春妮说。

“说不准儿什么时候,你就需要俺带着呢。”刘二虎说。

这是发生在很多年前的冬天、发生在一男一女柳芽般年龄的一个真实故事。

刘二虎十九岁,李春妮十八岁。刚开始,他们在同一所学校里读书。后来,刘二虎去到一处叫实验中学的学校里读高中了,而李春妮却越来越不愿意读书了,甚至都不想上学了。刘二虎说,不读书可不行,将来就是文盲一个呢。李春妮把嘴一嘟说,怎么能是文盲呢?俺都认识两千多个字了呢。刘二虎说,光识字不行,得学知识,有了知识才叫有文化,否则就是文盲呢。

“哼,就你能!”李春妮很不愿意听刘二虎的说道,说他黏糊头一个。

“不黏糊,你能听?”刘二虎不管那么多,无数次呛白李春妮。

刘二虎与李春妮很要好,虽然他们的家分住芙蓉街的两头,却总愿意找到一起。逗嘴,呕气,甚至吵架,然后,谁也不再理谁。第二天,没事人一样,又找到一起了,该说啥还说啥,该逗嘴还逗嘴,该呕气还呕气。

这是冬天的一个晌午,天上正下着鹅毛大雪,芙蓉街上的一切,不对,是整个济南城里的一切,都白了。房顶白了,地上白了,树枝上也像开满了白花。在这白白的世界里,李春妮像刘二虎早先说过的一样,突然就发神经了,她不嫌冷,踩着厚厚的积雪,从芙蓉街的北头,跑到了芙蓉街的南头,冲着刘二虎的家门大声喊:“虎哥在家吗?走啊,去看雪中大明湖呢。”

“喊啥呢?一个闺女家,有点样子好不好?”刘二虎从家里出来,冲李春妮吼。

“吼啥吼?不就喊你出来看个雪吗,有啥大惊小怪的!”李春妮毫不示弱,也冲着刘二虎没好气地吼。

“好,听你的,哥陪你去看雪,俺是说你要有个大闺女样呢。”刘二虎说着,送给李春妮一个笑模样。

雪中的大明湖,很美呢。站在湖边,望着湖里干枯的荷枝,望着历下亭朦胧的样子,李春妮脸上显出呆呆的表情,而这时候的刘二虎,却忘情地背诵起了老舍《济南的冬天》里的句子:

 

古老的济南,城里那么狭窄,城外又那么宽敞,山坡上卧着些小村庄,小村庄的房顶上卧着点雪,对,这是张小水墨画,也许是唐代的名手画的吧。那水呢,不但不结冰,倒反在绿萍上冒着点热气,水藻真绿,把终年贮蓄的绿色全拿出来了……

 

“酸不酸啊?”李春妮说。

“酸吗?四妮,这可是大作家老舍笔下的济南呢。”刘二虎说。

李春妮家里有四姊妹,她排行老四,刘二虎就经常喊她四妮,她也乐得“四妮”这个名号,每听到刘二虎的喊,都爽爽地答应着,那样子像拣到一个大元宝,高兴着呢。然而,这会儿她却说刘二虎酸了。

怎么会酸呢?

刘二虎和李春妮,曾经笑话过学校里的马老师。马老师是个很高大的男人,个头差不多有一米八,说话声气却像女人,吱吱的响,细细的出,腻腻歪歪,还不时来上几句“之乎者也”。同学们都说马老师够酸,酸的都倒牙呢。没想到,李春妮天天跟屁虫一样跟着的刘二虎,也突然酸了起来,还站在雪中的大明湖边,摇头晃脑地背诵起了老舍的散文。

刘二虎家里有三兄弟,他排行老二,也就叫了二虎。李春妮却从不喊他刘二虎,只喊他虎哥,她说,虎哥你咋是二虎呢?为啥不是大虎?刘二虎说,为啥?四妮笑了,说谁不知道老虎大了厉害。

“你个李春妮,坏坏的一个妮子!”刘二虎说。

“你才坏呢,俺好着呢。”李春妮说。

‘你要好了,满芙蓉街就没不好了。”刘二虎说。

“你这么看俺?”李春妮说。

“这么看你就够高呢。”刘二虎说。

刘二虎是个爱读书的孩子,在芙蓉街上是出了名的。李春妮却不喜欢读书,刘二虎对某一篇好的文章说破大天,她也不愿意找来读一读。头几天,刘二虎就专门把老舍《济南的冬天》这书拿给她,嘱她好好看一看,说这样的文章养人呢,她不仅没看,却不知道给丢到哪里去了。

“把书还给俺。”刘二虎说。

“不知道放哪了。”李春妮说。

“你咋这样?”刘二虎说。

“俺哪样?”李春妮说。

“把书给弄丢了。”刘二虎说。

“俺说了,没丢,是不知道放哪了。”李春妮说。

“不知道放哪,不就是丢了。”刘二虎说。

这时候,鹅毛大雪下得更浓了,整个大明湖似乎望不到任何一点水色了。雪花洋洋洒洒地飘落在湖面,与湖面泛起的层层细波交织成一幅动人的画面。湖畔竖起的杆子上挂着的几串红灯笼,在稠密的雪花纷飞中格外惹人眼目,远处的湖心岛,历下亭在雪花映衬下显现出独特的古朴与典雅。

“四妮,俺要去当兵呢。”望着大雪中的湖水,刘二虎说。

“啥,你要去当兵?”李春妮说。

“是啊。”刘二虎说。

“啥时候?”李春妮说。

“过几天就走。”刘二虎说。

“去哪?远吗?”李春妮说。

“南方,很远。”刘二虎说。

“虎哥,想你咋办?”李春妮说。

“想俺?怎么会呢。”刘二虎说。

“怎么就不会呢,咱们天天泡在一起,你突然去当兵了,俺能不想?”李春妮说。

“真的?”刘二虎说。

“真的。”李春妮说。

“给你写信。”刘二虎说。

“君子一言?”李春妮说。

“驷马难追!”刘二虎说。

 

2

这天一早,李春妮背着书包去上学,突然想起好几天没见虎哥了,他说去当兵,还真的要走?

经过刘二虎家门口,李春妮伸开脖子喊:“虎哥,在家吗?”

刘二虎院子里没有动静声。李春妮再喊,院子里依然没动静,她犹豫着走进了刘二虎家的院子。院子很小,除了三间有些矮的北屋,还有两间很小的东屋,中间的院子南北不过三米,东西也就两米多,算起来整个院子六七平方,站在里面明显感觉到了拥挤。虽然李春妮与刘二虎从小一起玩大,而真正跑到刘二虎家的院子里如此一番打量,还是第一次。

院子咋就这么小?原来没觉得呢。

李春妮在心里问着,便就走到了北屋门口。

“四妮,你来了?”

后面突然有人喊,李春妮吓得打了个哆嗦。回过过头来,见是刘二虎穿一身崭新的军装,很威武地在那里站着,冲她笑笑,再笑笑。

“啊?”李春妮很吃惊。

“咋了?”刘二虎说。

“真要去当兵?”李春妮说。

“军装都换上了,还有假?”刘二虎说。

李春妮茫然地点点头,打量着刘二虎。刘二虎立正站着,突然冲李春妮来了个军礼。李春妮害羞了,脸上泛起了红。她朝刘二虎跟前走几步,伸出手,想拉刘二虎的手,又把手缩了回去。

“见俺换了军装,生分了?”刘二虎抬起右手,一根指头在脸上划着。

“丢谁呢?”李春妮不让了,挥起拳头要打。

刘二虎笑着,朝一边跳着,李春妮没打上,也笑了。

“四妮,你挺俊呢。”刘二虎这样说着,脸上也泛起了红。

“真的?”李春妮问。

“真的。”刘二虎说。

“那你多看看,当兵走了,看不到俺了呢。”李春妮说。

“给你写信呗。”刘二虎说。

“写信当不了看,看和写信是两回事。”李春妮说。

“也是呢。”刘二虎说。

“咋办?”四妮说。

“傍晚大明湖边见,行吗?”刘二虎挤了挤眼,有些不好意思。

“很行呢!”李春妮说。

于是,就到了傍晚,就到了大明湖边。

没想到,跟着刘二虎来的还有一条狗,黑色的狗。那狗伸着的舌头,呼呼喘着气,不时跑到李春妮跟前,凑她腿上闻闻,再闻闻,李春妮有些怕了。

“咋领条狗来?”李春妮说。

“二伯家的狗,早先俺给同学要的,俺爸不让养,给了二伯,这不当兵要走吗,也想着和狗亲热亲热呢。”刘二虎说。

“你俩一路货色。”李春妮不高兴了。

“咋了?”刘二虎说。

“狗改不了吃屎。”李春妮说。

“说啥呢?”刘二虎说。

“说狗呢。”李春妮说。

狗像是听明白了什么,又凑到李春妮跟前,用耳朵噌她的腿,蛮亲热的样子。李春妮胆子一向大,伙伴们都说她托成错了,本应是个男孩,咋就托成个女孩呢?望着那狗,李春妮却不怕了,轻轻地蹲下,胆惊惊地伸手抚摸着狗的毛。狗得意了,仰起头,望着她,很温柔地将全身都靠在了她腿上。

