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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大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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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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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的星星

 

她穿好雨衣,背上药箱动身时,看看床头的闹钟,指向了四点半。入秋后,山里的天气早晚明显变得凉多了。尤其到了夜里,有点风吹的时候,人便觉得凉意沁肤,穿得单薄,在野外走,会起鸡皮疙瘩,何况这时节还下着小雨。

当打开房门时,一股潮湿的凉气迎面扑来,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来人似乎忧心忡忡,站在檐下不知所措,不时搓着双手,显得心神不宁。夜色沉沉,天地一片混沌,根本分辨不出大山、树木、房屋。她打开手电,一手拄着一根硬木棍,和来人走进了淅淅沥沥的雨水中。他们穿过山坡上宿舍楼前小小的院子,沿着一排香樟树下用卵石铺成的小路往下行走。大滴大滴的雨水从头上落下,打在她的身上,发出响亮的噗噗声。不远处,雨水在建筑屋檐汇聚成细小的水流,潺潺流淌。满耳细密的雨声里,忽然传来了清脆嘹亮的雄鸡高唱。这声音悠长有力,似乎一下子就刺破了眼前浓重的黑暗,她先前的睡意一下就烟消云散了。天应该不久就会亮了。

他们穿过空旷的街道,脚步声淹没在屋檐下渐渐细小的流水声里。雨细细的,飞舞个不停。他们很快走出了小镇。现在,一阵汹涌澎湃的哗哗水声灌入了她的耳朵。她脚上的塑料套鞋开始陷进了松软粘稠的泥巴里,走起来有点吃力。这是一条黄泥路,坑坑洼洼的,到处积满了浑浊的雨水。她紧紧地跟在来人身后,生怕落下了。他们简直就是在一片沼泽地里跋涉。她身子稍稍前倾,用力地拔出深陷进黄泥里的塑料套鞋,一手紧紧地攥着硬木棍,以防止不小心滑倒。一会儿,她已经觉得自己浑身发热,好像要出汗了。潮湿的空气和滴落在脸上的碎裂雨珠,打湿了覆盖前额的刘海,一股凉飕飕的气流不住涌进她的雨衣。转过一道长长的弯,顺着一道缓坡往上爬,水声渐渐远了,那道猛涨的溪流也被抛在了身后。来人不时回过头来看看她,似乎生怕她消失了似的。

他们好容易到了一座山脚下。这时候,越过浓密的树木枝叶阴影,可以看见上面不太明亮的灰白色天空。远处不断传来此起彼伏的鸡鸣。在渐渐稀疏的雨点里,这逐渐清晰的鸣叫声使人精神振奋。知道就在不远的地方还有人家,就在她的手电所照亮的微小光圈之外。虽然人们可能这时候正在睡梦之中,浑然不觉这僻远的山路上正有人在急急忙忙地赶路。鸡鸣就像是一种神秘的接力演唱,远远近近,在空气里如同蜘蛛网一样缠绕不停,又像是在催促什么,灰白色的天空里低低滚过一团团乌云,而东方,一丝鱼肚白终于露了出来,但是很快又被一团飘来的乌云遮住了。照这光景看,就是快要天亮了。她的手电光在残夜里闪烁,那一圈发黄的光,照亮了他们眼前的道路。要是在夏季里,光圈里会出现惊慌跑过路面的小兽,拖着它们毛茸茸或者光秃秃的尾巴瞬间就消失了——也许在黑暗中,还有一些眼睛惊恐不安而又好奇地观察着这个夜行人。更多的是蛙类,似乎受到了惊吓,它们颌下湿漉漉的皮肤一鼓一鼓,不停地蹦蹦跳跳,像箭簇一样纷纷射向路边茂密的草丛,然后精灵一样,隐身在淹没一切的黑暗中。当然,还有蜿蜒在路中的蛇,听到脚步声就悄无声息地溜走。它们流水一样的速度和怪异的爬行动作,总令人会有一种不适和戒惧。但是这时节很清冷,被雨水浇透了的路面上除了石子、落叶和水洼,什么其他活物也没有——只有他们两个人在一步紧一步地行走。

