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蛋,在当今中国百姓眼里是再平常不过的食材了,今天菜市场也才一斤价值4至5元钱,它既不是什么高档营养品,也不是稀缺的奢侈佐餐。中国改革开放几十年,国民生活水平大幅快速提升,鸡鸭鱼肉丰腴而满溢,小小的鸡蛋仅仅是人们餐桌上偶然的不起眼的配角。现今人们为了保健,时兴食用各类蔬菜水果各类野菜,这真是换了年代,换了中国历史早已形成的习惯,国人的生活已经跃升到较高台阶。
我与大山历来有缘,成昆线是我和彝族同胞的生命线。我有幸被派遣到大凉山顶上的小小的甘洛火车站,从事山区铁路运输,这足以证明我的确与山有缘,山命是我的宿命,建设成昆线是我的夙愿,为山民做事与山民为伍,恐怕就是我这一生中价值追求和信念抵达的圆圈终点。
2020年春节及春运期间,正值我在车站值班,专门迎来送往成千上万外出打工回归大凉山甘洛过年的彝汉乡亲,这是人们俗称的春运,也是我在车站值班最要紧的职责,于是每天不准时的三顿饭只好守着车站食堂。春节的职工食堂很不错,有鸡鸭鱼肉还有腊肉香肠,非常丰盛可口。组织上也早有周详安排:大年三十除夕之夜要求我与职工一块吃团年饭,深夜零点还安排当班职工吃宵夜饺子,之后便是我的老套路:初一汤圆初二面,初三一定要吃鸡蛋。初三为什么要吃鸡蛋而不是其他,这只是我个人的习惯,与他人无关,因为初三这天是我的生日啊。我想,今年的大年初三生日只有我一个人在大凉山上的甘洛火车站度过,我不知道还有鸡蛋吃吗?
因为我是个比较挑食的人,四川的正餐常常麻辣得吃不下也吃不饱。今年春节我因为忙碌春运,无暇做到定时吃饭,春运几乎每天被饿得饥肠辘辘,清口水流出来又吞回去。这时我自然想到经饿的鸡蛋,想到了那极其平常又深入骨髓的煮鸡蛋。
记得我这五十多年以来,一直都是母亲为我过生日,从小到大,从年轻到年长,每年只要在母亲家欢度春节,总记得大年初三大清早,母亲默无声响亲手为我煮好两个鸡蛋,放在锅里温热着,她叫醒我说:“大娃子起来咯,锅里煮的两个鸡蛋你趁热吃了,今天给你过生日。”于是我照例就着母亲兑的一碗糖水,剥开热腾腾的鸡蛋一口气吃完。每年的大年初三我的生日为何如此简单,我从来没问过究竟,可能是因为春节这几天,大鱼大肉、好吃好喝好玩的太多啦,早吃腻了,我每年初三都抱着感激的和孝顺的、很给母亲面子的心态,吃完两个廉价又平常、毫无新意特点的鸡蛋。可也奇怪,有好些老年人都说我命好,说我出生在春节大年这几天,不愁吃来不愁穿,永远饿不着饭。我真有这么好的命吗?
那一年我刚结婚不久,第一次带着爱人回母亲家过春节。大年初三那天早晨,母亲照例为我煮熟两个鸡蛋端到跟前,叫我趁热吃了这生日蛋。我扭头向碗里望了望,就问母亲:“您怎么只煮两个鸡蛋呢?”
“怎么啦?每年你过生日,每年都是煮两个鸡蛋,不够你吃吗?”母亲很诧异。
我指着爱人对母亲说:“她也是今天生日。”
“她的生日也是今天?”母亲惊愕的瞪直了眼睛,看得出来她异常兴奋,三两步跑到厨房煮鸡蛋。我立刻追过去对她悄声说:“你儿媳妇的确是今天生日,而且和你儿子还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辰出生的。
母亲听到我这句话,半张开嘴唇,表露出疑惑的眼神,随即又欣喜若狂、手舞足蹈地忙碌起来,很快煮好两个鸡蛋端到她儿媳妇手里,静静地坐下来,笑眯眯看着我们俩吃完生日蛋,于是给我们讲述生日鸡蛋的来历,解说为我们煮鸡蛋过生日的缘由。
坐在沙发上的母亲指着我说:“就是你啊,出生在六○年代的第一年,那年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最难熬的一年。我是大年初三晚上八点过生出的你,从怀上你到你一落地,直到我坐月子就没看见过一个鸡蛋壳,更不要说喝牛奶吃鸡肉了。你从婴儿直到能够吃饭,你就没有喝过一口奶,大人们那时候饭都没得吃,哪儿有奶水喂你呢?”
