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骏习惯将车窗摇下三分之一的缺口让风灌入车内。他攥了攥大衣的兜子,有细微的嚓嚓声,糖果揉在里面。“下次还穿这件!”上次脱下大衣置挂时,盯着入柜的外套,猛然想到那大衣兜子里的糖果,他呆立了几秒钟,在手指再次摩挲大衣前,绑定了这股记忆。
副座驾没有“乘客”使他发了寂寞,这感受全因那位子就该属于她一人。今天的温度很舒服,他偶尔会在大清早发给她天气和温度的讯息。
但是就要结束了。穆婷想要分手。
太隐晦了……他的嘴唇颤了一下。他不是迟钝头脑,但及时捕会细致、领受敏感也不是容易的事情,待终于呷出可究的古怪……
“应该再直白一些!”
她不坦明,不遵从意愿,难道分手比交往更难确认?还是说分手作为一方裁意(也是蔑意),比起热恋时卷怀的燥热愿望,脑神经重新建立的凛明的内核组织本就是一种更易为描摹的理性所理解的能动?出于对高级的想象而认可的其与自我的关联与相似?为证明归复明辨的灵魂。于是黏糅了叛逆的真实感受承认最初的付媚行为,却对这幅尊容持以否定。大脑的分泌物愈是缺乏意识规模,作为承体的人的部分也愈加自流地加以概念化,对“伪理性”的作用深信不疑。于是,尚有袭承的野性,经由转化,成了事实上饱含自大、鲁莽的蔑意。而一部分凡庸的人就此怯步,未必因为仁慈,——他们对于既成的自私指控接受无能、反驳无能。程骏觉得,穆婷的踌躇不属于“那部分人”的体系。但不论如何,它终是爱情关系唯一一次背道而驰,并且因为发起判决致使平等关系破裂,在极度操执的意念下繁衍出新的背叛者。可见,已经清泠的局的末端,对关系的谋弑使爱情将其信徒献祭,自身变为逃脱了自然归属的新戏剧。
兴许他从一开始就理解失误,交往不尽然是全部情聚,“恋爱”也可以是一个究以形式的名词,两个人对同一次的初衷有道不明的繁绕,他取出感情的配额。
他怀着一副“死亡美”的心情继续同她汇合,他也弄不明白,宿定的死亡结局将以他的牺牲作终还是与她沉默宣誓中扑赴的炽烈精神一道死掉?抑或都不是。——她始终是一名观众。观赏着舞台上作为演员的他由开幕到闭幕忘情演出,戏的闭幕与他的角色结局全不是重点,而这一过程,他所撩拨到的,只是飨宴她的官能。也许她明白他等待死亡的心,两个人在一起时无它的、只存有完整悲剧结局的宿离感浑绕在行为的各个枝末,身境其中,一切仍是透明的,只在嗅到蒸濡了湿气的骄逸放肆的雾气时才骤聚起神经。这一定是挣脱各自躯体的一刻,从跳动的脉搏中分解出的生命的分身,于隐匿中捧起两人的躯壳游向虚无。是不会被宣告破灭的凄楚美丽的哀伤,将因她的善意和可怜的、只消挥洒一把,他便奉献而出的、可判决他的权利的犹豫。但是咒语一旦实现,他立马变为丑陋的爬虫,羞耻丑陋,再丑陋。
新近上映的商业片,异形战士正从一座被攻塌的屋房跃到另一座,弹跳间,脚下的瓦片尸体似的簌簌坠下,战士的身影更加渺小捷脱,光点似的倏忽闪动。
程骏的整颗心都在穆婷身上,该有事情要做的——除了观看电影。
“啊!”穆婷下意识地在额前挡了一下。
他笑着将她的手握回自己掌心。
那战士已经跳下地面,正疾速挥闪出一把把飞刀。3D效果唬了她一把。
影片是她选的。看电影是他提议的。他不想看清她的眼睛。他焦疑是自己多心,许是过分专注平添了困扰。他还是忍受不了。吃饭的时候她的眼睛越过他的脸。走在街上,她的眼睛越过他的肩。坐在副驾,那双眼睛才蒙了宽恕,不再为着将他含入眼睛里而尽力。他说了什么话、得了什么乐,她抬抬头。她的眼睛是装了云的天空。他想到。她的眼睛不含任何一种他。
他们到了这个地步。
她坦明心思,他会如何?
电影结束,人们开始往外走。她评价了几句影片。程骏就着她的话再转论到其他方面。穆婷低着头,这是她走路时的习惯姿态。仔细听、点点头。他不确定此刻她是在回应自己还是仅仅示意“听到了。在聆听。”
“去哪里?”
“回去吧。”
她目送他的车子驶离后,转身走向社区门口。
“男朋友呀?见到这车过来呢!”