“这狗好温顺呢,从不咬人。”刘二虎说。

“比你强。”李春妮说。

“俺还比不上一条狗?”刘二虎说。

“差不多。”李春妮说。

一番逗嘴,刘二虎和李春妮坐在湖边的长椅上,狗也像通人性,温柔地靠在他们两人的腿中间,不时抬起鼻子闻闻这个,又闻闻那个,似乎在说,你们玩吧,可别忘了俺。

傍晚有些晚了,太阳沉下去了,天边虽然飞着晚霞,却深一块,浅一块。有的大红,有的粉红,有的则金黄。大红的像炉膛里的火,粉红的像小狗的舌头,金黄的则像大公鸡的尾巴。不一会儿的功夫,深的颜色变淡了,浅得颜色更淡了,天上的星星眨着眼睛跳了出来。星星这一跳出来,夜色变浓了。刘二虎朝李春妮眨巴了一下眼睛,往她身上靠靠,再靠靠。

“咋了?”李春妮说。

“没咋呢。”刘二虎说。

“冷啊?”李春妮说。

“冷,靠紧了暖和。”刘二虎靠得更紧了。

李春妮感觉出来了,她的虎哥这个傍晚和其他时候不一样呢。不过,李春妮没接着她虎哥的样子往下走,而是伸手将她虎哥的手摁住了,轻声说:“你去当兵了,俺也要去下乡插队去了。”

“你要去下乡插队?”刘二虎说。

“大姐出嫁了,不算俺家人了,二姐去二国棉上班了,三姐继续读高中,下乡的就是俺呢。”李春妮说。

“你才十八呢。”刘二虎说。

“上级有规定,每家必须有个下乡插队的,十八也不算小了呢。”李春妮说。

“你不继续读高中?”刘二虎说。

“你知道,俺不喜欢读书。”李春妮说。

刘二虎不管那么多了,一把拉住李春妮的手,放在嘴上哈出了气,暖着。李春妮的手冰冰凉,她一定冷呢。于是,刘二虎继续不管那么多了,把李春妮冰冰凉的手拉过来,塞进了自己怀里。李春妮不好意思了,试图挣脱,挣了好几挣,刘二虎硬生生摁着,怎么也挣不出来,便就感觉有一股暖暖的气流,从她手上传递到身上。于是,她笑了,刘二虎也笑了。

 

3

刘二虎当兵去了很远的南方,李春妮下乡插队的地方倒不怎么远,满打满算也就一百多里,那是黄河边上的一个村庄。村庄里几年前就建起了知青点,城里的知青一批批下来,与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

十八岁的四妮,没想到也会成为知青。只读了一个初中毕业,就知识青年了吗?她记得虎哥说过,光识字不是有文化,有知识才是有文化,知识是什么?是科学,是天文或者地理或者历史,或者其他一些很深奥的东西。自己只读了一个初中,学校里还天天搞运动,没学到什么知识,只认识了两千多个字,这也能是知青?不过,按照政策她只能成为知青。她家有四姊妹,大姐嫁人了,二姐工作了,三姐还要继续读高中,只能由她当知青来下乡。

李春妮成为知青下乡来了,却和她的虎哥突然间像两只风筝,同时离开了芙蓉街,同时在天上飞着,或者在地上跑着,而那条风筝上的线呢,还在芙蓉街上牢牢拴着,任由他们怎么挣,也挣不脱呢。因此,他们就相互通信,在信上说着部队里的事,说着乡村里的事,也说着芙蓉街上的事。

部队里的事新鲜,乡村里的事也新鲜,芙蓉街上的事却是他们早就知道的。尽管早就知道,他们还是喜欢翻来覆去地说芙蓉街上的事,毕竟那里是他们的根,他们的风筝线还牢牢拴在芙蓉街上。所以,每每说起芙蓉街上的事他们总是乐此不疲。在信中说得最多的,还是芙蓉街上的王府池子和芙蓉泉。李春妮不知道为什么,总喜欢虎哥在信中说王府池子的事。有一封信,虎哥说了部队的训练,接着就说芙蓉街上的王府池子。他问李春妮,最近回芙蓉街了吗?去王府池子了吗?他说,自己想王府池子里的水了,感觉那才叫水呢。夏天的时候,脱掉衣服跳进去扎猛子,仰泳,蛙泳,狗刨,好一个爽呢。而自己部队驻地的水,与王府池子比起来那就不叫水了。连队里一百多号人,守着一个很小的水龙头,想洗衣服或者洗脸洗头,要端着脸盆等半天。连长也说了,部队驻地水资源匮乏,不久的将来团里的打井队要把井打到千米深,那样用水就方便了。所以,大家都期盼着打井队快些来。

读着虎哥的信,李春妮有些担心了,用水咋会如此困难呢?会渴着虎哥吗?虎哥是不是一年也洗不上一次澡?他身上得多脏。于是,李春妮急急地给虎哥回信,嘱咐他多渴水,什么时候也不能渴着自己,有机会也得洗澡,勤换衣服,把身上弄得干干净净。虎哥不是说过吗,身上不干净的人心里也不干净,要做个身上和内心都干净的人,别忘了你说过的话噢?

这样给刘二虎写信的时候,李春妮突然感觉自己身上痒痒了,像是也缺了水。于是,她从暖水瓶里倒出一大杯白开水喝下去。然后,又将另一只暖水瓶里的水倒进脸盆里,将毛巾放进去打湿再拧干,脱了上衣擦洗起来。擦洗完了,想虎哥是不是没有这样的条件?看这兵当得,咋就如此艰苦呢。于是,李春妮心疼起虎哥来了,想着要买点好吃的寄给虎哥,不能让虎哥太受委屈。

几天之后,李春妮去供销社买了三包高粱饴糖和两包杏脯寄给了刘二虎,她还写了一封信放在包裹里,告诉刘二虎高粱饴和杏脯都是济南特产,吃得时候要想着芙蓉街,想着王府池子,想着芙蓉泉里的水,那感觉一准儿是清爽的。

那些天,收割小麦虽然累,李春妮脸上却总挂着笑。她想着刘二虎,心里高兴,身上有劲,脸上也就显着愉悦的表情。一同来插队的胡薇薇说她没心没肺,都累个半死了还在那里傻笑,是不是生下来就被灌了笑婆婆尿?李春妮不回事,说灌就灌呗,刚生下来啥也不懂,往嘴里灌啥都是一个好呢。

恼人的是信太慢,从部队到插队的村庄需要二十几天,而从插队的村庄到部队,有时候需要一个月。这样算下来一年也就能通四五封或六七封信,李春妮写给刘二哥多,刘二虎写给李春妮少,部队与地方不一样,外出执行任务要一个月或几个月,收不了信也写不了信。

李春妮着急了。其实,李春妮的虎哥也着急。相互着急的日子不好过,相互着急的日子里满含着念想。人这种东西,特别是男人和女人这种东西,有了念想,即便是着急,也着急得有意思。外人看来似乎是一种折磨,要有多少耐心才能守住爱的灵魂破土?要有多少爱才能浇灌出男人和女人的恣意绽放?只能是时间,什么事情时间都能给出很好的答案。

时间在走,一刻也不停地走,李春妮和刘二虎哥的爱慕,不对,应该是爱情,也在跟着时间走。走得不紧不慢,走得人人心焦,走得酣畅淋漓,走得荡气回肠。

麦收是最忙碌的时节。在大田里割了一天麦子,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李春妮还是想着她的虎哥,还是想着把割麦子的情景告诉她的虎哥。

怎么告诉?