他们摆脱了泥泞,从山脚下一步一步爬上了高高的山岗,这条路就曲曲折折穿行在山脊上,两边除了稀稀疏疏的并不很高的松树,还有一些低矮的灌木丛,蕨类和苦竹。她出门每次都要带上硬木棍,一来是防备路上的蛇虫,二来可以防止跌倒,还多少可以在长途步行时节省点体力。现在,来人大声咳嗽起来,清了清喉咙,吐痰。他弯下腰脱下雨靴,把靴筒里面的什么东西倒出来。他单腿站在那里,打了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她也在一棵松树下站住了,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雨水,将贴在额头上的刘海拢到一侧。她熄灭了手电。水珠从松树上滴落下来,秋天的虫子们应该是冻僵了,全不做声。但山脚下远处的村庄里,鸡鸣声依然一阵接着一阵,如同潮水一样,波涛滚滚,冲向遥远的天际,拍打着黎明的彼岸。她面向苍茫的东方,那里的天空,出现了一缕似有似无的淡古铜色光辉。那是最初的熹微晨光。她略一凝神,又打开了手电,在略显黯淡的黄色光圈指引下,匆匆向前迈开了脚步,跟在来人的后面。

松树静静地耸立着,乌黑的身影在薄薄雾气里如同正在等待她的到来。是的,它们已经多少次等待她的到来,无论春夏秋冬,风霜雨雪,它们都是在这里忠实地等待她的出现:她瘦小的身躯背着一个白色药箱,急匆匆地和它们一一错过。它们也已经熟悉了那夜晚行走的星星。它们肃立在路边,送她从这里经过,又从山岗上小心翼翼地下去,跨过山脚边那一道搭着两根原木过去的溪流。

他们站在溪边,听到了急流冲过岩石间的声音。她拿手电照了照,浑浊的流水在乌黑的大石头间翻卷起细碎雪白的浪花,看起来趟过去是有点困难的。这一回情况真的不同了,溪流水涨得厉害,漂走了搁在石头上面当作桥板的原木。本来在枯水季节这条溪流会完全干涸,平时也只是浅浅的一脉,穿上雨靴就足够趟过去了。来人望着湍急的溪流,有点焦灼不安,他脱下了雨靴,卷起了裤脚,但望着她,似乎不知道要怎么办好。他考虑着能背着她过去吗?这也有一定的危险。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她也已经脱下了塑料套鞋。她赤脚一踏上那冷湿的地面,又打了一个寒噤。但是她弯腰卷起裤脚,示意来人和她一起手牵着手开始涉水,她一手手里紧紧攥着手电筒,照亮眼前箭一样飞速流过的水面,同时拿硬木棍探一探溪流的深浅。这里好在没有淤泥,溪流里尽是大大小小的石头。但是有的石头常年泡在水里,长满了青苔,表面滑滑溜溜,如果不留神,没有站稳是很容易滑倒的。那么在激流里倒下,就有可能会被流水冲走,或者甚至头直接撞到石头上——那后果是不测的。他们一面互相提醒,一面相互安慰,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她只要一提起脚,感觉不断涌来的流水就要将她推倒。流水用力地挤压她的小腿,那种力量使她有点心虚。她不敢疏忽,手电发黄的光亮在继续黯淡下去,她觉得眼睛就像是蒙了一层雾气一样,有那么一刻,她似乎是置身在茫茫的无边无际的大水里,时间也停止了一样。这种幻觉消失了。来人粗糙的大手紧紧地抓住她的手,甚至都钳得她的手发麻了。她感觉那只钳住她的手力量无穷,不可撼动,就像是系住她的一条安全的铁链子。他在她的旁边,迎着冲击和奔突在乱石之间的激流。有几次她感觉她要倒下了,但是来人稳稳地屹立在她的旁边,将她渐渐倾斜的身子从流水中扶直。她踩着水底那些翻滚不停的硌脚石头,内心紧紧地绷着一根弦。一定要安全地过去,一定要到那边去。靠近岸边了,水越来越浅,渐渐地,水只齐她的小腿肚,齐脚踝,最后,她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她松开来人的手,这时才开始觉得手心都隐隐作痛。她站在一块岸边的石头上,在溪水里摆了摆脚。她重新弯腰穿好塑料套鞋。她重新站起身来时,手电的光辉更加苍黄模糊。就像是渐渐淹没在晨曦里的星光一样。远处,一只狗吠叫了起来。天色在不知不觉里明亮一点了——他们可以看见远一点的房子的轮廓了。

一群人提着马灯沿着小路跑过来,还有一只小花狗跑在最前面,到快接近他们的时候,那只小花狗停住了,退回到人群的后面。人们的面孔不很清晰,但是为首的一个提着马灯的人恭恭敬敬地站在路边上,让出路等她通过,人群跟在她的后面,他们急切而诚恳地和她交谈——她的额头上的汗水发出的光芒可以看见了。那发黄的光圈在残夜最后的昏暗时刻移动着,向那狗吠声响成一片的村庄移动着,就像一颗行走的星星,在黎明来临前,照耀在偏僻的山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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