穆婷直接躺倒在床上,她并不疲惫,也接受大脑传达的“松懈”指令。楼上崩裂的音乐声霎时攫获她的屋子。挠耳的声音无阻地畅融下来……卧室、床边、台灯下…….一张张疯魔的脸、飘甩的头颅、震颤的肢体!受到强烈渴望引诱的狰狞皮肉完全脱离行为轨迹,收获一场酣畅的复仇!恨不得将身体撕裂。那正是隐没在音色深部的音乐的血液、骨构、筋髓。他们全部敞开。音乐之容虚掩下的有形生力正翻蹈着合乎其章名、且因着人们的秩序性思想被冠以某一类理法的矫饰力量的陶醉中发出窃笑。穆婷蹙眉,睁开了眼睛,望着墙面上的沥沥兀痕出神,一渍渍的脉络似的痕迹,她以前未有留意过。
她该同程骏分手,她早就明白。这一回见面,她又放弃了。穆婷毫不怀疑不存有主观障碍的意志对自身的忠实,程骏没有操控她决断的魔力。然而一再拖延,也没有使她对反复感到厌恶,追溯以往,她眷恋他的好,这都是画地为牢的不测。
穆婷做过一个梦:程骏化为影子与她拉离开来。她惊慌极了,拼命奔向逸去的游影。最终影子锐滞为点大的光晕样的波皱,浅浅地印在两人见面的那座公园的人工湖面。她去抓,印着他模糊样子的水心即刻作化。程骏彻底不见了。她喊叫他的名字。梦醒,心头浮荡着梦里的回声。
那个梦是为他的消失、遭到的贬庶招魄。
现在生活的一部分被斩断,久而久之,频复的记忆恒温同形式黏合,温存过的梦乡淬出的残滓蓄于人体,流于一般代谢,义务性地校正身体作为客观的严谨,而精神的另一性亦介托显现的生物能成了常态化的误用。——程骏就这么堕落了。
手机的提示音。
“刚才没有头晕吧?”
“或许有,但是顾着看电影,没有感觉呢。”她玩笑回复。
“影厅沉暗,空气不流通,”他忘记是自己提议看电影的。“忘记给你糖了……”
“没吃过吗?在等开场的时候?”
程骏发回一个嬉笑的表情。
穆婷等待他再说些什么。
“我没有头晕,没含糖也没关系。而且电影好看……”她敲了几个字,没有按下发送键,删掉了。
认识程骏的过程乏善可陈。几个朋友组队爬山,程骏是她同学霜的先生的朋友。朋友们几分有意地促合两人互动,象征性地留了联系方式,她以为就这么过去了,但是程骏联系了她。穆婷有头晕的毛病,他也就总是揣着几颗糖。
“还是找个中医吧。”他一直建议她诊治声称的“老毛病”,某次晕车后,他趁势再提议。
“不用。没事。”
程骏递过一颗糖。她并不总啖咽他递来的甜物。他看她只攥在掌心里,偶尔会“强迫”她含下。
程骏缺乏机智,但是他不承认其中所蒂生的情梏,他担心可亲的行为只是缺乏热情天赋的反证,谨防骨皮于五官体验的淌动中露出难堪的曲蠕,这是不健康的。亟要全力制止流动的滞症暴露的粗拙灵性——比之她的眩晕,将更则为先于机能缺陷的污染。尽管热情的匮失有可能是先天心灵所致,但不值得谅解。
他发自真诚的修补,目前在这一程。
穆婷没有发觉程骏的隐秘,同他相处的时间她一概不记得了。只有糖。他的糖偕联她的虚弱才是促成两人关系的扼要。病态是甜腻腻的唾汁,是追逐的千言万语,是孤独的男人道义。是某一个人缺乏集体精神、不能赖信仰之名誉、经过基础活动被瞒惑的,仅限对相应规则之对应性的尊重效行式能动。一次神秘主义的荒芜证实人们会恰如其时的覆落粗蛮。
——再没有比病态更真实的了。
“阿骏,你现在不忙吧?”
“什么事?”
“我们,就这样吧。”
她琢磨着程骏的反应,决定用简单的语气结束两人的关系。
程骏很快回复了讯息。这出乎她的意料。她忧心他受到打击,怎样的方式表达分手才能减小对方的心理起伏。胶着只有一刹那。她想到自己不需要他的任何解释或者告白,因她没有针对他本人的想象。一切浓重戾躁的痕迹都远离平缓性情,她的心不饮含水分。
“谢谢你。”
“祝你幸运。”
都是没有意义的言语,但是穆婷回复“祝你幸运”是真诚的。
“我想知道……是为什么呢?”
……
穆婷没有回复。
次日清早,未读信息里有一条是程骏的留言。
“我想知道。”
穆婷决心不做分手的系列赘述。自己从他身上而无求的,只因她已然将他搡入与自己共囿的壕洼里。他是了然她心思、顺服她精神流向的下属,受她意志驱动的幽灵。
就此别过,难免要折了他对她的体贴。
八点半钟,穆婷重新校对了储存文件,险些从设备上直接拔出U盘,惊悸中晃了两下鼠标,窗口弹出提示“可安全移除”。
2021.5.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