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屹立着一棵香樟树,一阵清风吹拂,树叶送来一片沙沙声,述说那个难忘的夏天。
其实真有这么一棵香樟树,它就生长在甘洛火车站建筑招待所的院子里,足有两人合抱的树干,硕大的树荫遮盖了大半个院子。听装卸队木乃锁达队长说,20世纪50年代,这里是一个劳改农场,香樟树就是那时候种下的。1962年因为成昆线建设工程重新上马,这里就成为成昆线修建单位中铁二局的一个分公司兼设备仓库,1966年成昆铁路成都至甘洛段通车以后,改建为成都建筑段甘洛招待所。
这些年,凡是来到甘洛工作或出差的人员,基本都会在这个建筑招待所住宿,我也不例外。虽然设施简陋,但招待所长期客满,大概跟老板把被褥打理得特别干净有关。于是南来北往的上班出差或施工人员,每天都会聚集在香樟树下用餐或喝茶聊天,有时同一单位的人员也会在这里小聚,开个小会安排工作或说说什么事情。
甘洛的夏天不亚于成都,这棵香樟树下就成了大伙久聚不散的信息集散地。特别是那些个闷热的夏季,香樟树下乘凉聊天从不缺人,每天如此。
2018年夏天,成昆线甘洛境内的阿寨至白果车站之间,发生了“7.30”特大暴雨,致泥石流上道,成昆线中断行车。站长带领多人直奔灾害现场抢险,我只好连续48小时不休息指挥抗洪抢险,于8月1日凌晨2:03抢通道路,8月2日上午8:00泥石流又涌上渡槽,成昆线再次中断,又经几通几断,成昆线终于在半个月后通车。这期间,我与住在招待所的抢险人员经常交流,就是在这棵香樟树底下。
2019年,按惯例我轮换的基层包保点是甘洛管内的埃岱车站。这一年凡是埃岱车站成昆复线的麻曲隧道等处施工,我都要到场监控施工作业,中铁工程局项目部的施工监管是党群部负责人刘晋(化名),每次施工作业前均派车到招待所接送铁路各单位监控人员,施工点就在中铁工程局附近,有时免不了陪我们在工程局食堂用午餐,随后就去施工作业现场,大半年下来,我也和工程局的施工人员混得很熟。
2019年7月28日,我原本在成都家中调休,看到连日阴雨不断,我心里就想:去年的这段时间就因为发生了泥石流致成昆线中断,还是提前回甘洛吧,不然真的断道就连回去的火车都没了。我中午出发,傍晚7点半就达到甘洛。
7月29日早晨,甘洛下着雨,照例是参加全段视频大交班会议,我正汇报上周防洪情况以及本周防洪重点时,传来甘洛车站调度室电话:“甘洛管内南方的南尔岗至北方的凉红车站之间发生多起泥石流,成昆线中断,请领导立即到岗应急处置,已有多趟客货列车被拦停在阿寨、南尔岗、甘洛、埃岱、凉红等车站。”我立刻直奔调度室统一指挥,站长则驱车赶往泥石流灾害现场。
这次“7.29”成昆线特大泥石流,成昆线全面进入抗洪抢险阶段。这次泥石流塌方是多方向多点位发生,甘洛从此刻开始就成为一座孤岛,各方抢险救灾人员都陆续从抢通的公路来到甘洛,央视等多家媒体长期在此驻扎,各单位纷纷在甘洛成立抢险指挥部,而且都设立在招待所大院内。
来到车站调度室,我立即启动应急预案,将拦停的列车向南北方向疏通,安抚并运送受阻旅客,汇聚灾害信息,组织路内和甘洛社会力量抢险救灾,按照铁路局应急办的指示,组织力量搜救死亡失踪的众多人员。又是两天两夜没合眼,第三天我再次汇集上报灾害最新情况:成昆线“7.29”发生的交叉性多点位泥石流,直接冲毁埃岱车站铁道边的中铁工程局项目部办公驻地和周边工矿企业,以及凉红车站牛日河对岸的甘洛水电站厂房,同时流动的泥石流冲毁了800米成昆线线路,而且倒灌进入窄板沟隧道内3000米致5至10米深,抢险机具无法进人很难施展;灾害造成17人失联,主要人员是中铁工程局和甘洛水电站的员工,解救围困群众近2000人。