写信,信是唯一的告诉。

回到知青点,天已经很晚了,月亮升起来了,白天的热也跑走了,代之的是可人的凉爽。李春妮还听到不远的赵牛河里,有青蛙在呱呱叫;不远的饲养棚里,有驴在咴咴叫。有了青蛙的叫,有了驴的叫,乡村的夜晚就显出了美好,可惜没有谁想欣赏,累了,同屋的知青们吃过晚饭都麻利地躺下睡了,明天还要割麦子,多睡一会儿是一会儿。

李春妮没睡,李春妮还要写信呢,要把白天割麦子的情景告诉她的虎哥,让虎哥也为乡村的丰收高兴一把。

李春妮是第一次知道乡村割麦子是咋回事,她相信虎哥也不知道如何割麦子。所以,她想尽快把割麦子的情景告诉虎哥。她克服掉白天的累,把一天的感觉告诉虎哥。知道吗?乡村割麦子一种忙碌,更是一种喜悦。来插队才知道,乡村“三秋不如一夏忙”。知青和生产队的社员们,都要起早贪黑、披星戴月忙麦收。那一幕幕的场景,你没见过,你要见了,也许会喜欢,也许不喜欢。累得人直不起腰,直喊“累死了累死了”。那情景,如同一支沉重而又雄浑的进行曲,诉说着一个季节抹不去的记忆。凌晨两三点,随着鸡鸣狗叫声,寂静的村庄就骚动起来了。昏暗的煤油灯相继燃着,灯光下,风箱响着,伴着锅碗瓢盆碰撞声,炊烟在夜空里升腾。接下来,趁着星光,借着月色,甚至是摸着黑,人们三五成群地上路了。有推着车子的,有扛着扁担的,还有在腋下夹根绳子的。刚到地头,就见有人把麦子割出去一大截,后来的一个接一个,你追我赶,气氛是团结紧张,严肃活泼。

割麦子是个力气活,蹲着不行,站着也不行,只能弯着腰,一手抓麦,一手伸镰,“唰”地一声,把麦子割了下来,满把的麦子感觉好沉。割麦子有窍门,身子前倾,屁股欠起,手脚协调。借着一手抓一手割的动作,腿有节奏地向前挪,这样割麦时间久了,不会劳累过度。

俺学说得不清楚呢,想来你也不太明白,啥时候你从部队回家探亲,来俺们村看看吧。对了,俺们村的小麦长势甚好,老支书说了,是十几年来最好的一年,每亩地能产下五百斤的小麦粒子。五百斤啊,堆在一起,尖尖的一个大堆。俺们村种了一千多亩地的麦子,那就是一千个五百斤呢,一千个五百斤堆在一起,小山一样。

不知不觉中,李春妮把所插队的村庄称为“俺们村”了。原来她与虎哥说起济南城,说起芙蓉街,总是“俺们的济南”,或者“俺们的芙蓉街”,如今这“俺们”成了“村”。这“村”与“济南城”,与“芙蓉街”,自然就不一样了。用李春妮和同屋知青的话说,“村”就是乡下,乡下自然和城市不一样。

 

4

这天上午,李春妮正跟生产队的“耘把式”老九叔耘玉米,突然听见地头上同屋知青胡薇薇喊她。李春妮抬头望过去,见胡薇薇手里举着一封信,告诉她是部队来的信,问她这会儿要不要看?

李春妮已经等不及了,当然这会儿要看。于是,她一手牵着牛绳,一手扶着牛梭子,回头望向“耘把式”老九叔。老九叔五十多岁,在生产队里当了几十年的“耘把式”。见李春妮渴望的样子,不忍心了,想着城里孩子细皮嫩肉,跑到乡村干这么重的活,不容易呢。便点点头说:“到地头上,咱们就歇息。”

玉米趟子很长,从这头到那头有二百米。正耘了一半,李春妮的心已飞到地头上。想着信是虎哥收到自己的信后写来的,虎哥在信中说些啥?耘地耘了一半急不得,只能傍着老黄牛慢慢往地头上走。

农村耘地的家什叫耘锄,耘锄下面有个尖尖的犁铧,庄稼长起来要在垄间里松土。耘锄后面通常由“耘把式”撑扶,前面由老黄牛拉着,一人傍着牛,慢悠悠地一趟趟耘。这是一种基本的农活,对农作物的生长有着重要作用。通过耘地,使土壤松动,富含氧气,有利于农作物扎根生长。同时,耘地还能埋住杂草,让僵硬的土地变成松动的土壤。前面傍牛的活轻松,一般由妇女或老弱者承担。李春妮是知青,生产队长派农活自然会把轻松活派给她。

跟着“耘把式”老九叔耘了几天地,李春妮还真就喜欢上了这傍牛的活,就想着再给虎哥写回信的时候,得把这耘地的事和他说一说,想必他不知道耘地是咋回事呢。对了,虎哥总说年轻人要学知识,读书是学知识,干农活同样是学知识,很多农活里的知识城里孩子都不知道,虎哥教导了俺那么久,这耘地的知识应该也不知道吧?

李春妮这样想着,老黄牛拉着耘锄走到了地头上。老九叔喊了一声“吁”,老黄牛站住了,老九叔指挥着李春妮从地头上拐了个弯儿,然后把耘锄放下,又把老黄牛的缰绳拴在一棵小树上,说:“耘了五六趟子地,是不是走累了?快歇息会儿。”

坐在地头上歇息,对农人来说是件很惬意的事。老九叔坐在田埂上,从衣兜里掏出旱烟袋点燃,深深吸了一口,那样子舒服极了。而李春妮和胡薇薇,却不管老九叔咋舒服,早已嘁嘁喳喳着跑到小树林里看信了。

有人能从部队上给李春妮来信,胡薇薇感觉很好奇。李春妮家里有啥人在部队上?是军官啊还是战士?还是李春妮和一个当兵的谈恋爱,两个人在鸿雁传书?胡薇薇很想和李春妮一起看信,李春妮把信拿在手里却不打开。后来,李春妮见胡薇薇老望她手里的信,便一下塞进了衣兜。

“咋不看?”胡薇薇说。

“满手都是泥,收工回去看。”李春妮说。

“你不急?”胡薇薇说。

“信在这里,早看晚看都行,急啥呢?”李春妮说。

胡薇薇和李春妮都很漂亮,高桃的身材,大大的眼睛,乌黑的长发,往村街上一站,活脱脱一对美人。不过,她们穿衣服很注意,刚来插队的时候,领队的领导教导过,无论在生活方面,还是个人行为方面,都要与农村人保持一致,特别是穿衣服,要做到朴素大方,杜绝小资产阶级情调的东西在个人身上显现。所以,她们穿着很朴素,从没出过格。但她们毕竟年轻,也不甘寂寞,能有人经常写信来,自然是件幸福的事。那个年代,下乡插队的年轻人大都没什么交往,社会关系简单,能有人写信来的也很少。

见李春妮不看信,胡薇薇不高兴了。她们住同一个屋,相处很好,有啥话都能掏心窝子地说。一封来信都不让看,还是朋友吗?

“不就一封信吗,回去让你看。”李春妮一把搬过胡薇薇的脸,冲她笑了。

“真的?”胡薇薇也笑了。

“真的。”李春妮说。

“恋爱信?”胡薇薇说。

“不知道算啥信。”李春妮说。

“咋能不知道呢?”胡薇薇说。

“虎哥当兵去了,俺来插队了,他说好去了部队给俺写信,就一封封地写,这能算恋爱信吗?”李春妮说。

“你们都住芙蓉街?”胡薇薇说。

“是啊,俺家住北头,他家住南头。”李春妮说。

“纬九路那片就俺自己,上学下学,连一同走的人都没有。”胡薇薇说。

胡薇薇这样说,李春妮就有些沾沾自喜了。从小到大,都有虎哥陪着她。读小学时,有男生把她的橡皮抢跑了,虎哥不仅追上那男生要了回来,还让那男生给李春妮道了歉。

那天晚上,胡薇薇和李春妮跑到村头苇子湾边,听着青蛙呱呱的叫声,说着悄悄话,很晚才回屋。知青点领队很负责,一直等在院子里。见她们回来,问干啥去了?她们说去苇子湾边凉快了。领导嘱咐早些睡,麦收时节活很累,休息好了才能把活干好。她们答应着,欢欢地跑回屋睡了。

李春妮很兴奋,把虎哥的来信读了三遍,一句句咂摸,想着虎哥那些话,心里很暖,也很爽。她把信拿给胡薇薇看了,胡薇薇没看出啥,说这就是哥写给妹的信啊?李春妮说,本来就是呢。

胡薇薇有些失落,她想恋爱信不应该这么写,李春妮却感觉自己就是在与虎哥谈爱恋,要不虎哥怎么会一封封地给她写信呢?一个大小伙子,总给一个姑娘写信,又是为了啥?当然,她也一封封地给虎哥写信,虽然不知道为了啥,但她就是喜欢写,更喜欢接到虎哥的来信。

刘二虎在信中,问李春妮是不是长高了?身体怎么样?还问李春妮在农村插队苦不苦?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她多注意休息,别累着,尽量多吃饭。然后,刘二虎又说了自己。他告诉李春妮自己在部队进步了,在他们那批兵中,第一个被提拔为副班长的。这班长虽然带了一个“副”字,责任却很重要,负责全班人员的内务管理,也就是负责安排士兵的工作任务、维护班内秩序、维护装备和武器等,还要经常检查士兵的工作情况,很好地与班长和排长合作,以确保全班人员的安全和有效运作。不过,自己对这样的进步不满足,今后还得向着当班长、当排长甚至当连长迈进,那才是真正的进步。

对于刘二虎在信中所说部队的事,李春妮不是太明白,但对于刘二虎问候她的话,她却看了一遍又一遍,想着虎哥是关心体贴她的,虽然分别的时候两个人谁也没说过爱,但能感觉出来,她和虎哥心中都奔涌着爱的暖流。这暖流在心中奔涌,应该就是恋爱吧?

