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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永敏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24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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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鸹

  □解永敏

  

 

本报讯:昨天正午,本市老城芙蓉街上,突然飞来一只变色老

         鸹,其鸣如猫,其状似鸭,羽毛先呈黄色,后呈绿色,再呈斑斓七

         彩。有目击者称,这样一只奇怪的老鸹,不怕人,不怕响,在人满

         为患的芙蓉街徜徉两个来回,放声大叫一番,后逝;方向正西,五

         龙潭一带。目击者还称,变色老鸹近期频繁光顾芙蓉街,尤其夜间,

         其声震慑,惊心,似有不详之兆……

 

1

那时候,天气很好,大明湖畔的这条一直繁华无比如今依然人挤着人的小街,浸泡在正午的阳光中。往西不足二里,过了红尚坊,过了省政府,又过了护城河,芙蓉街上的居民老关,竟然沿着五龙潭墙根开挖出一溜宽不足三十公分,长却有八十多米的菜田。

菜田里种植有多样蔬菜:茄子,西红柿,还有辣椒和黄瓜。

对了,老关还顺带种了几棵玉米,沉甸甸的玉米棒子已经往外伸展着了,长势喜人。

老关正在那里侍弄那一溜菜田,他弓着腰,一勺一勺地把粪水浇到每一棵菜的菜根上。

老关很仔细,侍弄菜田比侍弄孩子还要上心。当然,这是他老婆的话,也是他的酒友老栓的话。老关和老栓都住在芙蓉街上,他们的住房都很逼仄,都是老济南的样子。正因为是老济南的样子,便有规定不允许拆建,更不允许随意改变状态,说是旧城区必须要保持原貌,否则外地来人看老济南,看什么呢?那些新的高楼大厦,和其他城市里的高楼大厦,又有什么两样呢?很多时候,老关和老栓喝着小酒,聊着这恼人的情状,一点办法也没有。

“出事了,老关出事了?”

老栓急匆匆跑过来,一边说着,一边拉住正侍弄菜田的老关的胳膊。

“老栓你个王八羔子,俺老关啥时候出事了?咒俺?”

老关抬起头,瞪着眼睛,恼怒地望着老栓,口气里透着愤懑。

老栓不管老关如何恼怒,满头汗水顾不上擦,一口气将芙蓉街上来了一只变色老鸹的事说了。老栓本来结巴,性子又急,说起事来更结巴。说到后来,老关听出是芙蓉街上飞来了一只鸟。

“飞来一只鸟,值得大惊小怪吗?”

“不是鸟,是……是一只……老鸹呢。”

老关听过老栓结巴着的一番说道,不再恼怒了,而是把粪勺的把柄撑在下巴上,漫不经心地问着。老关知道,在这个绿树水清的城市里,因为盛世平和,因为河清海晏,随便从哪里飞来一只鸟,或飞来一只老栓说的老鸹,那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有啥大不了呢?

“变色,变色……的呢!”老栓说。

“变色的,又怎样?不就是一只老鸹吗!”老关说。

“不……就是……一只老鸹?知……知道老鸹的降临……和老鸹的叫……是啥征兆吗?”老栓说。

“舍征兆?都是瞎说,你也信?”老关说。

“咋……就是……瞎说呢?”老栓说。

“咋就不是瞎说呢?”老关说。

“你呀,你呀……”

老栓没再和老关说下去,他跺了跺脚,冲老关甩了一下手,走了。

老关望着一甩手走去的老栓,摇了摇头,苦涩地笑笑,想说啥,没有说,却发现不远处沿着菜田走向的一截长满蒿草的土埂上,有一只很温和的颜色雪白的宠物狗,正在使劲地用爪子刨挖着什么,黄土被扬起了很高,蒿草的白色根须也被翻露了出来。不大一会儿,似是狗的主人走了过来,一个穿着时髦脸上涂脂抹粉的女人,望着依然还在奋力刨挖的狗,大惊失色地喊道:“俺地个娘哎!露露啊露露,就不嫌脏吗?咋会用你那漂亮的爪子刨挖这脏兮兮的泥土呢?不知道昨天晚上刚刚给你洗了澡吗?回家不是还得洗一回?”

