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的孤独
当我为众多事情,众多细节
而快乐或忧伤时我创造你们。
对我来说,你们已全部变成感觉。
——卡瓦菲斯
1
当我在昏暗的小房间里还没有醒过来的时候,百舌就开始鸣叫了。它们就像是在密林里对歌的山民一样,一唱一和,非常热烈。那些只有在这个季节里才能听得到的歌声此起彼伏,有时候它们似乎是相邀好了一样一起加入一种宏大而欢快的合唱。在熹微晨光之中,这些婉转的啼鸣提醒着我的耳朵,时间又悄然滑到了一个坎儿上。我心里的那些对节候敏感的种子,因为这一种特别鲜明的声音而激发了活力,我感到了一种生命回归的熟稔,同时喜悦在一刹那间就充满了我的内心。我不清楚我的喜悦从何而来,但我感觉得到那神秘的召唤般的声音,使我触及到了一种我从来就不曾失去过的生命中固有的令人愉悦的记忆地区。
被埋在黑暗里的生命的碎片,
在变化,在要求显现。(H·海塞《乡村公墓》)
皑皑白雪开始无声无息的融化;家家户户屋檐下挂着的长长的冰凌开始滴沥不停,渐渐变短并终于消失;粉末状的厚厚白雪不再蓬松,踩上去也不再发出咯吱咯吱清脆的响声;泥泞的道路淌着冰冷浑浊的融雪水,黑色的烂泥上印满了人和动物的足迹。湿漉漉的原野上开始吹起了和煦的春风。玫瑰色阳光照耀着静静流淌的幽暗的镜子一样的涔水河面。河边封冻的青灰色冰面也在逐渐变小,变薄,并因破碎而随流水慢慢漂去。那曲曲折折的一道嵌进黝黑大地的河流上,浮起了缥缈的游移不定的水汽。这水汽时而发白,时而发青,时而发灰,在初日的照耀之下,又染上了妩媚的火焰的色彩。水汽氤氲,像是某种巨大的蠕虫,蠢蠢的蠕动在河岸两侧。在两岸平坦肥沃的河洲上,整齐的桑树一行行排列着,偶尔一片扭曲的疙疙瘩瘩的树干上,迸发出无数高高远扬的枝条,那些褐色的枝条在冬天来临前没有被剪掉,,静静挺立,都已经光秃秃的,没有哪怕一片枯叶挂在上面。密密麻麻的桑树有的隐藏在不太透明的水汽里,像是动荡的水底的夸张变形的倒影。树木在湿润的空气里都给人一种垂头丧气的感觉,凄然如秋;但是随着初日越升越高,那朱红朱红的圆圆太阳,投射出温暖的粉红色光线,涂抹在那些黯淡凄凉的树干树枝上,和潮湿黝黑的大地上,这时在人心里,就不由得升起一股暧然如春的祥和感。桑树林子间往昔因干燥发白的人迹已经积满了卷曲的湿漉漉深褐和浅灰的落叶,看上去一片狼藉。只能从没有生长草木这一点上才能去一目了然的判别哪些地方曾有过一条人们经常踩踏而造就的小径。偶尔一块光溜溜的大卵石露出疏松的土壤,被融雪水和水汽濡湿,在枯死的杂草间发出幽暗寂寞的光辉。鸟兽在这里都已经绝迹,没有任何生物的声音,寂静就像一道紧锁着什么秘密的大门。
在雾中漫步,多么奇特,
树木,石头全都孤零零,
没有哪棵树看到另一棵,
每棵树都很孤独。(H·海塞《在雾中》)
啊!这明明暗暗的光线和光线中的线条,色彩,这风中略带泥土混合着枝叶腐败物散发出来的发酵了的陈腐味道,这逐渐飘散的头脑里梦幻般的场景,我是否真的意识到了我又回到了一个隐秘的地点,一个心灵的隐秘的地点?穿过了四十年的风雨,我是否真的还能抓得住童年的那种感觉?对于故乡——心灵上的故乡的感觉?在那片土地上曾经发生过的一切,都已经沉入了黑暗的河流,石头一样沉重的陷进了遗忘,因被遗忘而彻底孤独。就像是那些同时生长的树木,却没有办法互相挽留住彼此的哪怕片刻凉荫和苍翠时光。我走过那条小径,我穿行过那条曾经长满了郁郁葱葱草木的小径,但是我也忘记了那个或者快乐或者忧愁的“我”的途径,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从我的记忆里若隐若现的靠近我所知道的时间“陷阱”。他一忽儿在这里出现,一忽儿在那里消失。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滑进了遗忘的孤独的深渊,而不能施以任何援手。我看见的“过去”究竟有几分是真实的呢?就像是时间之蚕,不断的啮食着我记忆的青葱叶片,而今,那叶片上已经是孔洞斑斑。
也许往日本来就贫瘠不堪,不值一提,只是因为现实的艰难,所以就造成了一种错觉,从而可以有一种心理补偿,并不断被注入脉脉情感?我只不过是“坚决要从橡子中寻找百合”(庞德语)吗?我不知道我的感觉和那实际有什么样的区别。
但是不管怎么样,春天还是如期而至。
2