很多年后,李春妮又和胡薇薇几个下乡插队的同伴聚在一起,回忆起当初,她说如今的年轻人多么愿意轰轰烈烈地谈情说爱啊,相比而言,那个年代的爱情或许更像深海潜流,水面上很难有一点波澜涟漪,也更少见浪花汹涌,内心里却爱得死去活来,可彼此连手都没拉过,甚至都没说出过“爱”这个字。

“今天看来,那时候的爱情就像出土文物呢。”李春妮说。

可是,为啥文物金贵呢?”胡薇薇说。

“也是呢,即便百孔千疮,依然不失旧时模样!”李春妮说。

那时的李春妮每每想起虎哥信里的话,总是禁不住偷偷地笑。之前,她不知道啥叫谈恋爱,胡薇薇却一次次和她说谈恋爱的事,还说自己也想恋爱,只是还没有恋爱的人。这个时候,李春妮会自然而然地想起知青点对门五大娘家的二小子会来。

刚开始的时候,李春妮和胡薇薇都不知道五大娘为啥是五大娘,而不是二大娘三大娘或者四大娘,只知道大家都喊五大娘的男人五大爷,五大爷的老婆大家自然喊五大娘。后来,李春妮和胡薇薇才明白,五大娘的男人弟兄六个,五大娘的男人排行老五,所以也就五大爷了。难怪李春妮和胡薇薇不明白,那时候五大爷弟兄六个只剩下他和六弟两个人,上面的四兄弟早已去世。虽然上面四兄弟已去世,按照乡村风俗,五大爷依然坚持原来的排行,依然是五大爷,不可能晋升为二大爷或三大爷,更不可能晋升为一大爷。

五大娘家的二小子会来让李春妮很纠结。不过,李春妮也没想到,她来插队不久会来就瞄上了她。知青点二十几个人有八个女生,八个女生中最好看的要数李春妮。她在穿着上虽然注意了,农村人看来还是很洋气,而且身材苗条,脸蛋红润,扎着马尾辫,村人们都说她像朵鲜花,比仙女还要漂亮三分。村人们对李春妮的说道,胡薇薇几个女生听后很嫉妒。其实,胡薇薇长得也挺俊,外形清丽窈窕,性格淳和雅致,皮肤白皙。不知道为啥,五大娘家的二小子会来没有瞄上她,却瞄上了李春妮。很多年后,李春妮还纳闷着。会来为啥喜欢上自己?再想想也正常,哪有小伙子不喜欢漂亮闺女的?再说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也不是犯法的事,而常常在男人的喜欢中,女人才会沾沾自喜。不过,那时候的李春妮没敢沾沾自喜,她有些害怕,怕会来冲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因为她心里有虎哥刘二虎。一个女人心中有了一个男人,怎么可能再愿意让另一个男人对自己做出格的事。

那几天,麦子收完了,大家可以稍稍歇息一下了。李春妮想包里放着李二虎送给她的那本《济南的冬天》,里面收录了老舍的二十几篇散文,其中一篇就是《济南的冬天》。刘二虎送给她时说,下乡插队是件挺苦的事,想家的时候读一读《济南的冬天》吧,读着里面的文字想着咱们的芙蓉街,想着咱们的大明湖,还有曲水亭街,兴许你就不想家了呢。

李春妮读着《济南的冬天》,正咂摸着里面“一个老城,有山有水,全在天底下晒着阳光,暖和安适地睡着,只等春风来把它们唤醒……”这样几句话,想着大明湖明净的样子,想着芙蓉街上好吃的小吃,对门五大娘的二小子会来就过来了。因为住着对门,会来有空就往知青点上跑,跑到知青点就去李春妮房间里转一圈儿。然后,就和李春妮找话说。李春妮和胡薇薇还有其他两名女知青住在一起,只要屋里剩下李春妮一个人,会来就挤眉弄眼地往跟前凑了,问李春妮想吃甜瓜吗?想吃大红杏吗?还有香梨,他都可以去弄。李春妮说,你能弄得来吗?会来说能啊,俺去生产队的瓜地里偷就行。李春妮说,你就知道偷啊?会来笑笑说,不偷哪来的甜瓜?哪来的大红杏?李春妮最烦感的就是偷,会来一口一个“偷”字,李春妮就把脸子拉下来了,再也不理他了。没想到,会来根本不管李春妮拉不拉脸子,伸着像猪嘴一样长的嘴巴去抚摸李春妮的脸颊。望着会来猪嘴一样的长嘴巴,李春妮突然想到老鼠啃啮食物的情景。于是,有一种隐隐的恶心涌上她心头。这时候,会来伸开双臂要环绕她的脖子,她急了,“啪”地一个耳光甩了过去,会来“嗷”地叫了声,疯一般跑了出去。

“这是咋了?”刚要进屋的胡薇薇差点儿被会来撞上。

“会来跑啥呢?”另一位紧随胡薇薇进屋的室友也很诧异。

“谁知道呢?要是不跑不叫,就不是他会来了。”李春妮说。

李春妮自己都不知道那一刻的自己是怎么了,被会来调戏了一番,她竟然没有半点心跳和心慌,听着胡薇薇和另一个室友的问话,她淡定得像没事人一样。接着,她犹豫地走出知青点,望着对门五大娘的家,想去找五大娘说点啥,想了想还是不说得好,便望着五大娘家的院子出神。五大娘家有前院和后院,前院住人,后院种了葵花,黄泥抹得墙上还挂着几串鲜红的辣椒和几串雪白的大蒜。这个季节,新辣椒和新大蒜就要下来了,五大娘家的旧辣椒和旧大蒜还没吃完。李春妮想着,今后能去偷五大娘的辣椒和大蒜吃吗?知青点的饭食有时候很难下咽,就着红红的辣椒或大蒜吃,应该舒服些。

多年之后,早已回到济南的胡薇薇与李春妮忆起往事,李春妮才告诉胡薇薇当时发生了啥。胡薇薇很惊讶,问李春妮,你当时看着咋没事人一样?李春妮说,俺心跳厉害着呢,表面上又不得不装出淡定的样子,不然村子里传开还咋做人?别忘了,那时的俺是个黄花大闺女。胡薇薇说,那个年代村人们要知道出了这样的事,你和会来怕是谁都说不清呢。

李春妮还对胡薇薇说,当时注意了会来在翻她挂在墙上的小方镜子。镜子的背后镶着刘二虎的照片,照片上的刘二虎穿着军装,军装上的红领章和红帽徽闪闪发亮,看上去刘二虎很威武。会来就问:“这解放军是谁?”

李春妮说:“虎哥。”

会来再问:“虎哥是谁?”

李春妮说:“虎哥就是虎哥,一名威武的解放军战士。”

会来不问了,把那张照片看了再看,还试图把那面小方镜子装进衣兜里,仿佛那是他的私有财产,好在他衣兜太小,装不下那面小方镜子,但会来贪婪的占有欲让李春妮更恶心了。

 

5

李春妮心地很善良,甩了会来一巴掌,她心里很忐忑,想着五大娘那么好的人,家里做了好吃的都给她和胡薇薇送过来,看她们的被子脏了或棉衣破了还帮着拆洗。如此好的五大娘,咋就有个想跟自己亲近的儿子会来呢?自己咋就甩了他一巴掌呢?那一巴掌是不是甩重了?这样想着,李春妮便有意无意地往五大娘家跑,她想看看会来咋样了。

会来还是原来的会来,见到李春妮依然往她跟前凑。有一天中午,吃过饭大家都午休了,李春妮没有午休的习惯,喜欢中午在村子里走一走,看一看。刚刚走出知青点,就见会来也出了家门。会来倒没计较李春妮甩他一巴掌,依然满脸含笑地地说:“跟俺去吃烧玉米吧?”

李春妮像是突然闻到一股烧玉米的香气,就问:“去哪儿吃烧玉米?”

