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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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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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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号正在死亡

细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夹带着职业式的迫切。

近了,近了。

似有若无的意识,是这样传递过来信息的。38号阖着眼,屋子里……就在他床榻的周围,又裹了几个人。

方才屋外的脚步声,果真是寻向自己的。

38号是几时陷入昏迷?38号现在意识几存?


沉睡的38号。

有人在啜泣。

“拉……拉啊……拉……”38号的意识仿佛被拉扒回,又或许只是受到刺激的反射。冥冥然,微渺的意志想要说话——这丧失语言机能许久的人儿阿!有了点星子的挣扎,弱弱地不甘起来。

医生们忙活着——病体的呻吟再寻常不过。

谁在啜泣?是方才同脚步声一道过来的吗?没有得到答案的迹象。医生们正在忙碌,啜泣的人只管伤心。

是母亲,是母亲。

可是母亲已经去世十几年了阿。

“泪……泪啊……泪……”母亲一边喃喃一边思索。“泪是……”母亲给出了怎样的答案早已经忘记,对这许久的幕段已经忆不起前因为何。只对那一日明晃晃的阳光留有印象。母亲安抚着年少的他,久远的如同隔了几个轮回。

再后来,妈妈就死了。

病重、垂危……除了医用诊断书上的专业用词,在母亲生命的临界点,征兆频复时,做儿子的没有一次用这样的词语向别人形容他的母亲,仿佛死亡是母亲可做的选择,是母亲的一个事情。

他晓得,母亲就要死去。

母亲的双手总是缺乏温度。他握着那双干燥的、温凉的如同秋天的手。常年粗糙生着倒刺的手握在他的手里,也不那么扎。母亲已经说不出话来,也流不出眼泪,头颅低低的斜着,母亲失去了所有的力量。

他流泪了。

“L君,好好活着。好好活着……”倘若母亲还能言语,一定先说这一句话。


“心跳…… ”“血压也是……”医生之间严正地交流,哪位的手在38号的脸上摸索,又迅速划过。


“像您活着时看到的那样……就那样,活着……活着到死。妈妈,对不起。”

啜泣声消失了。


38号的梦。

“主任,病人……”不甚连贯的人间之音。有熟悉的味道漫入鼻腔。

“唔……”,38号焦躁起来,在那蒙茫的、正在运转的隐秘世界里急切索究。


——“我本以为我杀了自己的小孩……”

多么悲戚!必须毫不迟疑地回应!安慰他、告诉他!

表弟阿恒,还年轻,不至于就此有罪身之念。

听闻表弟阿恒使女方怀了孕,他没有过于讶异,阿恒的生活从不缺女友,每次侃侃而谈时,空气中便弥漫起矫情的伤感。当表哥的无法理解这位表弟总是不可抑制的多情,对于追求男女关系这回事,他乐此不疲,又怀揣无限的悲伤。

“不自觉的假情圣。”当表哥的有了结论。

上次见面,阿恒尚且对彼此情事高谈阔论,如何同那女孩没有逾矩,又为何仅止于牵手,她对他说了什么话,同他往来,又是如何的喜悦……诸如此类。但凡卷进交往中的举动,他皆抱有神圣的心,一切恋爱中的行为,都自发延释出其象征意义,然后,这份爱恋便会发光,升华。

但是没有太久,阿恒同那女孩分了手。他说,自己不够喜欢她。

再之后,便是这样一个消息。女生怀了孕。而这中间,他没有听过关于阿恒交往新女友的消息。


医院里酒精的味道,饱酿着不卑不亢的威严,这般氛围叫人不得不疑心什么。

“不是我的……L君……孩子不是我的……”阿恒抬起头。

“我本以为我杀了自己的小孩……”阿恒嚅嚅地又添上一句。

当表哥的听得懵然,阿恒瘫坐在门诊外的椅子里,情绪平复许多,发生事情的时间里,他那副惊恐无措的样态,已是点星子不存。向来爱夸夸其谈的人被突然的变故折腾的失了常。

不论如何,都该安慰他。

“不是我的……”没待启口,阿恒续了腔。

“孩子不是我的。”当表哥的终究没有说话,抚了抚他的背。

事情过去太久,阿恒是如何得到这个信息以及确认该结论的,是道不明了。但那一面之缘的女生却记了下来。走出门诊,只瞧什么景况似的瞥了两人一眼,门诊的那场经历,似乎不足以引起她的恐惧。

这件事成了家庭的秘密,连同母亲,三人知晓。或许过上几日,阿恒会摸个时机登门一诉,以他那极具风格的腔调陈词一番。

待来的却是阿恒的母亲。

“……说要训练身体,在健身房同一个女学员好上了。”阿恒的上一桩情事的运作,姑母并不知情。她带来的消息符合阿恒的活法儿,没有可值得人们“哗”地一声瞪眼屏息的。客厅里絮絮叨叨地继续聊着,总不过是一般家庭妇人们对待儿女生活观方面所持有的共音。