母亲眼里噙着泪花:”那时候单位只供应每月每人二两油和二斤米,全家人的全部细粮就是用砂锅煨罐罐饭代替奶水,才算把你喂养大,我们大人们都是麦麸米糠熬牛皮菜汤当顿,有时候就到车站附近农民地里寻找红薯根儿,有时候也到河坝滩头挖掘野山药充饥。没有一滴油水啊,咽不下也憋红着脸往下咽,那年代人人营养严重不良,时间一长我也落下了水肿病。”母亲陷入沉思中,用手不停搓揉着她那长年累月浮肿的双腿。沉侵在遥远中的母亲,晃然从那段历史醒悟过来,她那泛着泪光的眼神直钩钩地盯着我说:“所以啊,那年月全国人口出生率很低,你能够出生也是天意,你的身体素质就不如前后几年出生的孩子。我一直觉得亏歉了你,就想着多买些实惠便宜的鸡蛋来弥补我心头的内疚,我们也只买得起鸡蛋,勉强滋补你孱弱的身体。”
在我听到这个故事之前,吃着这么异乎寻常的鸡蛋,只为心领母亲的好意。这时候我才真正懂得这生日鸡蛋的珍贵和它蕴含的深深爱意。
难怪不得,每逢我们夫妻俩回家过年,母亲都要煮上四个熟鸡蛋作为生日大餐的象征,没有别的,只是因为春节本来就吃腻了丰盛的新年大餐。再后来我们有了孩子,也带着回母亲家里过年,长大点的孩子也常常跟我们抢吃生日鸡蛋。
“别抢了,婆婆再给你煮两个嘛。”于是母亲高兴得像孩子似的对孙子说着并快乐着,于是母亲每年初三就得给我们全家人煮六个生日鸡蛋,这个习惯一直沿袭下来,成为我们这个大家族的一道独特风景和一种固执的风俗习惯。
有时春节没回母亲家,我爱人也会延续着母亲的习惯,在自己家里煮熟四个鸡蛋一同享用,履行着常年形成的仪式,或者煮好两个鸡蛋叫我揣在兜里,下基层站段瞅空自个悄悄的简单的自我庆贺一下生日。
今年的大年初三,是我一生中最独特的一年。这是我今生以来第一次被派遣到遥远的凉山小站,第一次远离亲朋家人,第一次单独一人在车站值班,第一次独立抓春运工作,第一次没人给我煮鸡蛋过生日。因为母亲已经离开我们有七年,因为我爱人孩子孙子远在几百公里外。就凭这几个第一次,车站上肯定没人知道我的生日在大年初三,几十年融入我血液里的生日鸡蛋就自然不会变成现实。
临近晚上十点,我接完K114次旅客列车,关掉站台所有照明,喧嚣的车站一下沉入寂寥和黑暗。我匆匆回到车站单身宿舍,感受到肚子咕咕闹得欢,立刻想起母亲的生日鸡蛋,一扭身我飞奔下楼,车站广场一片寂静,黑灯瞎火伸手不见五指,店铺早已打烊,不对,是我记错了,广场四周所有商家腊月二十五就已乘火车回到老家过年去了,此刻正在欢天喜地与亲人欢度良宵佳节。
我空着两手,怏怏地拖着疲惫又饥寒交加的身躯回到宿舍,忍受着辘辘作响的肚肠,脑袋里满满的全是母亲端过来给我的生日蛋,两行温乎乎的泪水止不住线一样夺眶而出,凉悠悠的从我脸颊直流到腮帮。
浓密的缠丝一般的惆怅,扒满我的身心,笼罩着甘洛车站的大年初三,母亲为我煮熟的一大碗生日鸡蛋,在我生命中,在我血液里,在我宿舍里,此刻就在我面前,飘荡着一缕缕幽香诱人的鸡蛋气味,徐徐升腾起一股浓浓的热乎乎暖洋洋的烟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