会来说:“跟俺走。”

似乎是那一巴掌的歉意,似乎是五大娘的好,似乎烧玉米的香味进入到意念里,李春妮没有任何犹豫,跟着会来去到村后的玉米地里。会来告诉李春妮,这些玉米是早玉米,早玉米等不到秋天就收获。这个时候的早玉米烧着吃,有最美的味道。

一阵风吹过来,大片早玉米被吹得哗哗响。玉米棒子挺了,玉米粒变硬了,会来掰下一个,又掰下一个。李春妮四处望望,生怕被人发现。

“被人家逮住咋办?”李春妮说。

“晌午都在家午睡,谁能逮住咱?”会来说。

会来很能干,不大会儿就在旁边沟里燃起了火,烧出了香喷喷的玉米棒子。

“吃吧,很香。”会来说。

“是吗?”李春妮被烧玉米的香闻吸引着。

“是喽。”会来将一个烧熟的玉米棒子递到李春妮手上。

“这么一会儿,就烧熟了?”李春妮望着黑乎乎的玉米棒子说。

“不敢吃?”会来示范般地啃了一口,嘴上立马沾满黑灰,样子很滑稽。

会来说嫩玉米容易熟,水煮温度不过百度,火烧温度却很高,所以熟得快。香喷喷的玉米棒子引诱着李春妮,她也不管沾灰不沾灰了,对着玉米棒子啃起来。六七分钟后,两人将五六个烧熟的玉米棒子啃完了,相互望着沾满灰的嘴唇,笑了。

李春妮跟着会来从玉米地返回时,胡薇薇看到了。胡薇薇望着她和会来黑乎乎的嘴,问去干嘛了?李春妮说去村外转了转。胡薇薇很疑惑,感觉李春妮和会来像是有啥事。有啥事呢?胡薇薇不知道,仅仅是猜测。

第二天晚上,村团支部召开了青年团员会,团支书点名批评了会来,说有人举报他掰了集体的玉米棒子烧着吃,犯了自私自利的错误。会来当场承认了,还在会上做了检讨,说因为嘴馋犯了错误。她承认是自己犯了错误,没说李春妮也参与了。会来家庭出身好,五大娘和五大爷为人好,检讨过后事情就过去了,也没人再追究。

会议结束后,胡薇薇问李春妮:“你跟着会来去吃烧玉米了?”

李春妮摇摇头,没说话。

胡薇薇再问:“没去?”

李春妮还是摇头,胡薇薇笑着说:“会来是个好小伙。”

李春妮瞪起眼睛问:“啥意思?”

胡薇薇依然笑着:“是说会来,人不错呢。”

从此,胡薇薇和其他知青对李春妮好像有了猜测,说她心里的人应该不是会来,或许有一个遥远的地方在她心里存放着,那个遥远的地方是部队,部队有个帅帅的她叫虎哥的小伙子。李春妮后来收到的信,信封上已经没了地址落款,只有两个字:内详。这两个字,总能引发胡薇薇和其他知青的遐想。

李春妮倒是不否认,下乡插队的日子里,她最盼望见到的人就是公社里的邮递员,因为邮递员一来,她就可能收到虎哥的来信,有了虎哥的来信,感觉下乡插队的日子就不那么艰苦了,也不那么累了。于是,她就高兴,一高兴就唱歌,唱那个年代流行的歌。

有一首歌,在那个年代不流行,只是刘二虎总对李春妮说,他喜欢唱,唱起来很威武,很雄壮,也很有力量。因此,李春妮也喜欢唱那首歌了。她常常伸着脖子放开嗓子,干农活的时候唱,在屋里洗完了脸对着镜子梳妆的时候唱,都是大声唱:

 

我们都是神枪手,

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

我们都是飞行军,哪怕那山高水又深。

在密密的树林里,

到处都安排着同志们的宿营地……

 

每每听到李春妮唱出这样的歌,胡薇薇和其他知青就狂笑不止,笑她无理头地唱这老掉了牙的歌。那个年代,久居乡村的知青们已经在私底下传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或者邓丽君的《小村之恋》,或者徐小凤的《风雨同路》,李春妮竟然还翻来覆去地唱《游击队之歌》,这是多么老土的事情啊。弯弯的小河青青的山冈依偎着小村庄蓝蓝的天空,阵阵的花香怎不叫人为之向往”的歌词,与“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我们都是飞行军,哪怕那山高水又深”的歌词比起来,李春妮当然要被人家笑掉大牙。不过,邓丽君和徐小凤的歌曲,还有《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那样的苏联歌曲,都是知青们晚上偷偷在短波收音机里的澳洲广播电台上听来的,而四妮所唱的《游击队之歌》,却是她的虎哥在信中告诉她的,虎哥还专门在信里放了一张歌片,上面印着《游击队之歌》的词和曲。

对于李春妮来说,尽管大家笑她唱老掉牙的歌太土,她却依然喜欢唱,感觉她唱着那雄壮有力的歌,虎哥就在身后紧跟着她,保护着她,使她在下乡插队的日子里快乐地成长。因此,李春妮每一次走在乡村的田野上,望着天想笑,望着地想笑,望着河流也想笑。乡村的每一片白云,每一片绿叶,都感觉很亲切。她哼唱着歌曲,踩着乡村发烫的土地,蹦蹦跳跳地走着。

 

6

下乡插队的日子里,李春妮最愉快的就是给虎哥写信,或者收到虎哥的来信一个人坐在某一个地方静静地读。公社的邮递员总是斜挎一个洗得颜色发白的帆布书包,里面装满了报纸和书信,骑着一辆二十八寸老掉链子的破自行车,穿行颠簸在乡间地头、泥泞田埂上。邮件多时,他会开心地哼着乡村小调,老远就举着信向知青们挥手。他脚一踮地,车一撂,李春妮就会跑过去抢他手中的信,翻看他的书包。李春妮说,她最能体悟汉语的准确和伟大,“信使”两个字,不就是送信的天使么?那些日子,公社的邮递员就是她和虎哥的“天使”。

很多年后,胡薇薇对李春妮说,她当年等信的急迫样子是最溢于言表的,但她显然不像其他知青一样在等家里的来信,而是在等兵哥哥的来信,那种等眼神就不一样。为了逗她,胡薇薇常常悄悄扣下她的信,那些信很厚,让人心生妒忌。胡薇薇又见不得李春妮没收到信时失望的样子,只要她稍稍露出一丝沮丧,胡薇薇立马就忍不住把信交到她手里。

这些情景,李春妮都在信中对虎哥说了,她还告诉虎哥,不知道为啥,自己对任何男人都没有兴趣,一想起威武雄壮的虎哥,感觉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都黯淡无光了。这样说的时候,李春妮没有跳过五大娘家的二小子会来,她还把会来像猪嘴一样长的嘴巴描述了一番,结果说到后来就不得不说会来为讨好她,经常去生产队的瓜地里偷瓜,或者去果园里偷大红杏给她吃。李春妮也说,当知青的日子不太好过,所以会来偷来的甜瓜或大红杏,或香梨,她很喜欢吃,在她看来不吃白不吃,既然会来给她偷来了,为啥不吃呢?还有,会来大晌午带她去玉米地里烧玉米,烧玉米可香了,隔着很远就能闻到香喷喷的味道,吃起来更香,她一次能吃下三四个。

这些事情,李春妮一次次地在信中告诉了刘二虎。李春妮没想虎哥怎么样,只想把在农村的一切告诉他。李春妮还说,在一个有雾的早晨,她做过一个很奇怪的梦,梦见了五大娘家的二小子会来不仅在生产队的瓜地里偷甜瓜给她吃,还在村民家偷来一只大公鸡,把大公鸡杀掉后炖了一锅喷喷香的汤。她刚咬了一口甜瓜,会来就让她喝鸡汤,她喝下一口鸡汤,喷喷香的鸡汤就着甜瓜,瞬间下到她肚子里。于是,她感觉大公鸡在她肚子里活了过来,并通过她的嘴发出惊天动地的打鸣声。会来惊奇地望着她,突然把她抱了起来,又很费力地把屋门闩上,然后朝着屋子深处走去。会来的脚似乎碰着了什么金属,她听见有一种清脆的响声短促地跳了一下。于是,她看到会来的身子后面站着虎哥,虎哥威武雄壮的样子如山一般朝她和会来压过来,没等她和会来喘口气,山一般的虎哥就把他们盖在了下面。这时候,她听到虎哥亲昵地喊:“四妮妹子,你在哪呢……”