落在泥土里的种子和光秃秃的树木在春雨中苏醒。鹅黄色的柳条,浅浅的春草,每一触目,就不由得不使我想起“碧玉妆成一树高”和“草色遥看近却无” 的唐人诗句。潮湿的太阳缓慢的烘干了开始变得疏松的大地。柳条的芽眼最为动人的变化着;在黑色的沃土里,被雪水泡得发胀的树木和豆类种子,也一粒粒开始发芽,扎根。在几天的时间里,稚嫩的小苗就冒出了地面,迅速昂起了弯曲的主茎。
我仔细观察过草木的萌蘖,并深深为这些奇妙的植物在春季里勃发的生机感到惊讶。在那些似乎已经干枯的树干和埋在地下的宿根上面,新鲜的芽苞一天比一天更加饱满,每一种草木的芽苞都有其特别的形状和颜色,有些是嫩绿色的,有些是鹅黄,还有一些是火红,或者赭色、淡粉、深紫,绚丽的颜色时时刻刻都在变幻。坼裂的芽苞往往包含了叶片和花朵,皱皱巴巴的形状如同包裹过久的布匹,一下子就把全部襞积显露了出来。我记得我曾迷恋于仔细察看野葡萄藤(蘡薁)的萌蘖。在河岸的林子里,深褐色的枯藤上,抽出来的那些由紫红渐渐变成碧绿色的新的嫩条,新的卷须和新的掌状叶片。它们因为追逐阳光,不停攀援,不停扩展蔓延。鲜嫩的枝条末端和叶片上,布满了婴儿皮肤上常见的银光闪闪的茸毛。鲜嫩的就是生命力最旺盛的,就是在继续往前发展的。它们不断离开那深扎于河洲上土地里的根,越爬越远,形成一个四面张开的网络。在桑树枝条上高高的扬起探索的不断在风中颤抖的毛茸茸卷须。它们虽然不断地被人用锋利的镰刀拦腰砍断,但不久又会在砍断的枝条上再抽出新的柔软幼枝来。这种藤本植物不屈不挠的坚韧活力,和它优美的造型,都可足供欣赏。
在这片大地上面,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不断被仔细展开的各式各样的叶片的形状,逐渐接近了我记忆中的想象:心形、卵形、扇形、戟形、掌状、羽状……它们千姿百态,令人惊讶而准确的再一次符合了各自的形象,归列到各自的天然属性里。它们象征了飞翔的奔跑的潜泳的各式各样的生动活泼的生命。有的是某种鱼类的化身,有的是某种兽类的化身,有的是某种鸟类的化身。这些欣欣向荣的叶片确实是我们得知的那些存在的古老生命的隐喻。它们成群的奔涌或游向那些或者已经历经风雨的枯干老枝上,或者翔集栖息在才刚刚一起降临在这个新鲜的世界上来的柔软嫩条上。高低错落的植物重新由干瘪贫乏而复归丰富华美,娇嫩的颜色令人目不暇接,花苞都争先恐后开始迅速鼓胀,时间,时间在布置一切。你体验得到一种激情,隐秘在生命的河流里的那种有时候会突然爆发的激情。你感觉得到能量的源源不断的发散。在温馨暖和的东风里,一种爱的勃勃生机自然而然如涨溢着的春汛从情感的闸门里喷泻出来。
树进入我的手,
汁液升上我的臂,
树长入我的胸——
向下长,
枝梢从我身内长出,象手臂一样。(庞德《一个姑娘》)
在这些初生枝叶的树木间行走是幸福的,静静的河流没有声息,但你知道她在流动,时间在消失。你觉得安心,繁茂的枝叶和随之泼辣盛放的花朵美得令你惊讶,令你颤抖,令你绝望于沉迷于生命的肉欲一般强烈的感观而不可自拔!你经受了怎样的内心的丰盈和满足!除了最常见的红桃雪李,野外最多的就是临流盛放的野蔷薇,怒放的花朵一簇簇挤在枝条的顶端,如同小小的工艺精湛的酒杯,美轮美奂,颜色娇嫩而艳丽,但是不失野性和清新,蜜蜂和蛱蝶翩翩流连其间,那种浓郁的香馨使人头脑昏沉。你观察那些金色的花蕊,好像还带有熠熠光亮,在微风里轻轻闪烁,宝石一般,渐渐沉入那越来越深的暮色里。那些带着红色嫩叶和棘刺的直直的嫩枝,对称的叶片和伊斯兰穹隆建筑一样优美柔和的花蕾,也在人心里音乐一样萦绕,久久颤抖不止。我想起了那甜美愉悦的波斯诗歌。历经过多少春天,才有一两个设拉子诗人把握了这种人间真理般的欢乐秘密?
在那花园里溪水的流声潺潺,
枝头鸟儿歌声悠扬宛转;
各样的水果和各色的香花,
使人眼目应接不暇。
微风在那绿树的阴影下面,
把落花铺成了一张艳丽的地毡。(萨迪《蔷薇园》)
穿越时间和空间,附着在这些花朵上的歌咏是那么多,而因为歌咏存在的花园里,那些从来就不会枯萎的花朵永葆了春天的欢乐和绮丽情思。你意识到时间的空白,在静静流淌的涔水河岸上幽暗下来的林间,在这精神的幽暗小道的空白处,一下子就能将那些可以感知的欣悦的灵魂召回,你发现了生命力的一种弦外之音,袅袅不绝,横亘中外古今。你也许不能完全理解和切合那“圣贤之心”,但你抵达了那一重天地间的秘境。那里有别样的一种生机,似乎超越了有形。无论欢乐和忧伤,孤独和痛苦,都赋予了另一种想象中的不可磨灭的形式。面对热烈绽放的花儿,相隔数百年之久,他们投向未来的难道仅仅是寂寞孤独的诗意隐语?他们留给我们的这风中之花园,依然如火焰霍霍燃烧着,但为什么却透出了一种对于人世间的忧伤和惆怅?