回到招待所休息时,听到那些聚集在香樟树下的现场抢险人员说,这次中铁工程局的伤亡人员可不少,其中有个叫刘晋的管理人员。我木然在香樟树下,久久不能释怀,脑子里浮现出刘晋的音容笑貌,耳边回荡着他那满口山西大同的土音。8月2日上午11点整,成昆线各区段泥石流疏通,通行货物列车。下午四点,任务总算完成了,我也轻松下来,便乘货车回成都休假。因为道路和雨天的诸多原因,几经辗转费尽周折于第二天晚上8点半才回到家中。4日得知甘洛至埃岱车站区间线路掉入一块巨石又中断成昆线,我当即决定乘动车到峨眉,再乘坐甘洛县应急汽车从成雅高速公路经石棉县回甘洛,不料在雅安草坝因公路泥石流受阻又返回峨眉住宿一晚,第二天早晨从燕岗乘铁路抢险轨道车到达甘洛管内北面的凉红车站,已经是傍晚时分,正愁没有回甘洛的交通,就接到上级指示:留守凉红,等待7日成昆线抢险开通,完成凉红车站开通作业卡控任务。
8日晚上10点回到甘洛,天气炎热难耐。只有香樟树下乘凉人群热闹非凡,聚集着各单位抢险施工人员,大家都比较熟悉,一边乘凉一边聊天,人群里有新接任的甘洛桥隧工区工长杨铭,西昌工电段防洪办派驻甘洛指挥部的助理工程师何耀,还有汉源领工区桥路指导工长陈坤等几十人在场。
8月13日早晨,我乘轨道车去凉红车站检查安全作业,下午乘坐抢险轨道车回甘洛,经过埃岱车站时,何耀、杨铭带领四十多个抢险清淤的民工蜂拥着扒上车来,只见他们紧挨着挤成一团,散乱无序地坐在车辆地板上,每个人不仅衣服上浸透的汗渍黏糊着泥沙,满脸还透露出饥渴和疲惫,看着让人既心疼又敬佩。
“你们怎么不安排他们休息一下呢?”我问何耀。
“板凳桥隧道里就一小段泥沙没清除,按进度明天就完成,后天安排大家休整一下,下周还要转到凉红隧道去施工呢。”何耀确定而又无奈地回答我。
2019年8月14日中午12点44分,我午餐后照例在香樟树下小歇之时,成都车辆段甘洛驻在所的检车工长秦伟玩着手机对我说:“怎么回事儿,手机没有一点信号?”
我立刻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事:“又糟了!”
这时小车司机郭立光上气不接下气跑过来叫我:“书记,调度室通知你马上到岗应急处置,一切电话中断了,各车站联系不上, 可能又塌方了!”
我3分钟就达到调度室,开展应急处置:了解情况、向上级报告、拦停列车、组织抢险等;还特别执行铁路局应急办主任的指示,请求甘洛县派人派车支援,车辆必须腾空至少五辆用于运送伤亡遇难人员。据报告,泥石流现场仅有25人成功逃离……
从这天开始,成昆线进入漫长的抗洪抢险阶段。全国、全省各地各机构派出专业团队进驻甘洛,搜救人员、抢险施工、勘测评估、实施近期通车方案、推进远期改线工程等次递展开。这次成昆线山体崩塌,造成交通长时期中断,山体瞬间崩塌垂直落差最短距离800米,最高落差1500米,岩石砂土量超5万立方米,确认又有17人失联。国家应急部、川煤芙蓉矿、省地质勘查局、省自然资源厅等众多单位派往专家60余人,路内外出动救援人员750人(凉山、乐山、雅安的武警部队、预备役部队、应急支队警察部队、各市县应急分队和防疫医务人员未统计在内)、机具52台,无人机、蛇眼探测仪、搜救犬、单兵图传设备23台。
8月17日傍晚时分,夏日的香樟树下,照例聚集着晚饭后的人群。47岁的指导工长陈坤在灯光下,伸着被太阳晒得黝黑的手臂,一边向灾害现场值守人员分发面包火腿肠等方便食品,一边对大家说:“突然就看到整座山往下坠,如果当时我正好面对山体作业,可能也跑不脱。”
桥隧工王伟补充道:“就一两秒钟它就垮下来了,我心脏现在都还在颤抖……”
陈坤继续说:“第一时间我边喊边往成都方向窄板沟隧道里奔跑,此刻我回头一望,同事何耀一边向昆明方向板凳桥梁奔跑一边按下对讲机报警按钮,这是周边线路上所有的施工点、防护点、车站,运行中的火车司机都能听到;杨铭也是一边跟着何耀奔跑,一边对着铁路板凳桥涵栏杆下方的几台正在施工的挖掘机司机大声喊快跑!”