梦醒之后,李春妮发现胡薇薇和其他知青都已起床,只有她还在床上睡着。于是,她着急忙慌地穿上衣服,飞快地洗脸梳头,然后推开窗子,把冷落在窗外的新鲜空气放了进来。李春妮打算一会儿去玉米地里找胡薇薇他们,她知道胡薇薇和其他知青被知青点上的领队赶到玉米地里去拔草。这个季节的玉米正在拔节,一天能长半乍,十天就长得和人一样高,而玉米地里的草在和玉米争营养,必须把它们拔掉,否则玉米就长不高。李春妮这样想着,就跳到窗台上朝着不远处的田野眺望,她发现田野里飘着湿漉漉的晨雾,有雾的天气田野像童话世界一样美妙。于是,她飞快地跑出屋,飞快地朝着生产队的大田跑去。

李春妮没想到,她给虎哥写信多了,文笔竟然练得越来越好,写出了童话般的文字。有一次,胡薇薇读过她给虎哥写的信,惊叹地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李春妮问她怎么了?胡薇薇说,你不就经常读一读你虎哥给的那本《济南的冬天》吗?李春妮说,俺经常读《济南的冬天》,也经常读其他书啊,怎么了?胡薇薇说,你的信写得不像信了。李春妮说,不像信那像啥?胡薇薇说,像小说,不对,像散文。李春妮笑了笑说,人家老舍那些大作家们写的东西才是小说和散文,俺写的就是想给虎哥说得话,怎么能像小说和散文呢?你就瞎说吧!胡薇薇说,俺没瞎说,真是这样呢,今后给你虎哥写信,是不是每封都让俺看一看?李春妮说,反正没啥不可以公开的,你想看就看呗。

四妮怎么也没没想到,她和虎哥的通信竟然越写越长,而且都用了小格子信纸,字写得绿豆一般大,每封信起码三四张纸,算起来怎么也得有几千字吧?很多年之后,四妮说她很想不通,现在的孩子为什么特别害怕写作文呢?她和虎哥那时候写信,写到后来就像作文高手写范文一般,有一种潜藏的表现欲,尤其是想到远方有一个人正等着看你的信,你得出色地表现,你得文采飞扬,这种被人期待的感觉很美妙,让你更是忍不住大笔一挥,洋洋洒洒,开心无比,乐此不疲。

李春妮说,她和虎哥那时候的通信完全都能公开,没涉及生活和情爱,只谈一些国家大事,或者世界形势、革命理想和部队与生产队的情况。在今天的年轻人看来,那根本不叫情书。那时候的她和刘二虎,都是处于压抑和迷茫中的年轻人,所以,他们的信是相互间的探讨和倾吐,而探讨和倾吐的背后才是情感的交流。

这样的通信持续了很长时间,结束的时候却很痛心,李春妮说她都感觉暗无天日了。而之前在写信和等信中,静静流淌着是无限的美好。

那个麦季过去秋季还没来的时候,李春妮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这一天,李春妮又跟着“耘把式”老九叔去耘玉米地了。玉米已长到半人高,玉米地里的杂草也在跟着玉米一起疯长。玉米地里的营养被杂草争去了,生产队长派活的时候说,玉米地需要再耘一遍,再耘一遍后玉米就有人高了,下面的杂草见不到阳光,就会慢慢死掉。所以,玉米地再耘上一遍,也就等着秋天好好收玉米。

“耘把式”老九叔说:“今年的玉米长势不错,秋天一准儿大丰收。”

生产队长说:“为了大丰收,你带着李春妮再去耘上一遍地。”

还是老九叔在执撑耘锄,还是李春妮傍着老黄牛。老黄牛很温顺,拉着耘锄一趟一趟地耘着玉米,“耘把式”老九叔在后面不时喊几声“得得”,或者“喔喔”,或者“吁吁”。李春妮傍着牛,随着老九叔的喊,不紧不慢地顺着玉米趟子往前走着,看上去很悠闲。后来,返城回到济南的胡薇薇说起李春妮跟着老九叔耘地的情景,称是一幅美丽的田园牧歌画面,如果当时有照相机,拍下来参加省里或全国的摄影大赛,获不了头等奖,也能获二等奖。李春妮笑笑,说你快点学画画,回忆着把那情景画下来。胡薇薇说,天赋不够,学不了画。

没想到,李春妮傍着老黄牛刚耘了两趟地,胡薇薇又在地头上喊她了。

李春妮见胡薇薇手里又举着一封信,并大声说是部队上来的。

李春妮笑笑说:“不就一封信吗?”

胡薇薇说:“不是信。”

李春妮说:“不是信,是啥呢?”

胡薇薇故意卖了个关子:“你看了就知道。”

李春妮傍着老黄牛把耘锄拉到地头上,老九叔又让她去歇息了。

“电报?”李春妮接过胡薇薇递过来的电报,很吃惊。

“你虎哥为啥给你拍电报?”胡薇薇说。

电报由薄薄的外封封着,胡薇薇很懂规矩,没有李春妮的允许,从不擅自看她的信或其他东西。李春妮是第一次收电报,之前从没人给她拍过电报。那个年代,通讯不方便,除了写信,有急事都是拍电报。拿着电报,她心里很忐忑。外封上注明是虎哥拍来的,但外封上看不到电报内容。李春妮纳闷了,虎哥为啥给自己拍电报?她哆嗦着拆开电报封,一张薄薄的纸飘到眼里:

“有急事,速回芙蓉街。虎哥。”

十个字的电报,把李春妮吓了一跳。虎哥在部队拍的电报,为啥让她速回芙蓉街?

难道自己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家里发生了事,也不应该是虎哥是在部队给她拍电报。

李春妮着急了,不知如何是好了。胡薇薇望着电报,同样不知所措,用现今的话说,是一脸懵逼。懵到后来,坐在地头上抽旱烟袋的老九叔看出眉目,疑惑地望望李春妮,又望望胡薇薇,笑着说:“遇到事了?”

李春妮很干脆地把电报递到老九叔跟前:“朋友拍电报来了,让回家一趟,好像家里遇到事了。”

老九叔接过电报看了半天:“上面写得啥?”

老九叔都不识字,咋还接过电报看?也许是望着蓝色的电报纸好奇。

老九叔叹出一口气:“拍电报就是有急事。”

胡薇薇说:“李春妮应该请假回去看看?”

老九叔抽着旱烟,咳了两声:“回去吧,不用请假,我给周如平说声就行。”

周如平是生产队长,脾气不怎么好,知青找他请假很难说话,老九叔不管那么多,按辈份周如平喊他爷爷,爷爷说话了,孙子能不听?于是,李春妮把傍牛的缰绳交到胡薇薇手上,撒开脚丫子就往知青点上跑。然后,提了个小包,拿了件换洗衣服,疯一般跑去公共车站等车了。

 

7

李春妮回到芙蓉街北头自家低矮狭窄的院子,一下子惊住了。房门上贴了红对联,还有一个“喜”字贴在迎门墙上。她急急地推开屋门,父亲和母亲正忙碌着,大姐和二姐也帮着忙活。李春妮的突然出现,吓了他们一跳。

母亲笑着说:“还想不告诉你呢,这不回来了?”

大姐一把拉住李春妮:“知道了?”

李春妮一脸懵样:“知道啥?”

李春妮见二姐穿了身漂亮的新衣服,头发也像是刚刚做过。她知道二姐在第二国棉厂上班几年,因为表现好被从车间调进厂团委办公室。从二姐脸上表情,她感觉家里有啥事,便问:“家里有啥事吗?”

父亲咳嗽了两声说:“家里能有啥事,都好着呢。”

母亲接过话:“你二姐明天出嫁,这不正为她忙活呢。”

李春妮又是一惊,怪不得贴了对联和“喜”字,是二姐要结婚。

“四妮回来了吗?”院子外面有人喊。

“刘二虎回来探家呢,过来找你两次了。”二姐听到喊声告诉李春妮。

李春妮又惊了,到底是咋回事?二姐出嫁,为啥是刘二虎在部队给自己拍电报?