花园中洋溢着热闹的春意,
花儿为动听的黄莺送上春的信息。
晨风呵,如若你轻拂草坪上的嫩绿,
请向翠柏蔷薇与芳草转达我们的情意。(哈菲兹)
在幽幽清涔两岸,无数怒放的野蔷薇生动的起舞,在晚风中招摇,这瞬间的诗意稍纵即逝,不可把捉,但是我能感觉得到在心灵上摇曳的言语,和大地上以颜色显现的沉默词语冥冥相应,这种超出了时间和空间的冥想,令人忘却了自己,淹没于茫无涯际的思绪之中,生命的存在,只有显现的那一抹复杂的无关身世的个体的感觉。那里是别一个春光永驻的幽暗花园,盛开着永不凋谢的艳丽蔷薇。这似乎跟我眼中的林下秘境没有关系。
涔水河在春汛之前澄净如碧玉。但是春雨一落,河水就猛然涨溢,混浊不堪的激流淹没了两岸犬牙交错的河洲,打着漩涡急速的往下游流去。对岸的水闸哗哗的水声变得更响亮了。与此同时,野外的变化是一天天明显起来。温润暖和的天气令人昏昏欲睡,植物得到丰沛雨水的滋养,全都酝酿着旺盛的活力。空气里充满了新鲜的枝叶散发的怡人气息。
在浓郁苍翠的树丛中
闪烁的阳光像绿宝石一般
偶然一道火红色的烈焰
染红了粗大的树干。(卡·普·泰特迈耶尔)
林下那些坟冢之间一时间就好象是有摆放了无数个柯林斯柱头的花篮,密密麻麻丰饶的藤蔓、卷须和花朵在斑斑点点的从新生的枝叶间筛漏下来的日光里呈现。我看见夏枯草钻出地面,紫堇羞怯的蛰居在一隅,春天的气息扑面而来。这种紫堇花实在太小了,但正是这浓郁的微小的紫色,隐含了一个巨大的春天来到了这样的事实。领悟这一点,就知道了“一花一世界”的精神。东方不是有那种“芥子之微可纳须弥”的譬喻吗?广大的春天来了,来到了这世界上就如芥子般微小的涔水两岸。被开辟出来的整整齐齐的垄亩上一块块方方正正的金灿灿的油菜花耀人眼目,中间偶尔会有一片拔节吐秀生长的麦田,蜂蝶穿梭,忙忙碌碌。在巴掌大小的保留的林地里,荠菜细碎的白花穗,小毛茛金光熠熠的小花朵,夹杂在婆婆纳幽蓝的伶仃花簇间,闪烁着无数明艳光点,灿若深邃夜空里的繁星,令人一望而不禁心旷神怡,悠然神远。蛇莓之类的委陵菜都牵出柔软的绿蔓,卷曲的触须探索着蜿蜒前行,如同蜗牛一样灵敏和纤巧。它们的花也像毛茛一样是金黄色的;还有蒲公英,锯齿形的叶片四面伸展开,环绕着中间抽出来的纤细而中空的花柱。花蕊含苞未放时,绿色的花托紧紧地把花瓣包裹起来,捆扎得严严实实,宛如一只收拢的翠绿色玲珑小雨伞。但是随着春风一阵阵的吹拂,那束缚的绳索终究被挣脱了,小雨伞愉快的撑开,热烈盛开的花朵有规律的放射状的铺开花瓣,如同一枚小小的太阳,骄傲的闪耀在温暖的春风里。禾本科的马唐、燕麦、牛筋草,淡竹叶、狗尾草、绊根草穿插其间;荩草和马唐总是在任何地方都会生长,尤其在小径边上,它们总是敏感的时时刻刻窥伺着任何一块空白,只要是人们的脚步在哪里稍有停息,它们就会迅速的占领那片被人们遗忘的地方;燕麦这种古老的粮食,打自人类的祖先认识它开始,就一定在众多的野草之中格外受到关注了。它接近小麦的形态,在风中袅袅动荡,长长的叶片上在清晨总是沾满了晶莹的露珠,如今,它依然回归成了野草,不再被人们重视;鸭跖草、破铜钱、积雪草、小野葱、小蓟、石蒜、繁缕、莎草和节节草努力钻出蒙茸翠绿的地面之网;苍耳、白苏、紫苏、茵陈、大蓟、龙葵、青葙、商陆、益母、蛇床、牛膝、羊蹄、接骨草、臭牡丹和十字花科的蔊菜、腊菜、二月兰也稀稀疏疏点缀其间;鹅掌槭一丛丛纤弱的枝条尽力伸展开来,以争取更多的渗漏下来的阳光;但是新抽出来的柔嫩的枸杞枝条、开满簇簇金银二色鲜花的充满馥郁花香的忍冬藤、柔弱的野豌豆、坚韧的蘡薁、绞股蓝、何首乌、鸡屎藤、葎草、乌蔹莓和扛板归争先恐后的肆无忌惮的攀缘上去,很快就严严实实覆盖住了那些低桠的枝条。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你置身其间,仅仅是睁开眼睛观察,就已经感觉到了生命的多姿多彩和错综复杂。繁复的品类,奇异的形态,迥然不同的生存方式,使你觉得生命的相互斗争而又不得不相互依傍。在植物的语言里面——如果植物有语言的话,一定也是那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竞争在有限的空间里,就是压迫他人的空间。自然界的法则,似乎也并不全然如此。林间的各种参差不齐的植物群落,层次高下虽不尽相同,但都各有一席之地。似乎不尽然是强势者旺盛,弱势者憔悴。
在初春生机勃发之际,那在肃杀寒冬打扫过的大地上面,生命的起跑线整齐划一,无数生物都展现了盎然的不可遏制的力量。舒展开的生命的枝条,叶片,花朵,也充满了抢占生存空间不屈不挠的喧闹和斗争的永无休止的激烈。它们成群结队奔跑游动在涔水两岸的大地上,飞翔在涔水雾气蒸腾的天空里。
但是你听,生存的欲望
在蜂群和花丛中向我歌唱。
从深深的树根的梦中
迸发出那早已熄灭的生命向往光明的冲动。(H·海塞《乡村公墓》)