老关再一次摇了摇头,再一次苦涩地笑笑,叹出一口气,轻声说道:“泥土咋就脏兮兮了呢?没有泥土,你吃啥?”

老关不再望那女人和狗,而是又转眼望向长势旺盛的各种菜秧,脸上爬满喜悦。

老关知道,即便是这样一溜不足以称之为菜田的菜田,也足够他一家人吃菜了,而且很多时候他还把采摘下来的茄子和辣椒分送给邻居们。每每拿到老关送的新鲜蔬菜,邻居们都会啧啧不停地夸上一番,说诺大一个济南府,都买不到老关种出的有机蔬菜呢。而每到这时候,老关一准儿会补上一句:“空气如此不纯,咋能种出有机蔬菜呢?只是没有农药残留而已。”

“而已?”有邻居问。

“是啊,可不就而已呢。”老关说。

“而已”的老关发现,没有农药残留的新鲜蔬菜,还是挺受邻居们欢迎的。所以,他在芙蓉街上走着,总会有人亲热地和他打招呼,说你这人好哩,有了好东西总想着街坊邻居们呢,厚道啊。

“变色?老鸹?”

“是啊,变色,老鸹。”

老关侍弄完菜田回到芙蓉街上,见老栓又在和小蒙说道变色老鸹的事。

似是老栓把如何的不祥征兆说了,小蒙听得满脸惊恐,大睁着眼睛望着老栓,不住地问:“不祥?啥不祥呢?”

老栓情绪已经平稳,也不怎么结巴了:“听过一句话吗?”

“啥话?”小蒙说。

“‘老鸹头上过,无灾必有祸’啊。还有,‘老鸹叫,祸来到’,这……老鸹来了,没啥好事呢。”老栓说。

“不是变色的吗?变色的应该不是老鸹?”小蒙说。

“无论咋变色,老鸹依然……是老鸹。”老栓说。

老关站在不远处,听着老栓在那里和小蒙瞎卖派。

老栓告诉小蒙,老鸹就是乌鸦,按照人们生活中的经验现象分析,这是一种“祸害”的不祥飞物,落在谁家树梢上,或在谁家附近叫个不停,谁家就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老栓说:“要不……咋会有,‘乌鸦嘴’一说?”小蒙说:“乌鸦一叫,或者一落,准会有坏事发生,对吗?”老栓点了点头:“对呢,当然,对喽……”

老关有些听不下去了,走到老栓和小蒙跟前:“对你个球!咋会和个孩子说这事?”

老栓又结巴了,想必是怕老关骂他:“咋,咋……就不,不能说呢?”

“不能说,就是不能说!”

老关真是想要骂几句了,骂啥呢?

老关望望老栓,又望望小蒙,啥也没骂。

 

2

芙蓉街上飞来一只变色老鸹的消息,不胫而走了。当然,老栓那张结巴嘴在四处游说,人们不可能不知道。于是,人们便在对一只变色老鸹的认识中,或多或少地掺杂了些许情绪。

情绪与风俗有关,与传说有关,通常的老鸹总穿一身黑色外衣,怎么看都像一个恐怖的、叫人厌恶的巫婆,怎么看都有死神一般的样子。总之,老鸹是一恐怖分子,是不受欢迎的一种角色。而且它们经常出没于阴森恐怖的坟地或深林,据说是以腐尸为食物,所以被人认为是凶鸟。但是,飞来芙蓉街的这只老鸹,和通常的老鸹不一样,是变色的呢。既然是变色的,怎么会是凶鸟呢?然而,芙蓉街这样一条颇多讲究风俗的传统老街,似乎不管什么“但是”或者不“但是”,人们认准了的事,无论“变色”,还是不“变色”,那都是改变不了的呢。比如王小蒙,这样一个上世纪八十年代出生的年轻人,听了人们的说道,竟然也有了情绪,而且被情绪搅和得不知所措了。

王小蒙的不知所措,更多是来自老栓,是老栓最先和他说的,而后便是老栓的老婆三婶。三婶学了老栓的口气告诉王小蒙:“不得了呢,飞来一只老鸹,天天晚上落在不远的树上叫几声,不吉利呢,说不定谁家要出事呢。”