第二天,在二姐出嫁的酒席上,李春妮喝下两杯酒就晕了,晕得有点站不住。刘二虎将她扶进屋,让她躺在床上,说给她拍电报时心里急,她给他的信上为啥总提五大娘家的二小会来?还说会来长长的猪一样的嘴巴差点儿亲着她的脸,还说会来给她烤的玉米棒子喷喷香,他很气愤,也很受不了,便给领导请假回来探亲,就想问个究竟。

“你知道二姐出嫁?”李春妮问。

“不知道。”刘二虎说。

“那为啥拍电报?”李春妮说。

“为你啊。”刘二虎说。

“为俺需要拍电报?”李春妮说。

“需要呢,俺回来你也回来。”刘二虎说。

“你不想刘叔和刘婶?”四妮问。

其实,刘二虎到了探亲的时间,本想年底回来,看看芙蓉街过年的景象。他喜欢芙蓉街上的年味,喷喷香的小吃,高高挂着的红灯笼,潺潺流过的泉水,还有拥挤的人群。外面的世界尽管也是五彩缤纷,可与芙蓉街上的年不一样呢。然而,李春妮一封封的信,说了那么多的“会来”,他难受了,以为她又喜欢上了会来。于是,他等不到年底了,急急地请了探亲假,还顺手给她拍了电报,要一起回到芙蓉街,要听四妮亲口说说和会来是咋回事。

“小心眼呢!”李春妮说。

“怎么会啊。”刘二虎说。

“怎么不会?”李春妮说。

“怕你跟了会来。”刘二虎说。

“会吗?”李春妮说。

“咋不会呢?”刘二虎说。

“为啥?”李春妮说。

“深深的玉米地,喷喷香的烧玉米,还有一道道的沟渠,一片片的苇子地,孤男寡女,干柴遇烈火……”

刘二虎描绘出的场景,真得一般。“嘭”地一声,李春妮的拳头擂了过来,擂在肩上,擂在头上,摆在背上,擂得刘二虎晕头转向。于是,刘二虎喊:“疼死啦,疼死啦……”

事情很快说清,一对青春男女除了热烈,似乎没有其他。情如夜色越来越浓,浓到后来谁也离不开谁了。于是,有了山盟海誓。刘二虎告诉李春妮,自己提干了,回到部队后就去一个哨所当排长。李春妮说,排长是多大的官?刘二虎说,排长官不大,但是干部,每个月领工资,五十二块,加上补贴五十四块五。李春妮眼睛亮了,这么多?刘二虎说,多吗?李春妮说,多啊,俺还没见过这么多的钱。刘二虎说,下个月发了工资,一半寄给你。李春妮摇摇头,留着吧,娶媳妇用。刘二虎说,媳妇是你,用在你身上。于是,他们抱在了一起,紧紧的,像是再也不分开。

夜来了,刘二虎和李春妮,又一次站在了大明湖边。哗哗的湖水又轻又急地往护城河里流,湖面上清凌凌一片。月光泻下来了,像播撒下许多金子,一跳一跳的。刘二虎拉着李春妮的手,轻声哼起了歌。李春妮问他唱得啥?刘二虎说南方民歌,他喜欢唱军歌,也喜欢唱南方民歌。听着南方民歌,李春妮感觉很滑稽,也很有味道。风从湖面上吹来,李春妮打了个寒战,刘二虎脱下军装轻轻披在她身上。李春妮往刘二虎身上靠了靠,刘二虎伸手将她搂进怀里,另一只手随即放在她的衣服扣子上……

李春妮没想到,为了信中的“会来”,刘二虎竟然请假跑回来。她想是真爱呢,不然他能为此请假?她将这话说给刘二虎,笑话他没出息,刘二虎说,在你面前就想没出息呢。这话说得很轻,李春妮却感觉很重,眼前冒出五颜六色的小星星,它们晃啊、摇啊,红了,全是红的了,像新媳妇的盖头,像大公鸡的鸡冠;不对,又紫了,千万颗的紫……最后,成了满眼的金色,像火星习迸。于是,李春妮依偎在刘二虎怀里说:“俺是啥?”刘二虎说:“你是媳妇。”李春妮说:“谁的媳妇?”刘二虎说:“虎哥的媳妇。”李春妮说:“你不是虎哥。”刘二虎说:“俺是啥?”李春妮说:“你是,你是俺男人……”

刘二虎很快回到了部队哨所,李春妮也很快回到了知青点。

李春妮的信写得更多了,刘二虎的信却很少了。李春妮不知道是咋回事,写信问虎哥,虎哥没回信。这时候,知青返城的消息不断传来。有说大家同时返城的,有说要一批一批返城的。知青们要离开插队的村子,还有些舍不得。因此,村人们一户户轮流请知青们吃饭。

李春妮和胡薇薇在五大娘家吃过好几顿了,有水饺,有烙油饼,有手擀面,李春妮和胡薇薇吃得不亦乐乎。这时候,会来问李春妮,还回来吗?李春妮说,咋不回来呢?这也是俺的村啊。会来笑了。胡薇薇望着会来说,咋光问李春妮?会来说,也想问你,怕你不喜欢俺问呢。胡薇薇说,咋能不喜欢。会来说,真的?胡薇薇说,真的。于是,会来提着一个柳条篮子,领着胡薇薇和李春妮去了苇子湾。

本来就是一个水塘,人们习惯把水塘叫成“湾”,“湾”四周长满挺拔如剑的芦苇,也就成了“苇子湾”。据说苇子湾里生长着成千上万的乌龟,所以也叫“王八湾”,在方圆十里八村颇有名。苇子湾好大一片,水深处四五米。胡薇薇和李春妮不明白会来为啥带她们来苇子湾,等站在湾边上,望着浩浩荡荡的苇子,会来问了:“想吃螺蛳肉吗?”

胡薇薇一听,来了情绪:“想啊,有吗?”

会来说:“这么大一个苇子湾,想吃多少都管够。”

于是,会来脱下上衣和长裤,穿一条短裤下了水。苇子湾里螺蛳多,会来随摸随往岸上扔,胡薇薇和李春妮就往篮子里拣。半个多小时,篮子里的螺蛳冒了尖。到了晚上,会来煮了一大锅奇香无比的螺蛳,胡薇薇和李春妮还有其他几个女知青,围坐在五大娘的院子里,望着被煮得通体透亮而富有光泽的螺蛳,馋得口水都流出来了。胡薇薇心急,螺蛳刚盛进盘子,就抓起一只放进嘴里,烫得呲牙咧嘴,还喊着好吃好吃。

会来有些偏爱李春妮,尽着往李春妮面前的盘子里放螺蛳,还不时将挑出的肉递到李春妮手里。胡薇薇不干了,质问会来:“为啥光给春妮挑螺蛳肉?”会来笑笑,又给她挑了几个。胡薇薇笑着说:“不许偏心眼,你不是春妮的会来,你是大家的会来。”五大娘听到了,笑着说:“敢情好!谁要愿意给会来做媳妇,会像伺候娘娘一样伺候着。”于是,大家开怀地笑了,这个说那个可以做媳妇,那个说这个可以做媳妇,会来虽然平时总往李春妮跟前凑,这会儿却羞得满脸通红。胡薇薇开他玩笑说:“相中谁了?”其他女知青也跟着起哄:“会来相中谁了?快说!”会来坐不住了,站起来红着脸朝大门外走,引来大家哄堂大笑。

 

8

李春妮什么事都在信中告诉虎哥,吃煮螺蛳的经过被她说的很有意思。但信寄出一个多月,却没接到虎哥的回信。期间,她又接连写了三封信,虎哥依然没回音。她坐不住了,心里忐忑不安了。这时候,她和胡薇薇都接到返城的通知。通知上很清楚地写着,胡薇薇返城后去国棉二厂上班,李春妮返城后去造纸西厂上班,其他知青也都接到了返城上班的通知。

下乡插队的知青们高兴了,纷纷和乡亲们告别着。

返城上班很多年后,李春妮和胡薇薇还想着在五大娘家吃煮螺蛳的那个晚上。就是那个晚上之后,李春妮再也没收到过虎哥的来信。她着急了,却一点办法也没有,依然坚持一个月给虎哥写一封信,虎哥不回信,她也不停地写。

过了几个月,李春妮从报纸上看到南方边境形势紧张,也听说很多部队在向那里集结。又过了一些日子,一场声势浩大的边境保卫战打响了,李春妮这才恍然大悟,想着虎哥是随着部队上战场了。上了战场,哪有时间写回信?再说部队的行动都保密,按照纪律这种时候不可能对外写信。于是,李春妮对虎哥充满牵挂,有事没事都往虎哥家里跑,想打听点虎哥的情况。虎哥父母还不知道她早和虎哥私定终身,依然拿她当虎哥小时候的玩伴看。后来,她去虎哥家的次数多了,望着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刘叔刘婶恍然大悟,便说:“好久没和你虎哥通信了吧?”李春妮红着脸点点头。刘叔和刘婶说,家里也很久没她的消息了,听说边境上有战事,会不会他们上去了?