3
“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李涛)在涔水两岸,春天可以听见吗?差不多是可以听到的。到处的草木都在雨后疯长,成群的野鸟飞鸣,什么时候那些候鸟迁来了?最先到的或许不是燕子。我已经记不清那些各种各样的鸟鸣。其中有许多已经三十多年再也没有听见过了。每一种鸣叫声在涔水河边都是一段记忆,它们或者还很鲜明的存在,或者已经潜入记忆的深水里。
百舌似乎一直没有离开,麻雀也是。八哥、黄鹂、画眉、山雀、白头鹎、还有叫声不怎么好听的胖得圆乎乎的鸺鹠。在我很小的时候,邻居的庭院简直就是一个小小的树林子。数人抱的大枫杨树在小小的院子边上排开,浓密的枝叶成了名副其实的鸟的天堂。无数种鸟儿飞来栖息,高处的枝丫上都是大大小小的泥巴和羽毛以及干枯的细枝精心垒起来的鸟巢。许多鸟巢会一直存在下来,尽管已经废弃多年不用了。每当东方曙光初透之时,我就在昏暗的床头听到了那些熟悉的各种各样的鸣叫声,这里面有唧唧叫着争食的雏鸟的稚嫩的叫声,频繁振动翅膀穿过发白的窗前的辛劳的亲鸟的声音。据说公冶长能懂禽言,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技艺。在那茂密的自由天地里,我仔细的辨别出了“布谷!布谷!”的催促声,“提葫芦,沽美酒!提葫芦,沽美酒!”的亲切提醒,还有百舌的关心和询问“推磨没有?推磨没有?”……在这些婉转的声音里我感到了一种舒适,一种隐隐约约的安慰。似乎这成了一种暗示,这在我的内心里引起的是一种奇怪的愉悦。这究竟意味着什么?难道仅仅只是适应了一种日常的秩序,并在这种秩序里感到了一种生命有常的快乐?抑或只是我现在回望时的一种对往昔时光的因留恋而产生的一种幻觉和误判?我怀疑这种客观。我相信这种生命体验的真实,如果生命不是表现在这些丰富细腻的体验上面,那么生命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生命不就是一场庞杂而细腻的感觉?生命终止,感觉消失,就是如此。
母鸡开始抱窝,趴在鸡窝上面一动不动,我妈妈开始忙着到处打听和寻找有蓄养公鸡的人家,去斢换有经过公鸡踩雄的鸡蛋,以做母鸡孵化之用。我好奇的观看扎煞着羽毛抱拢鸡蛋的母鸡,想凑近点看个仔细,但是母鸡紧张的竖起颈部的羽毛,怒眼圆睁的尖叫着警告起来。我仍然不听,想伸手去摸一摸鸡蛋,母鸡就恶狠狠的啄了过来。
起先是一只小鸡,嫩黄色的,毛茸茸的,睁大好奇的圆圆的小眼睛小心翼翼的钻出母鸡的腹羽,盯着外面的世界看。它发出清脆而纯净的叫声,那是薄薄的瓷器所能发出的悦耳的声音。“乳鷇含淳音”(苏辙),或者“物情小可念”(白居易),是否是因为那最初的包含了原始混沌状态的纯粹的懵懂形态和稚拙的声音?“其以为异于鷇音,亦有辩乎,其无辩乎?”(庄子)在这“天真”里,只有一种“声音”,“不定是非。”好像在这种时刻,这种声音里,你最直接感受到了“善良”,“幸福”,“纯真”……
我惊讶于这种开始,我也企图思考这个世界的开始。
“我以自己的眼睛窥见你,在心灵深处思念你。你乃最初和最末的存在,是善良之父;你拥有至诚,是世人行为的仲裁。”(《阿维斯塔》)
“祈求至善和福祉之人,终有一天将会到达真诚、善良的青草地。”(《阿维斯塔》)
在这稚嫩者后面,虽然跟着脆弱,无知,但更显示了“你”的巨大的存在和力量。那一片青草地,有着甘美井泉的青草地,是否也可以就在涔水河边的林子里面?
我有一段时间在出麻疹,这对小孩子是一种很厉害的疾病。看得出大人们都很紧张。他们不让我见风,不能吃荤腥,辛辣。我被包裹得严严实实,手上、胳膊上和腿脚上都长满了褐色的斑点。我的恐惧与日俱增。我觉得独自躺在那昏暗的房间里听得到那些精灵的欢叫实在是美好的。我的听力很灵敏。我听到啄木鸟笃笃笃的叩击着干枯的树干,我能想象它铁色的双脚紧紧攀在皴裂的树上,长长的锋利的嘴飞快地啄击着腐朽的木头,木屑纷纷落下。一只戴胜嫉妒的张开漂亮的冠羽,斜睨着全神贯注工作的同伴。它的叫声只是嘶哑的一声“嘎——”。有时候它会跑到地上来,在长满了密密麻麻绿色火焰一样的枫杨苗间鬼鬼祟祟的寻觅点什么下肚物。鸺鹠白天几乎都是安安静静地呆在树丛隐秘处睡大觉。它的叫声很尖利,给人一种很不祥的感觉。但它的样子老实说还是很可爱的,几乎是一个圆球一样。有太阳的时候,我会偶尔出来在台阶上呆一会儿,鸺鹠的叫声是那么奇特,那么叫人印象深刻。没有一个形容词能够准确地描绘出来。但是现在我回想起来,也觉得并没有什么令人不快的。那种声音,以一种阴沉的调子拖曳着,拖曳着,好像是一种发自恐惧的灵魂的应急的呼啸。如果在夜间听到,这种声音的确会令我焦虑不安,尤其是觉得自己的病情日益严重的时候。透过窗口可见外面朦胧的月华,风轻轻吹动树叶。鸺鹠在鸣叫,还有树叶的窸窣,墙角一只谢豹的有节奏的呜咽,不远处的树蛙的清脆的鼓点,遥远的犬吠,其他的……“犬吠水声中”。(李白)在这种环境里,你能理解这句诗的真正的意境。似乎飘渺,但真切而激烈。我在月夜里感受了这种意境,不是在涔水河边,隔着河岸和对岸的孩子们互相谩骂并投掷石块的时候。一只黄狗隔着清澈的河流也加入了混战。它愤怒的站在河岸上,义愤填膺的昂起它轻蔑的头颅,大声地冲着我无畏的吠叫。它的形象倒映在清流之中,这个印象我依然记得。我退回林子中,仰躺在绊根草和荩草与马唐茂密滋生的地上,心突突跳着。慢慢的我等待它恢复平静。我在那平静里获得了倦意和随之而来的睡眠。