“出事?”王小蒙说。

“老鸹冲着人不停地叫,咋能不出事?”三婶说。

对了,老栓弟兄三个,他排行老三,所以他老婆被人喊作“三婶”。三婶的说道,吓了王小蒙一跳,他也看到了那只变色老鸹,老鸹叫得时候正冲着他住的格子间。那一刻,他感觉格子间的窗子都被震动了,便就想,一只鸟儿,咋叫得如此响亮?像老猫,又不像老猫,似是要发情的样子呢。

“不得了,不得了呢!”王小蒙说。

“当然不得了,多少年没有过老鸹叫了呢。”三婶说。

王小蒙是两年前毕业的大学生,在时报找到工作后租下老栓芙蓉街上的格子间。因为喜欢喝两口,便与老栓老关成了忘年交,有事没事凑在一起,弄两瓶“白干趵突泉”,配一盘油炸花生米或三根面筋,聊着,喝着,有时一个下午,有时一个晚上,好不乐呵。

“晚报上说的目击者,是你吗?”小蒙问。

“不是……俺呢……”老栓回答。

“怕就是他呢,只有他喜欢对一只老鸹瞎猜测。”老关说。

“看你,看看……你呢……”老栓说。

那个傍晚夕阳还没完全消失的时候,三个人已经喝上了。他们喝得,不再是两瓶“白干趵突泉”,而是换成了两瓶“晏婴醉”。小蒙说,头天回齐河老家,顺带把老爹的存货捎了过来。老栓听后笑笑说,不怕老爹揍你?老关也笑笑说,两瓶酒,老爹值得揍儿子吗?老栓说,你儿子那次偷了你的酒,不也挨了你两巴掌?滚!小蒙听着老关冲老栓吼,笑得前仰后合,顺便端起酒杯,“嗞”地一口,干了。

“咋哪壶不开提哪壶?”老关说。

“知道,知道……不开的壶呢,对吧?”老栓说。

小蒙怕两人再顶撞,便再次端起酒杯,与两人酒杯碰了碰:“敬了,敬了!”

“还是小蒙懂事。”老关说。

“就是,小蒙……懂事。”老栓说。

小蒙依然笑着,问老栓:“老鸹会不会,再落在旁边树上?”

老栓抬头望一眼旁边的树:“不好……说呢。”

老关很不屑:“落就落呗,一个飞禽,咱能管得了?”

其实,关于变色老鸹飞临芙蓉街的事,这几天弄得人心嘈杂。无论是上年纪的,还是小年轻,都把这当成了一个事,想着芙蓉街上会不会真就发生点啥?

还是老关清醒,说:“这记者没事干了,咋就把这样一件不足挂齿的事报道出来呢?如果晚报不报,如果老栓不到处嚷嚷,对了,还有老栓老婆,三婶,怕是啥事也没有呢。”

“老关叔,园林部门鸟类专家来过了呢,说要调查是只怎样的老鸹。”小蒙说。

“看看,上级部门也来人了呢。”老栓说。

“为啥?”老关说。

“是珍禽呢,整个济南都没有过呢。”小蒙说。

“可那叫声?”老关说。

“人家不管叫声,只管变色老鸹是珍禽,要保护。”小蒙说。

小蒙没说错,下午确有鸟类专家来过,无论人们如何讨厌那只老鸹,因为老鸹能够变色,也就成了稀有鸟类。据说,这样一只变色老鸹的价钱,恐怕买得下半条芙蓉街呢。

“不然,晚报也,也……不会报道呢。”老栓说。

“小蒙,不会是你写的吧?”老关说。

“俺是时报,人家是晚报。”小蒙说。

“无论多么值钱,老鸹落……老鸹叫……不祥啊!”老栓感叹着,端起酒杯,干了。

那些天,老关没睡好,也没吃好。老栓与老关一样,没睡好,也没吃好。住在芙蓉街上的很多人,似乎都与老关和老栓一样,总在想着老鸹的叫声和老鸹落下的事。谁都怕老鸹会落在自家院子旁的树上或房顶上,更怕老鸹冲自家的方向叫几声。漆黑的夜晚,老鸹冲着自家方向野猫一样叫几声,瘆人啵?对了,也许因为那老鸹变色,也许因为那老鸹和通常的乌鸦不一样,其叫声特别,像猫,又不像猫,比猫声音大,尖利,冲击,阴森,凄凉。所以,听到过变色老鸹叫声的人,都相信了老栓的话:“老鸹头上过,无灾必有祸。”或者,“乌鸦一叫,有人上吊。”