日子在紧张与担心中往前走着,一下子又走了几个月。

李春妮上班了,胡薇薇上班了,从知青点返城的知青都上班了。

胡薇薇很活跃,发下第一个月的工资,就忙着组织返城的知青搞聚会。

“聚会放在哪?”胡薇薇找李春妮商量。

“芙蓉街上可以吗?”李春妮说。

“芙蓉街啥地方?”胡薇薇说。

“王府池子边上有家饭店,看着泉水,吃着喝着,聊着笑着,多有味道。”李春妮说。

星期天的傍晚,阳光温柔地洒了下来,十几个一同下乡的知青聚在了一起。那个年代的饭店,无论饭菜还是酒水都很简单,价格也便宜,十几个人每人凑了十块钱,丰盛的饭菜就堆满了桌子。大家吃着喝着,杯盏交错间,彼此的呼喊声、笑语声在王府池子上空回荡着。

“四妮,有信了。”李春妮正端着汽水与胡薇薇碰杯,二姐突然跑来喊她。

“啥有信了?”李春妮望着二姐问。

“刘二虎,有信了。”二姐说。

“真的?”李春妮连招呼也没给大家打,跟着二姐跑走了。

边境保卫战打响后,李春妮再没收到过虎哥的信。她去过虎哥家很多趟,刘叔和刘婶同样急的不得了,说部队打仗就打仗吧,再怎么也得给家里捎个信不是?战争结束的消息通过电视和报纸走进千家万户,刘叔和刘婶按照原来的地址给虎哥拍电报,还是没消息。自从边境上开始紧张,李春妮和刘叔刘婶再没收到过虎哥的信。四五个月的时间,都在望眼欲穿。虎哥突然有消息了,李春妮慌得不得了,恨不能马上见到虎哥的信或虎哥的人。没想到,是部队来了人。刘叔和刘婶在家,还有两名军人。四个人的神情都很严肃,屋子里的气氛也很凝重。

“刘叔,刘婶……”四妮轻声叫着。

“你是李春妮同志?”一名军人问。

李春妮点点头,疑惑地望着那名军人。

军人说:“我们是刘二虎同志的战友。刘二虎同志在边境保卫战中光荣牺牲,清理他的遗物时,发现有三封写着你名字的信,现在转交给你。”那名军人说着,从文件夹中拿出了三封信,很郑重地交到了李春妮手上。

“虎哥牺牲了?不可能!”李春妮大声说着,早已泪流满面。

刘婶也流着眼泪抱住李春妮的肩膀,安慰着说:“闺女,你和虎子从小玩着长大,不久前才知道你和虎子好了。他上战场前给家里来过一封信,说你下乡插队后一直和他通着信,那次回来探家你们也把话说开了,他还说再探家就和你结婚,没想到……”

刘婶哽咽说不下去,像是要瘫倒的样子,两名军人一边一个,立马扶住她。

李春妮没在意刘婶的话,翻来覆去地看着那三信封。三封信都用信封封着,她哆嗦着手想打开,二姐一把从她手中抢过那三封信:“回家慢慢看。”

四妮哆嗦着嘴唇问军人:“就这三封?”

军人点点头说:“就这三封。”

另一个军人接过话:“还有一样东西,上面刻着你的名字。”

李春妮说:“啥东西?”

那名军人又将一个小盒子递到李春妮手上,李春妮将小盒子打开,发现是枚用子弹壳做成的黄铜戒指,上面刻着三个小字:李春妮。递给她戒指的军人说:“我们仔细清理过刘二虎的遗物,都带来了。”

李春妮忍不住了,“哇”地一声哭起来,紧接着,她扑通跪在地上。二姐想扶她,扶了半天没扶动。刘叔也满眼含泪去扶她,随扶还随对她说:“别哭了,既然是战争,就得有人牺牲……”

那些天,泪水一直在李春妮的脸上流,她的心里既有悲伤也有气愤。有那么一阵子,气愤甚至压过悲伤。刘二虎明明跟自己说,无论发生什么事,一定活着回来娶她做媳妇,怎么就说话不算数呢?她嚅动着嘴唇,在心里一次次骂刘二虎:“你是个浑蛋!咋说话不算数呢……”

那些天,李春妮把自己关在屋里谁也不见。她把那三封信拿出来,放在桌子上,想着要不要打开。她拿着剪刀想了半天,最后还是把剪刀放下了,把三封信放进了一个抽屉里。这时候,她忽然想起两个军人说过的话,战争结束后刘二虎就失踪了。也就是说,他没有活着回来,部队也一直没有发现他的尸体。过了四个多月,侦察人员才在边境线的一处山沟里发现了他的尸体,他是与三名敌人同归于尽的……

李春妮后悔了,她再一次给虎哥写了一封信,那封信整整写了两天两夜才写完。写完之后,她又按照原来的地址寄了出去。在她的意念中,信写了,寄出去了,虎哥就一定能收到,就一定能读到。因此,她在信中说,虎哥,俺咋这么傻?那次你回来探亲,俺为啥不把自己给了你。俺和你有过一夕之欢,现在也不是这样子,说不定还能给你留个后,现在的俺,似乎和千千万万的人一样,在你面前只是一个旁观者……

过了几天,胡薇薇来看她,并让她“节哀顺变”。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上去也像没有太多悲伤,只是喃喃地说:“虎哥没死,虎哥说回来娶俺做媳妇,他怎么能死呢?他才不会死呢……”

事情很快被造纸西厂知道,厂领导把李春妮从车间调到厂工会,每天干些可干可不干的活,她的班也就上得很随意了,有时几天不去也没人管。厂工会主席说,只当是为保家卫国的烈士做贡献呢。

李春妮乐得如此,不上班时拿一个马扎,嘴里依然哼唱着“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顺着芙蓉街一直往北走,走过起凤桥,走过西更道,走过曲水亭街。然后,走到了大明湖畔,找个僻静的地方把马扎一放,望着闪光的水面发上半天呆。再然后,她捧起刘二虎送的《济南的冬天》读了起来。她曾对胡薇薇说,虎哥给的这本书已经读过八十八遍了,还想再读两个八十八遍,把“济南的冬天”印进血脉里。胡薇薇不理解,说了一声“傻瓜”,李春妮听后脸上的表情很凝重,她说:“傻瓜也是瓜呢,不挺好吗?”这样说的时候,李春妮想起下乡插队时会来偷甜瓜给她吃的情景。

 

9

时光如梭,转眼过去二十多年。李春妮依然单身,期间别人给她介绍过很多个男朋友,有省政府机关里的秘书,有公安局的侦察员,还有学校里的英语老师。刚开始谈得都不错,她人样子漂亮,无论身材还是脸面,都属女人中的上品。但每每谈到一定时候,她都会告诉人家自己有个“毛病”,无论如何都改不了。人家问是啥“毛病”?她说已经很多年了,她坚持每月给曾经的男朋友写一封信。人家再问,你有男朋友,为啥还再谈恋爱?她对人家说,男朋友在边境保卫战中牺牲了,但在她心里还活着,所以每个月都得写一封信。人家不解,说人都死了,再写信有意思吗?她说,有意思,咋能没意思呢?于是,别人介绍的男朋友都没成,她也就依然单身着。

李春妮说的“毛病”,也真就是个毛病。这么多年,她给刘二虎写了几百封信,每一封信所表达的内容都差不多:想你,什么时候回来?

刘二虎不可能回来,李春妮却一直想着她能回来。于是,家人、同事和朋友都说她是不是患上了抑郁症,并让她去看医生,或者找心理大夫咨询一下,看看有没有好办法。有的甚至说她被刘二虎的魂附身了,不想办法治疗很危险。李春妮听后笑笑,说俺没病,心理很正常,不需要找大夫。

很多年过去了,每年清明李春妮都忘不了把所写的信给虎哥“寄”过去。

怎么寄?

李春妮有办法,她戴好那枚用子弹壳做的黄铜戒指,把这一年写的十二封信摞在一起,拿到大明湖畔烧掉。然后,她望着平静的湖面念叨:“俺写了一年的信,虎哥能好好看吗?”

后来,芙蓉街上的关帝庙里立起一块“忠义卫国碑”,将边境保卫战中的英灵供奉在了那里。李春妮听说了,急急跑到“忠义卫国碑”前,长跪不起。然后,她满脸挂着泪水,轻声哼唱起了“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从此,每年的清明节,李春妮都在“忠义卫国碑”前烧信了。她每一次烧信,旁边都站满围观的人,望着她伤心悲痛的样子,很多人也都忍不住流下了泪水……

不久前,北京一家书信博物馆听说了李春妮的故事,将她这些年写给刘二虎的书信和刘二虎写给她的信,摘编成了一本书信集,题名:《芙蓉街童话》,并在芙蓉街上组织召开了出版分享会。胡薇薇和当年的知青们都参加了分享会,大家很想听听李春妮说些啥,李春妮却什么也没说,只把《芙蓉街童话》送到了大家手上。

2024年4月24日·晏城

                                

                             载《当代小说》2024年第7期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