在片刻和片刻间我在睡眠中度过很多光阴
那么清楚,我感到了时间在融化,
还知道过去的仍在,没有过去。(米沃什)
露水上来了,在翠绿的草尖上。我注意到蟋蟀和其他细微的虫子的叫声,蛙类的叫声,此起彼伏。一种像金龟子的甲虫成群的涌出地面,在黄昏暗淡的光线里,成双捉对交配,它们的嗡嗡声形成了一种宏大的林间的响动。所有天籁合奏,耳朵里充满了激流一样汹涌的奏鸣曲,我激动得浑身颤抖,我感到了一种宁静中的孤独——是的,孤独,没有可能述说,没有可能专注于这一瞬间的划过的流星般的感受——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里面,或者说,交臂非故,我再重新遥望那个令人疑惑的心灵地点,重新塑造那如梦似幻的时光,难道仅仅就是为了寻求一种精神上的慰藉?也许回忆就能满足这一点,但隔着岁月的那些童年、少年和青春年华,已经流水一样悠悠远去,渺无踪迹。剩下的只有一种梦幻般的记忆,而记忆通常都因为残缺而不足以依赖和凭恃。
我嗅到了浓烈的开着紫红色花穗的癞蛤蟆草和夏枯草的气息。蝙蝠不知道何时开始在林子外面的涔水河岸边上低低的飞来飞去,我知道炎热的夏天不久就要到来了。
4
最能使人感到夏天来了的声音是大杜鹃哀伤的喃喃自语和秧鸡在闷热的午后暴雨来临前夕声嘶力竭的控述。
关于这些鸟儿为什么会发出这样奇怪的声音有很多种传说。也有好几种拟声。正像鹧鸪的鸣声在诗歌里称为“鈎辀硌磔”,俗语叫“行不得也哥哥。”竹鸡的抱怨是“泥滑滑!”一样。大杜鹃既然是那著名的有悲剧色彩的古帝王杜宇精魂所化,就自然有他悲伤的原因。它也可以直接叫做杜宇。《华阳国志》记载了外来的开明氏代替了杜宇为古蜀国君,杜宇归隐深山,身死后精魂化为杜鹃鸟,啼声哀婉,或至于嘴角流血,染红山花。蜀人闻其声就思念其人。那声音似乎是在说:“不如归去!不如归去!”但是已经委国他人,他要归到哪里去呢?他只能归隐于他曾经那么熟悉的那个世界之外了,他只能孤独的以异物的形象翱翔在那熟悉的大地之上的天空里,发出无可奈何的悲伤的鸣叫,自怨自艾。虽然恋恋不舍,最终却又不得不黯然离去。
在涔水河两岸的树林子里,从豌豆和蚕豆开花的时候起,大杜鹃就开始鸣叫起来。在露水充盈的早晨,在阳光明亮的中午,在雾气缭绕的黄昏,或者在午夜朦朦胧胧的月色之中,在霏霏细雨里,那声音极富有穿透力,余韵悠长,经久不歇。小孩子会学那长长的声音,有的说是“山东隔我,山东隔我!”,有的说是“豌豆把我,豌豆把我!”这里流传的故事却跟古帝王失势没有任何关系,据说那鸟儿是一个苦命的被婆婆迫害致死的小媳妇所变。
而秧鸡一般只会在沼泽低湿地如稻田、水渠里及阴暗的林薄生活,它们的幼雏与初生的小鸡一模一样,只是颜色是黑色的,它们会成群跟在亲鸟长长的枯瘦的黑色腿脚后面,毛绒球一样滚动,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就会迅速隐蔽到茂盛的草丛下面的黑暗里。它们生性过于警惕,时时紧张不安,会在不确定的危险时刻立即安静下来,如同屏声凝气隐藏起自己的一群避难者,在耐心等待令他们感到恐怖的事物从面前过去。亲鸟会在油菜花将要凋谢的时节开始整日整夜撕心裂肺的呼唤,寻觅配偶。那声音并不好听,沙哑,但是倔强,不依不饶的急促的一声接连一声。它还有一个名字:姑恶鸟。这名字也马上就指向了旧式的婆媳关系。这个名字就是一个故事,一个悲伤的故事,隐喻了这黑不溜秋神经过敏的鸟儿的身世:也是那冤屈而死的小媳妇的化身。在闷热的天气里,雷雨之前,它忍不住大声地倾述起了自己不幸的身世来:“苦啊——苦啊——苦啊——”
这种季节轮回的标志性声音,每个春夏交接的反复上演,在我的感觉里就固定一个超越了理智能够理解的对应节候的印象。这亘古不变的场景里,有多少鲜活的感觉是因为反复重合就像是还魂一样而不断被激活的?这种包含了生命隐秘体验的因子,是不是隐藏在了佛教所说的那永远不会败坏的“阿赖耶识”里?在这一方土地上面的人们,他们的生命,曾经的无数重交织的如同林间泥土里的沙子一样繁多的感觉,是不是依然保存在这片他们所自来所生存也必将归去的大地上面,静静的,没有嘴唇,没有表达的声音?