“是俗语,是俗语呢。”老栓说。

“大家没听过俗语,只听过你说。”老关说。

“那是不知道……有,有如此之……俗语。”老栓说。

“所以,你别再胡咧咧了,胡咧咧得芙蓉街上人心慌慌,图啥?”老关说。

“图……图吉利呢。”老栓说。

“吉利好,吉利好。”小蒙说。

老关老栓和小蒙把两瓶“晏婴醉”喝光后,夜已深了。而这时的芙蓉街,依然灯火辉煌。走着的,有南来的,有北往的,但南来北往的人,不知道有一只变色老鸹飞临,更不知道飞临芙蓉街的这只变色老鸹,像一根奇粗无比的棍子,搅动了一池清水。

                                                                

3

一连几日,芙蓉街很多人都在意起了这只变色老鸹,鸟类专家也在意起了这只变色老鸹。有鸟类研究专家来到芙蓉街,问谁看到了“先呈黄色,后呈绿色,再呈斑斓七彩”的变色老鸹?虽然报上说变色老鸹飞逝的“方向正西,五龙潭一带”,但每到夜间,便会有人听到老鸹的叫声,那声音有时很近,有时很远,但不好听,像发情的老猫。

“都在夜里叫,专家咋不来?”老栓说。

“夜里看不到老鸹的颜色。”老关说。

“能听到老鸹的叫呢,盯上一夜,说不定能看到颜色。”老栓说。

老关和老栓的身影,那几天总出现在芙蓉街上。他们原来不这样,没事的时候猫到哪里下个棋,或打个牌,是不在芙蓉街上乱走动的。老关更是,有那溜菜田,每天他都得去忙活。在芙蓉街上开店的人,也时不时会走出门来,与邻居议论一番变色老鸹。世上稀有,并且要值买光半条芙蓉街的价钱,是一个很诱人的话题呢。而再静下心来思考,问题严重性便一下子摊开在面前了。一只能换走半条芙蓉街的老鸹,对,就是老鸹,不怎么讨人喜欢的凶鸟,却比芙蓉街上任何一家店铺都值钱,怪不得鸟类研究专家跑来调查呢。

其实,芙蓉街上的人更关心的不是变色老鸹到底能值多少钱,而是关心“老鸹头上过,无灾必有祸”的事。这些年,异常事总在发生,比如非典,比如新冠,还有禽流感,还有猴豆……各种各样的怪事咋就这么多呢?变色老鸹,又给芙蓉街带来怎样的不可预知?

老关在想,老栓在想,三婶在想,王小蒙也在想。

如此之怪事,谁能不想?

其实,在人们议论来议论去的时候,首先坐立不安的还是老栓。疫情严重那会儿,小孙子出生了,老栓芙蓉街上的几间房子住起来也就拥挤了。三婶让他把王小蒙撵走,说格子间不租了,收回来老两口住,把大房间让给儿子和儿媳,有了孙子,就得让孩子们住得宽敞些。但是,老栓不同意,王小蒙已租住了两年,而且成了他和老关的酒友,房东和租客相处如此之融洽,怎能说撵就撵?再说八平米不到的格子间,每月租金八百块,对于老栓一家来说,是一笔可观的收入呢。把王小蒙撵了,再去哪儿弄这八百块?

“咋就光想着那点钱?”三婶说。

“过日子,不想钱想啥?”老栓说。

“有了孙子,一家人挤着住,行吗?”三婶说。

“不行。”老栓说。

“咋办?”三婶说。

“有办法。”老栓说。

一个周末的上午,老栓跑到自己退休的化工厂,将几个徒弟喊了过来。老栓脾气好,对徒弟也好,虽然退休了,还会经常喊徒弟们来家里喝两杯,所以他一招呼,徒弟们呼啦啦来了。

只用了一天,老房子门口十几平米的空地儿,被徒弟们用铝合金加玻璃罩了起来。这一罩不要紧,老栓家多出一间房子,宽敞了许多。不好的是居委会知道了,说老城区怎能随便搭建?那十几平米是公有区域,不可私人占有,非要老栓拆掉。好在儿媳叔叔人脉广,三打点两打点,暂时不让拆了,罩起的十几平米也就成了私有房产。但老栓心里不踏实,知道自己有违规定,哪天居委会领导换了,再让儿媳叔叔帮着打点?所以,他怕,怕变色老鸹像老猫样深更半夜冲自家“嚎”上几口,谁知会发生啥事?