陈坤停顿下来对防洪值守人员说:“你们多拿些去吃吧,尽够大家吃的。”
陈坤怕我们听不懂又解释道:“当时轰隆的声音很大,我只看到他慢下半步,扭头对着挖掘机方向张大嘴巴喊话,声音被压住了,肯定是喊快跑嘛。也就一秒钟就被黑压压的山体推倒不见踪影了,实际上他们当时跟我们一样,是跑得掉的。”陈坤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就是这个举动,剩下的25个施工人员逃离灭顶之灾啊。这个话我今天对记者也是这样说的。”
更加使我们感动的是,灾害发生后的第二天,陈坤以及剩余的25个抢险施工人员又加入到搜寻失联者的救援队伍中了。山体崩塌现场的铁道和板凳桥梁已经被岩石掩埋得无踪无影,桥涵栏杆下的几台大型挖掘机,被崩塌的巨大山体瞬间冲击到100多米外的牛日河对岸,并且还完整无缺地摆放在对河岸边上。
中央电视台以及中新网等10余家媒体均报道“8.14”山体崩塌灾害抢险情况:“这是一场关乎生死的抉择,这群铁路人没有犹豫,让群众撤至安全区域后,成昆人逆行而上……”
成昆线甘洛境内的抗洪抢险进入常态化阶段,铁路局为成昆沿线的铁路职工开行了周末通勤大巴车。甘洛以北继续抢险施工,抢险人员通勤是从汉源方向去成都;甘洛以南铁路已经抢通,于是甘洛以南成昆沿线各车站职工,包括驻甘洛的各单位抢险施工人员一起,每周五乘坐抢险轨道车和小慢车,摇晃8个小时,行程200多公里到达冕宁车站下车,反转向北换乘通勤大巴车,经雅西高速公路行驶450公里分别绕回峨眉和成都轮休,每周日又按原路线返回甘洛。这是最佳方案,否则仅乘火车通勤的话,其结果就是从甘洛向南出发,长途奔波2000多公里,经由越西、冕宁、西昌、攀枝花换乘动车,再经昆明、贵阳北、乐山,最后到达成都。
8月20日是周日,一只浩浩荡荡的280多人的通勤大军,分别从成都峨眉两地乘大巴抵达冕宁,鱼贯般涌入冕宁车站,烈日下的职工们,拿着手里的太阳帽或其他什么,在耳边不停扇着凉风,或坐或站立在冕宁站台上的两棵高大的香樟树下,乘着幽幽清凉,一边聊天一边等待回甘洛的小慢车。
冕宁站台上的这两棵威武的香樟树,使我想起了它们能够保留至今艰难的一幕。
2010年5月1日我被派遣到冕宁中心站任职,说好三个月,实际是半年,主要职责两项,一是卫星发射专运任务,二是接受“三标建设推标”验收,建设的规模和标准是树立成昆线学习样板。7月中旬施工最大项目是重修出站口闸门楼及其50米围墙,正好是香樟树的位置。负责修建的西南房建公司,正要砍倒这两棵大树,我作为设备使用单位负责人,断然拒绝砍树方案,提出改为将出站口闸门楼和围墙整体向外侧广场后退三米,保留车站职工和旅客都非常喜爱的两棵风水树。西房建当即不同意,工期一拖再拖,后经反复磋商,施工方终于在8月底拿到修改方案批复,施工即刻实施。10月1日,新的站场设施映衬下的两棵形若华盖、绿荫送凉的香樟树,骄傲地挺立在冕宁站台上,每天为南来北往的旅客送去阵阵清凉。
这时候,同行的陈坤以及西昌工电段的通勤职工们也围坐在香樟树下,相互打招呼聊着天。陈坤说:“大伙今天晚上回到甘洛早点休息,明天还是凉红车站窄板沟隧道的抢险清淤作业哈!”
“要得哦!”大伙一边答应着,一边登上开往甘洛的小慢车。8月21日12时44分,是成昆线“8.14”山体崩塌灾害发生7天后的死难者祭奠日。经七昼夜搜寻只发现失联者遗体12具。这时,山体坍塌清淤现场,搜救人员和全国各地赶来的死难者亲属数十人,自发聚集在崩塌现场点燃香火,肃立默哀, 向英雄致敬。
成昆线终于传来重大消息,11月8日恢复客车通行,甘洛及成昆沿线人民欢欣鼓舞,奔走相告,比过节还要开心。
随后的2020年12月12日,四川省人民政府下达了《关于评定夏小强、杨铭、何耀为烈士的批复》。
今天,也就是2022年12月26日上午8时05分,成都至西昌方向的动车从成都南站缓缓开出,从此结束了成昆线无动车的历史,开启了大凉山乃至川南地区现代交通的序曲。
日月更替,夏天的故事还在延伸,无论是成昆线还是成昆二线,它们既然是修建在世界罕见的地质灾害频发的板块上,就注定了它的修建和维护成本无法估量,这也预示着今后的成昆双线的守护者们,必将继续经历更多难以想象的磨难,付出更多难以言表的辛酸。
春去冬来,人们似乎对过往渐已淡忘,特别是当人们乘坐在新开通的动车上,行驶在千里大凉山那如诗的画廊之间。你可知道,那棵骄阳下的香樟树,继续为南来北往的人们撑起绿荫,微风中还在娓娓述说那个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