我来通过你们死了的嘴说话
把横过大地的所有那些
沉默的被分割的嘴唇联接起来(聂鲁达《马楚·比楚高峰》)
生命为什么不会厌倦这些永久的似乎是徒劳无益的反反复复的述说?“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成汤盘铭)。因为这些不同的个体都是新的,他们都是第一次出现,他们都有那种偶然出现在这个世界里的机遇,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机遇,而赋予了一种追求发展其生命的天然本性。这些不断累积的感觉永远是新的,永远是生命存在的见证。虽然孤零零被分割开来,最后归于沉寂。但是并不是所有听得见的声音才是语言。还有大地的语言,沉默的嘴唇的语言。那种表达更为丰富和深沉,那里是一切语言之源,是一切感觉之和,是一切生存所在。
5
面对那片林间的雪白的蛇床子花朵,和高高的接骨草的洁白花朵,还有深紫红色的臭牡丹花,小小的繁密的白旋复花,在晴朗的夏日天空下,在湿润柔软的泥土上,你嗅到了那些淡淡的并不令人特别喜欢的花香。你的内心里的那块奇妙的石头,就开始汩汩流出不可遏止的欢乐的泉水。
“伟大的天神阿胡拉﹒马兹达创造了地,创造了天,创造了人,并为人创造了欢乐。”(大流士碑志,比斯通山石刻铭文),岂止仅仅是为人类创造了神秘的欢乐?在这片幽暗大地上重复了无数次的事物,伟大的天神对之也是雨露均沾,毫无偏私的。花朵在阳光里因为穿过林子的微风而有节奏的轻轻摇曳,那些伞形的圆型的白色与彩色花朵,轻灵而圆满,直接呈现出了一种欢乐的具体形态。那种欢乐感染了你,使你的精神进入了一种宁静而愉悦的乐园,你只需要在这个时间里经过这里,睁开眼睛看见,你只需要对这些花朵传递的“欢乐的语言”稍稍倾听,稍稍感觉到它确实存在,你抓住欢乐就是如此简单。你经过的这片林间的土地,这片丰美的土地,蕴含了时间贯穿其间的感觉的深厚历史。她不断吐露出那些隐藏在深处的无人抵达的思绪。飘忽的白色和彩色火花一样的花朵,闪闪烁烁,幻化成一种久已失去的某种不可确定的事物的痕迹,或者在“现在”这不可把握的点上,昭示了意味深长的未来的惝恍迷离。一种被盲人摸到了的东西,无法命名:未知。却可以鲜明的收存在感觉秘密的宝库里。小径弯弯曲曲穿行在茂密的植物之间,那空白之间,你感到了某一种“存在”沉浸在“倾听”里。在浓绿遮蔽的林下,在窸窣的风叶絮语之间,你觉得有一种实实在在存在的“期待”,有一种光影交织而成的虚无的“形象”的伫立与沉思。
起来同我一起生长吧,兄弟。
从你们抒发悲伤的深处,
把你们的手给我。
你们不会从岩石底层回来。
你们不会从地下的时间回来。
你们的粗硬的声音不会回来。
你们的雕凿的眼睛不会回来。(聂鲁达《马楚·比楚高峰》)
什么会终将回来呢?是感觉。被分割的无数细微感觉。在这个时刻,它是我并不漫长的人生,偶然停在了这里,忘记了时间和孤零零的自己。
收割油菜和冬小麦的人们在河岸上的垄亩间弯腰劳作,他们长久的重复着单调而沉闷的动作,远远望去,就像是陷进了一种麻木而缓慢的梦寐中。你感觉不到他们的痛苦和欢乐,你只能看到那俯身面向大地的仪式一样的动作。这种原始的劳作已经在这片大地上面发生了数千年,数千遍的大地生长这些作物,数千遍的人们按时在河岸收割,这播种和收割的庄严主题在一瞬间隐含了历史幽暗而深邃的长度,这些劳作中俯身朝向大地的人们成了大地上一种具有永恒雕塑意味的沉重象征。他们来自于脚下深厚的大地,存活于大地之上,将复归于脚下的黑暗和宁静。
每一段在这片土地上度过的人生,都有其不可逆料的悲喜,都从他们单个的内心里体验了那些不同的五味杂陈的感觉。你没有得知这些秘密,因劳作而麻木的人们是不是也没有真正了解到那些滔滔不绝流淌过他们内心的形形色色的感觉的秘密?这些感觉为何会如此熟稔?他们并不是没有察觉到无法逃离的那播弄着他们命运的大手,一直在不断塑造着源源不断的来到这世界的新生,并把他们同样的投进那滚滚不竭的感觉之流里。
“你是谁?与何人休戚相关?世界末日之际以何种标志展现自己和自己的生活?创世之初,原始的真诚之父是谁?是谁让太阳和星辰循环往复?是谁的力量令月亮确而复圆?是谁撑天架地,而不使其坠落?是谁创造了植物和江河?是谁造成乌云翻滚、狂风大作?是谁创造了美好的光明和黑暗?是谁造成了有益的睡眠和觉醒?是谁安排了清晨、中午和夜晚?”(《阿维斯塔》)琐罗亚斯德也曾问天,他怀着真诚和敬畏以心灵的敏感触摸到了虚空里的无所不能的伟大存在。
同样,这伟大的存在也充满了我们上古时代的人们的心灵。他们感觉到了一种来自高处的力量和那无所不在的注视。“皇矣上帝,临下有赫。”(《诗经》)
这陶均万类的存在,隐藏在光明里,就像是隐藏在黑暗里一样不可看见。西方的上帝是怎样造人的呢?《圣经》里面曾经明确地说:“你来自于尘土,将复归于尘土。”女娲抟土造人的传说,就将土和水与生命牵扯了起来,泥土是奇妙的不可捉摸的生命本源之一。泥土也包含了无数重生命的模式。她养育了从她胸怀里孳生的一切。
你我出世之前日月已然穿梭轮替,
苍穹本就在悠悠运转时刻不息。
当心,你的脚步请轻轻踏下,
或许美人的明眸就在那片地底。(《鲁拜集》)
地下的存在不很明确,它可能是以前的任何事物,也可能是将来的任何事物,这些事物并且可能会毫不相干,但它们确实是同出一源,本来没有分别。
啊,可心的人儿快拿来酒壶酒盏,
去到青草坪上,小河岸边。
这世道把多少亭亭玉立的少女,
一百次变成酒壶,一百次变成酒盏。(《鲁拜集》)