相比与老栓,老关同样有心事,也是因了变色老鸹。好在,老关比老栓开通,但也隐隐为老鸹的叫声和老鸹的落脚心生忌惮。没人的时候,他会叹几口气,埋怨老栓:“咋会有‘老鸹头上过,无灾必有祸’的说法?胡扯呢!”然而,老关心里依然不踏实。在五龙潭边上费劲把力开出一溜菜田,已种了两年,期间有领导找他,说怎么能在五龙潭边上开荒种菜呢?弄掉,必须弄掉,有违城市建设呢!

老关幸运,让他“弄掉”的领导是五龙潭的“潭长”,却与儿子老丈人有交情。据说儿子老丈人在市机关做处长时,“潭长”是其手下科员,后经儿子老丈人举荐,走上了“潭长”之位子,再怎么说也得给点面子不是,长势喜人的蔬菜,说弄掉就弄掉?

也许儿子老丈人吃了老关的辣椒或茄子,对了,还有红彤彤的西红柿和粒粒饱满的玉米棒子,给“潭长”递了话,“潭长”再没找,老关那溜菜田,也就一直长着了。

即便如此,老关心里依然不踏实,想着半夜老鸹落到旁边树上,又伸着脖子老猫发情般“嚎”几声,“潭长”会不会又要坚持原则?

老关怕呢。

那溜菜田成了他的心头肉,退休后身体之所以不出问题,多半因为开荒种菜田。没了菜田,再也找不到种菜的活路,冠心病会发吗?血压会高吗?糖尿病呢?这个年纪的人据说不干活大都会得上。还有,在工厂上班时有过胃下垂的毛病,没了菜田种,胃会不会再下垂?

在王小蒙看来,老栓和老关,因老鸹飞临芙蓉街,便各怀鬼胎起来。然而,即便他年纪轻轻,似乎也踩着老关老栓的脚步,有些慌慌。原因很简单,小蒙生在齐河县的农村,老家一带对老鸹的忌讳更多,乡间到处流传着关于老鸹的不祥之说。小蒙记得,读小学二年纪的时,奶奶给他讲过二大娘的事,那事一直种在他心里,如今回到老家都不敢去祖坟上看一看,哪怕是清明节上坟的日子,也只是远远观望着祖坟上缭绕着的青烟,心里七上八下。

奶奶说:“知道吗?老鸹成精了呢。”

小蒙不解:“老鸹咋会成精?”

奶奶说:“老鸹就是成精了呢,夜儿个,不,半夜里,你二伯家房顶落了只黑老鸹,伸着脖子,‘哇哇’叫了三声,你二大娘就……”

小蒙说:“咋了?”

奶奶说:“上吊了,舌头伸着,脸面发紫,吓人呢……”

小蒙说:“为啥?”

奶奶说:“老鸹叫了呗,老鸹叫,你二大娘上吊。”

读过大学,王小蒙知道奶奶那是迷信,迷信归迷信,乡里人都信,没听谁说过不信的话。而今芙蓉街上变色老鸹的出现,又让小蒙想起二大娘,想起乡间里的黑老鸹。

“变色老鸹和黑老鸹,一样吗?”小蒙说。

“咋不一样?都是老鸹。”老栓说。

“鸟类专家没注意黑老鸹,却来调查变色老鸹。”小蒙说。

“变色老鸹,世界稀有呢。”老关说。

小蒙两次听到过老鸹的叫,三次看到过老鸹落在旁边树上。老鸹很好看,真如报上所言,其状似鸭,羽毛先呈黄色,后呈绿色,再呈斑斓七彩,漂亮着呢。而且,翅膀拍得很响,状似鸭,却比鸭小,胸脯上还有一捏白毛,尾梢呈红色。如此漂亮的一只老鸹,伸开脖子一叫,却吓人了,老猫一般,“嚎”得瘆人。于是,老栓说过的“老鸹头上过,无灾必有祸”,便在小蒙脑际缭绕不去。

能有啥祸?小蒙想了半天,突然想起小梅,对了,小梅会不会离自己而去?