38号的记忆。

在神秘世界运转的人,折入更深远的梦里。

“呃……”38号的心被尖锐的嗓音划开,嘹亮的叫骂声串进耳蜗,他窝着一口气,发出虚弱的挣扎。

又来了。这个音象皆备的东西就在身后,待想要瞧个清亮,那人的脸立时幻化,冥冥之力别有用心的要阻断这颗迷茫的心,那尖锐声音的主人的面貌,成了一滩橡皮泥。


浓郁的大雾温吞地滚来,渐合于楼宇四周,不消时间,巍巍大厦便施了障法般的彻底隐匿。这大雾是自下而上升起还是从四面八方延进的,说不清。但绝不是从天降下来的。有些日子没有见过这样的大雾了。

隔壁老人的声音灌进耳朵,有一搭没一搭的:“……不这样又能怎样呢?许多人在年轻的时候就十分无用,待老了,失去蛮力,做机器都不够格……年轻时不肯承认智慧不够,临了儿,连年轻时耍赖游世的手段都没劲儿使了——但是呢,年轻人生生不息……”老人没给机会让他这个隔壁病友开口。

“原本呐……就是一件将就用的铁器,这会儿子可全成废材咯……我不是说你啊……想过以后没有?啊……也不一定比我这样的……我这样的……”老人的声音愈来愈弱,消失在一片白雾之中。


音乐课对于幼儿园的孩子仅是几首不在调的哼哈,摇晃着身子,时不时闹出小小骚动。音毕,没有再换别的调子,这节课要结束了。

这也是极久远的事情,他认不出那些孩子,也识不出其中的自己。方才被尖锐声音划开的心愈合了,泛着丝丝喜悦。

“老师,大车堵住门口了,妈妈还能进来接我吗?”小女孩忧心地提问。只这一个孩子注意到了“情况”,其他的孩子照旧滑滑梯、打秋千,老师推送秋千,抛出一个广阔的弧线,坐在板子上的孩子大声呼叫起来。

那老师俯身跟小女孩解释。


接孩子的家长照例在固定的时间段增多,压压地等在外面,小贩也像以往那样,占了自己的位置摆位出摊。男男女女,各自目的。一个摊位上出售气球,其中长得长条的,砌着棱儿的气球,怪模怪样的。那部堵住门口的大车不晓得何时离开了。

“你这狗东西!”

尖锐的声音又响了起来,38号沉浸在永远醒不来的梦里,脑神经又一阵急切切的慌乱,他成了一只兔子,刚逃脱掉陷阱,转眼又被抓住。

讨人厌的声音!

“呃……”

医生们忙于生命体征的评估,也许……连急救室马上也会被尖锐的声音笼罩。

“L君!”

一派人间迷乱中,声音亦是八方为扰,只这突然的呼唤,不似方才那样叫人难受。38号前所未有的安静下来,心跳停止了,梦也断掉了一样,38号的全部世界安详了。


“狗东西!”

小小的身子停下脚步。手里拿着一块肉夹馍。方才,一直大步地朝前走,叫骂声也一直随着。他还不懂得去厌恶,这一路的尖锐声音叫他开始腻烦,磨蚀心脏——除了父亲那双能制造疼痛的大手,还没有其他东西能叫他心情魔乱。这条回家的路,别的孩子同他一道,祖母的叫骂,使他受了瞩目。一串串的嚎骂,除去“狗东西”三个字,并没有其他领会,他并不晓得那些字路物化后是什么形状。停驻的身体正被挣脱了的气球牵引,在风的作用下,歪歪斜斜的从他身边荡去。原来绑在那小贩支架上的“怪异”气球,是能够飞到天上去的。

“都是骗人钱的…...!狗东西!”祖母跟上来,眼睛定位在他手上的肉夹馍。上次弄丢两块钱后也遭到如此嚎骂——她跟在他的身子后面,任凭孙子同她拉出一大段的距离。重复的遭遇已经不会使他的畏惧心情再多出一毫。

气球没了踪影。祖母站在眼前——直到死去之前,她身体的力量都没有消退。此刻,一张皱纹深刻的脸,眼睛释放出同那声音一样的信号,仿佛不愿为掩饰两者的共谋关系而撒谎。

“L君!”

祖母那焦磨的咒语有那么一刻是不在这片土地的,气球爆裂成碎片,心跳也兀地一迸,他立刻贪婪起来,不晓得是在寻找声音还是寻那唤他的人。

                       

                               2020年 春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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