塑造形体的地、火、水、风,是宇宙间的神奇物质。这种神秘的相关,所引申的就是“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张载《西铭》)这一似乎艰深的意思。一个人能在多大程度上认识自己的内心,感知自己那无休无止的意识的河流呢?在我们所谓“理智”的边缘,那广袤的一片幽暗的树林里面,我们能否以“理智的爝火”去稍稍照明?所谓痛苦和欢乐,究竟是如何产生的呢?何谓自我?何谓他人?过去的和未来的“我”是否也是“他人”?就是这我们认为藉以“认知”和“感受”的思维,也令我们迷惑,往往隐匿在我们的“感知”之外。
当你经过油菜田或麦田边缘,你发现紫色的斑点在晚风中摇曳。那是高高的大蓟在那多刺的顶端开放的毛茸茸紫色花朵。这些花朵仔细看时,你会觉得它们非常精巧,那些匀称的精心编制的花篮一样的花托造型,和纤细而狭长的花瓣有条不紊的排列的完美圆弧,包含了人类所能领悟的多种几何图案的优美而复杂的拼贴,自然有其奥妙的寓意,它借这些繁复的形象、图案、色彩来完成时光里“存在”的变化过程。这是天赋的呢还是它们“自己”选择的这些模型?它们在这种模型里面自然地完成自己,只要生命存在,就不会出错,精准的符合指定的“工艺”水平和程序。它们的言语就是这不怎么艳丽但很显眼的紫色?这故意装出来的咄咄逼人的銛利棘刺?它们星星点点的倔强的侵占了垄亩的边缘,虽然被牛羊和人所无数次践踏,但依然爬了起来,向上伸展那不可亲近的长满了可怕密刺的枝条。白色的蛱蝶在这些没有什么香味的花朵上飞来飞去,在即将要收割的田野上,一股成熟后的干枯的植物的茎杆的气味弥漫在闷热的空气里。生命,哪怕是沉默的植物,也有顽强的“自觉”,在这种神秘的“自觉”里面,我们是不是也可以发现那“绝对的存在”那不曾停歇工作的大手投射过来的阴影?
阴沉的乌云堆在天际,杜鹃在河岸上的天空里缓缓飞过,一如既往地悲伤的啼鸣,而林下幽暗潮湿的草丛里,秧鸡的尖锐的声音忽然响起,提示着又一场风暴快要临近。
6
蝉鸣响起。丰饶的大地上面,在灼热和阵雨后的潮闷里,催生着植物的情欲一样旺盛的生长力。你漫步在那田野的边缘,看着五颜六色的宝石般透明和艳丽的蜻蜓在明净的空气里快速飞行,你在晴和的阳光充足的蔚蓝天空下,浑身是汗的倦怠的走向涔水河岸边凉爽的树荫。你的脚陷进了白苏、紫苏、苍耳这一类长得高高的茂密的植物的枝叶里。一种被太阳炙烤的热浪蒸发出来的浓郁的草木香味薰得人头脑昏沉。你得小心提防脚下有蛇。
有着令人颤栗的花纹的蝮蛇安静的蜷曲在枸杞浓密的凉荫下,像是石头和枯叶一样,它也许在懒懒散散的睡眠,也许在那里守株待兔,静静地耐心守候着它的猎物。它阴险的蛰伏在那里,一幅万事不关心的冷漠样子,但是目光触及到这可怕的身躯,就让人感受到了一种可怕的力量,邪恶的力量。它似乎是傲慢的盘踞在那里,对一切都毫不畏惧,仿佛在表明它的自信和对周围事物的藐视。在相遇后彼此对视之际,它表现得无动于衷。那阴森森的目光里,有一种孤傲和镇定,一种令人心跳加速的邪恶的似乎能洞穿一切虚弱心理的辨识力。它即使在被棍子驱赶和打击下不得不用肚皮爬行,也是不慌不忙的蜿蜒着,一面张开鲜红的大嘴,露出那长长的利齿示威。它猥琐的形象里透出了一种赤裸裸的威胁和对自己面临威胁时感到恐惧的克制。它是西方最古老的罪恶之源,伤人脚跟的恶物,象征死亡和痛苦……
它回到了阴暗的洞穴,或者某一个幽暗的灌木丛生的角落。它依然会盘曲它柔软粗糙的肢体,冰凉的蛰伏在那里,积蓄着昏沉的睡意和永不可驱除的饥饿。
但是大地上面的美好就在它的旁边。淡红色的青葙花如同蜡烛燃烧的焰心,一节节簇生的粉红色益母花都已盛放,胖胖的多绒毛的土蜂嗡嗡直响,小心翼翼降落到那些瘦小的花朵上,纤弱的花枝便微微的沉了下去。阳光的斑斑点点在微微闪烁,凉风如流水……
透过林间晃眼的白色空隙,金黄色的麦田微微倾斜着滑向清清的河流。那里,除了大蓟紫色的斑点,就是逐渐和麦子一起枯萎的燕麦。在云雀欢快的鸣叫着从燕麦丛上飞起的早晨,你的内心里如同流淌过清洁的河水。那种不能抑制的爱情的柔软触须,不经意就冒了出来。
“我行其野,芃芃其麦。”金黄色的麦田!古老诗歌里歌颂的麦田,忧伤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在面对这即将收割的一大片麦田,安安静静地坐在树下,看着微风轻轻吹过,那些因饱满而低垂下来的麦穗,摇曳着,翻滚着,如同灿烂的金色波浪一样迷人。
我想和你讲讲田野,
我要裸麦地里捋起这些发丝,
要是喜欢,就往手指上绕吧——
我丝毫也不感到痛苦。
我想和你讲讲田野。(叶赛宁《沙甘娘,你是我的……》)
这对田野的热爱里面包含了一种天然的真诚。人性里的真诚,这真诚就是内心里神启一样的光明。它直接激动生命,使生命丰盈和接近完善自己。
真诚乃是幸福的最佳食粮和源泉,
幸福属于品行端正和渴求至诚之人。(琐罗亚斯德教祈祷诗)
爱情是真诚的,这种古老的歌谣就开始吟唱的爱情,是人与人的,人与物的,人与大自然的,人与虚无中的那个绝对存在的。那些伊斯兰世界里的苏菲派教士吟唱热烈的哈菲亚情诗,祈求体验真正的存在的精神,幸福如同他们寻求的沙漠中的秘密甘泉……
在大自然之中,人性中的神启更能被激发和体现出来。自然是每一个人乐于亲近的,这难道是没有原因的吗?每一个人喜欢这些绿色的植物、色彩绚丽的花朵、成熟饱满的禾穗、色彩温暖明艳的果实、各种各样的生物,这难道是毫无道理的吗?我们都想说说这心里的“田野”,我们都有在指上能够绕一绕某种谷物穗子的欲望,因为我们本来应该离大地是这么近距离的,是什么拉开了我们?是什么使我们对大地上的一切逐渐陌生?是什么使我们日渐离开了我们本来在栏圈里豢养的牲畜?离开我们勤勤恳恳呕心沥血培植的作物和严加防范的荒草?离开栖息在野外的那些本来逡巡在我们身边的各种各样的动物?