乖乖!变色老鸹飞临芙蓉街,莫不是冲自己与小梅?

那些天,王小蒙脑子乱得有些魔怔,他真怕中了老栓说过的话。于是,去天桥底下买来两包老鼠药,说要放到树杈上,变色老鸹再来,说不定会吃下去。老关老栓知道后,似是被吓着了,冲着小蒙吼:“不可,绝对不可呢……”

 

4

王小蒙与吴小梅已恋了很久。

小梅在银行工作,人长得漂亮,家庭也优越,父亲是某市副市长,母亲是某市妇联主任,每一次出去吃饭,小蒙都囊中羞涩,而小梅却不管那么多,总冲他喊:“吃,姑奶奶有Money呢。”小梅越这么说,小蒙越怕,他怕被小梅看不起,怕小梅说他“穷光蛋”。当然,这词小梅没说过,吃完也从不让他结账,但依然心生疑问:“这么个尤物,会是俺的?”

女人一旦成了尤物,男人都喜欢,小蒙和尤物自然难舍难分。但小蒙很忐忑,忐忑小梅热情似火,忐忑小梅冷若冰霜。尽管小梅表示绝不离他而去,他依然拿不准这是福,还是祸。于是,去问老栓。老栓一杯酒下肚,叹口气,拉着长调儿:“不看好噢……”

老鸹又叫了,小蒙又听到了。

是午夜。

小蒙看看表,打了个哆嗦,又想起老栓的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噢。”

“是福,还是祸?”小蒙想问小梅,又怕问小梅,只能祈求老鸹别来,别叫,即便是变色老鸹,如老栓所言,也是老鸹,老鸹来了,能有好事?

这个时候,月亮很好,天上星星稀少,老栓喊小蒙,又去喊老关,要到芙蓉街老槐树下烧纸,祭拜。小蒙说:“管用?”老栓说:“老辈传下的方,管用。”小蒙摇摇头,老栓拿眼睛瞪他:“啥样的老鸹,闻到烧纸味儿,再也不会来,来了也不会叫。”小蒙说:“这么神奇?”老栓说:“世上神奇的事,多着呢!”

老栓和小蒙没能喊来老关,老关正躺在床上发汗。一连几天,老关都在发高烧,说是得了不好对外说的病,下面某个部位,先是疼得要命,后来小便就撒些又稠又粘的东西。妻子让他去医院,他说啥也不去,称没大事,扛几天就好。儿媳比儿子孝顺,坚持去找大夫来家里看,老关更是不允,大夫来了,这病也不好说出口呢。

“养几天就好,没大事。”老关说,“俺心里有数,长这么大还没看过大夫。”

儿媳依了,但为了退烧,将两床被子给他捂在身上。出了一身大汗,从床上下来,似是有些虚脱的样子,头晕目眩。这时候,老关听到窗外的嘈杂声,便又想起自己那溜菜田几天没烧水了,会不会蔫呢?

“安心养着,其他别管。”妻子说。

“好像有人在骂?”老关说。

“骂老鸹,老鸹来了,叫了,不安生呢。”妻子说。

“乖乖,咋能骂老鸹?”老关说。

老关吓着了,有人骂老鸹,怎么得了?

过了几天,老关病好了,去看菜田,便生出焕然一新的感觉。

菜田真好,老关难以分离呢。

经过一场病,老关性子温和了许多,感觉阳光,风,还有天上的鸟儿,像是都成了新的。于是,他脸上挂着笑,想把这温良的世界抱在怀中呢。后来,老关见“潭长”走过来,便忙忙打招呼,“潭长”也和他寒喧着,显得比过去客气了许多。

“听说你病了?”“潭长”说。

“小毛病,没事。”老关说。

“这把年纪,别累着。”“潭长”说。

“是啊,年纪一大,身体就差。”老关说。

“潭长”说着,走了过去,没再望一眼长势良好的那溜菜田。

老关很感激“潭长”的这番搭讪。想着,如此搭讪了,菜田一准儿没事呢。

“多么和蔼可亲。”老关说。

“多么礼贤下士。”老关说。

老关是在心里对自己说的。而“潭长”对他身体的关心,感激之余老关又有些不好意思了。也许,妻子,或者儿媳,把自己那不好外说的病告诉别人了,别人再和另一些别人说了,不就都知道了吗?老关想着,有些慌,便在心里埋怨妻子,埋怨儿媳,不更事的婆娘们呢!小便撒些又稠又粘东西的病不算病,仅仅是尿路炎症而已,为啥要对别人说呢?

