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五月间,当我看到那些汗流浃背的农民,挥舞着弯弯的银镰,刷刷地割着金黄的麦穗的时候,当我看到那些被脱尽饱满麦粒的麦秸秆,被捆成一把一把的,然后堆成又像斗篷又像山神庙样的麦秸垛的时候,我不由想起一个人来,他就是我孩提时代认识的宝成线一个小火车站上的田叔叔。
我的童年是在涪江边的宝成线小站上度过的。才五岁的我没能上学校,但却能记事了。在车站家属区里,我是最快乐的孩子。这个田叔叔便是我们车站上的一个扳道员,据说他也有家有孩子以及妻子,都在远方的家乡,在车站上他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单身汉。
还清楚的记得,田叔叔平素总是沉默寡言,话不多也不善言谈。每年五月开始收割麦子的时候,他总是要去车站宿舍附近的麦田里转悠,捡回几根蛋黄透亮的新鲜麦秸,然后端出一把小木凳独自在自己宿舍门前坐下,从腰间掏出一把小刀削着剥着,不一会便做好一支五寸长的麦笛,便试着呜哇呜哇的吹奏起来,这一声声一阵阵独特的乐曲,越过那一排排家属宿舍,穿透门窗传递过来,引来我们一大群爱热闹的小孩子,于是我们就团团围住田叔叔,听他津津有味的吹奏麦笛。
吹完一曲,田叔叔就指着他手里的麦笛,极其认真地对我们说:“这就是我们老家乡下人的土乐器,我家乡人都喜欢吹,在麦田里割麦子时,大家休息就找个阴凉处,垫上一把麦秸秆坐下来,顺手从屁股底下抽出根浑圆点的麦梗,用长指甲盖儿代替小刀儿,只需三五两下乐器就做成了,大家就你吹一曲我吹一曲,边歇凉边解闷。”
说到这里他停顿下来,也不看我们,若有所思地盯着远处的麦秸垛,声调低沉而悠长:“一到麦收季节,村里的大人娃儿都要自己做麦笛吹着玩,这时节不管你走到哪了,都听得到这好听的乐曲,那些日子过得松和宽余的人家,吹出的乐曲又快又脆,日子艰难点的人,吹出的曲子就低沉缓慢些。”
他还在遥望着那片刚刚收过麦穗的田野,他的这席话我们小孩子不知所云,只是觉得他手里的麦笛既新奇又神秘,都嚷嚷着想要他那只神奇的麦笛,也学吹奏那种神奇的乐曲。于是在我们纷纷乞求下,田叔叔点点头笑眯眯地极其认真为我们每个小孩做了一只,做好后并先行试吹几下,听听发不发音或发音准与不准,之后才递给我们并一个个手把手教我们吹奏,我们都兴高采烈地拿着吹着,翻来覆去地把玩着,真的是爱不释手,学着田叔叔的样子和吹法,呜哇呜哇吹得乐疯了天。呜哇呜哇——,呜哇呜哇——,整个车站家属区响起了参差不齐的麦笛声,好一派热闹景象。
那些个炎热的夏天,在我心目中是最最热闹最有趣也是最难忘的了。
我满心欢喜地拿着麦笛,呜哇呜啊的吹回了家,母亲看到我吹的麦笛,就问我是从哪里弄来的,我说“这是田叔叔给做的,他还教会我吹曲子呢。”
母亲一听,像被毒蛇咬了一口似的一惊,厉声吼道:“不许吹了,快把它丢远些!”说完她一把从我手中夺过麦笛,一扬手真的扔出老远老远。
为什么给扔了呢,这么好的麦笛,母亲今天怎么变得如此蛮不讲理、如此粗暴。我真的很不理解,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哇哇哇的大哭起来,跺着脚打着滚闹着嚷着,非要母亲赔我那只心爱的麦笛。只见母亲把脸一沉,说到:“田叔叔有肺病,被传染上马上会死人的。”
一听说要死人,我嘎然滞声,悄无声息,只吓得愣愣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再也敢不要麦笛了。
那以后,每当我听到远处传来的声声麦笛,我知道,田叔叔又在做着麦笛并用心的吹奏,但是车站的小孩子一个也不敢靠近,因为有大人们的严加看管。可那麦笛的魔力也实在太大,我们一听到它的声音就像磁铁遇到针,心里痒痒的象中了魔似的,只要大人们稍不留神,小孩子们还是悄悄地飞快溜到田叔叔的身边去了。
又有好长一段时间不见田叔叔的身影了,真的想念他啊,做梦都在看他做麦笛,听他吹奏麦笛,即使麦子早已收割完毕。后来又见到他回车站上班了,听大人们说,他去中心医院看病治疗了一段时间,因为成都也在闹革命,肺病没有完全治好,他又回到车站上班了。
几年后,我们举家搬迁到成昆线更远的地方去了。十多年后,我已经长成大人,并且参加了工作,成为成昆铁路工人的一员。
一天下午在家,我偶然听到父亲对母亲说:“宝成线那个车站的田孟孟,在我们搬家走了之后不久就去世了,这才听人说的。”父亲又叹了口气:“多可惜啊,那么老实勤奋的人。”
“是啊,还那么年轻才四十多五十不到呢,看他上班那个卖命劲。”
“在那个年代,有谁去管他呢,再说偏僻小站的医疗太难了”父亲说得有些愤慨了。
父母亲仅仅是与田叔叔共过事,却根本没有留意、也不会留意我们孩子们心中所珍藏的那只永远透着蛋黄透亮的麦笛,在我听过父母的对话后,也静静的悄悄的流淌过泪。这十多年来,我时时想念着麦笛,忆起田叔叔那朴实憨厚的音容笑貌,脑际中不间断地响起那永远难以忘却的阵阵麦笛声响。
呜哇呜哇——,呜哇呜哇——。又到麦收季节了,我心目中那只蛋黄透亮的麦笛,又在铁路边上呜哇呜啊地响起来了、叫起来了,可实际上的麦笛声根本不复存在,只有心中的那支麦笛,却仍然在悠远处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