“唉!不更事的婆娘们。”老关叹着气,又抬眼望望那溜长势良好的菜田。菜田还真好呢,绿色的蔓儿,已把田垄挤得满满了,这一季的蔬菜,定会有好收成。老关想着,发现头顶飞过一只鸟,鸟有些大,很像那只变色的老鸹,心里便又不踏实起来。

“咋又来了呢?”老关眼睛盯着飞过的鸟,想着会不会又飞去芙蓉街?

对了,听老栓说,他和小蒙夜晚烧过纸了,想必也磕过头了,老鸹咋还会来呢?

这一天的晚些时候,老关回到芙蓉街。还没进家门,就听张家大院传来一阵嘈杂。寻声过去,见执勤人员正训斥一王府池子游泳的年轻人。年轻人不服,执勤人员便按规定进行处罚,年轻人动了手,把执勤人员打了。有人报警,警察很快赶到,没说几句,就将年轻人带上了警车。

“拘留!至少七天。”有人说。

“还得承担执勤人员的医药费、误工费、营养费……”有人说。

不知是谁提醒,昨儿夜里,年轻人门前树上有老鸹落了,还叫了三声。老猫一样“嚎”,刺耳,恐怖。

三声啊!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是啥?说不清呢。

“真的?”有人说。

“一早,年轻人就说与人听了。”有人说。

“乖乖,咋了呢?”老关叹口气,想着,啥事咋都与老鸹有关?

“鸟类专家不是说了吗,价值万金的好鸟呢!”老关说。

 

5

又过了一些时日,老关身体好了,小便再也不撒又稠又粘的东西了。

遇到老栓,老关问被警察带走的年轻人咋样了?

老栓说:“老鸹……门前……叫了,有好?”

老关无语,望一眼老关,又转头向西,想着过了红尚坊,过了省政府,又过了护城河,有他一溜菜田呢。而这一刻的老栓,似是觉得不应那样说,冲老关笑笑:“谁年轻时,没有打过……打过‘黑碗’呢?”

老关不解:“啥‘黑碗’?”

老栓说:“你……没有过?”

老关突然明白过来,笑了,老栓也笑了。

这时候,小梅挎着小蒙的胳膊,满脸幸福地走了过来。见老栓在和老关说话,小蒙举手打个飞指,继续往前走了。望着小梅和小蒙的背影,老栓没再结巴:“老鸹,没再叫?”

小蒙回过头:“叫了,好鸟呢!”

第二天,老关忽然动了观光的念头,便拉着老栓去了动物园。在珍禽馆的那些网壁前面,他们流连了很久。后来,竟然看到了那只变色老鸹,其状似鸭,羽毛先呈黄色,后呈绿色,再呈斑斓七彩……

“好看呢。”老关说。

“是啊,好……看呢。”老栓说。

他们发现,好多人都围拢在那里,都在看着那只变色老鸹,并谈论着变色老鸹的经历。他们听了一会儿,便也明白过来,说是变色老鸹根本不是老鸹,而是一只变色的怪鸟。不久前,怪鸟撞破网笼,失踪了好些天,害得鸟类专家们好一阵子着急。后来,在人们几乎要失望的时候,变色怪鸟竟然从珍禽管理员的床下飞了出来……

“不是啊?唉!”老关不觉生出感慨。

“是啊,不……是呢!”老栓同样生出感慨。

那一刻,老关老栓都在想,一只漂亮的变色怪鸟,能买下半条芙蓉街呢,要是被人当成老鸹打死,或在树杈上放了老鼠药毒死,可惜了呢。

                         载《时代文学》2024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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