是一种不断裂变的文明。是一种叫做城市的文明。是一种类似八爪章鱼的大地上面的精巧生长的肿瘤,它通过长长的触角吸取了大地上面的精华,使得人们进入了一种逐渐脱离远古农业社会生存模式的存在。那叫文明的进化。
但是这个宇宙里,“天河元自白,江浦向来澄。”( 杜甫)有一种可以复归的状态,类似恒定的状态,会在一切混乱都消失之后,秩序安定之后自然显现。那白色,那澄澈,不就是我们天性里的亲近自然的一面吗?
蝙蝠出现了。夏夜星空如此低垂,星星如此繁密,就像是沾满了露水的巨大蛛网静静的张挂在头顶,熠熠生辉。在这张巨网之上,落满了金龟子、牛虻、苍蝇、七星瓢虫、毛虫、蚂蚁、蝗虫、蚊蚋……那些闪动的光芒,就是落网了的虫子嗡嗡嘤嘤叫着挣扎。从黑黢黢的林下传来各种蛙类一阵阵水波荡漾似的唱和,它们彼此沉迷于这种在歌唱中相互关注的乐趣。不时还可以听到有青桩那孤独而警觉的短促高吟。
无数萤火虫飞在林间,那种闪烁的光点上下浮动,犹如一整座银河系时而在下沉,时而在上升,时而在旋转,时而在收缩,时而在坍陷,时而又在无限伸展,就象有无数盏微小的灯笼,彼此间都保持着不同的距离。那浮动的无数光斑若近若远,令人眼花缭乱。你甚至会怀疑这是一些小小的精灵在打着可爱的小灯笼举行一次庞大的狂欢聚会。它们隐于那湿漉漉的黝黑星空,这庞大的背景有时候令人窒息,脑子里会一片空白。
美的天,真的天,看我多么会变!
经过了多大的倨傲,经过了多少年
离奇的闲散,尽管是精力充沛,
我竟然委身于这片光华的寥阔;(瓦雷里《海滨墓园》)
在这光华的寥阔里,你一下子就发觉了自己的渺小和局限。你面对的是个体生命所不能企及的永恒的存在。“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陈子昂)这种刻骨铭心的迷惑袭击了多少人的平静的心灵?在他们的内心世界里激起了怎样的危险得近乎绝望的波澜?这光芒后面的黑暗如何降临?那里面究竟隐藏着什么可怕的奥秘?谁又能得知?
我们来去匆匆的宇宙,
上不见渊源,下不见尽头。
从来无人能参透个中真谛,
我们自何方来,向何方走?(《鲁拜集》)
没有答案。眼睛虽然可以看见,但是需要光明的照亮。你面对着黑暗,眼睛又有什么用处呢?
禁锢在黑暗中的人
谁不翘企光明?
乐曲时起时伏
色彩光怪陆离
生命悄然渐尽。
消亡
一切生灵的命运。(蒙塔莱《葵花》)
涔水河静静地流着,两岸的高高的白杨树林倒映在清清河水里,那些曾经经过的鸟儿的鸣声,那些隔河的犬吠,在逐渐黯淡的记忆里,随着夏季的炎热一起不知不觉就消失了。是何时开始在涔水河两岸有白杨树泼辣生长的?那也许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了。当农村的年轻人再也在农村里呆不下去的时候,当农村已经成了老弱留守地的时候,我回家发现的故乡,已经不复旧日面貌。陶渊明诗中“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的情景,已经不再令人有悠然心远的想象了,更多的是一种置身草莽的荒凉与无奈。在这一段我所遇见的时光里,这片大地上面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悄悄的但是是深刻的变更。“一个能够用理性解释的世界,不管有什么毛病,仍然是人们熟悉的世界,但是在一个突然被剥夺了幻想和光明的宇宙里`,人感到自己是陌生人,他的境遇就像一种无可挽回的终身流放,因为他忘却了关于失去了的家乡的全部记忆,也没有乐园即将来临的那种新希望。”(加缪)
燠热的风慢慢变凉了,林子里开始出现了斑斑黄叶。知了在傍晚开始发出悠长的鸣声。
7
荞麦、高粱和豆类已经收割,萝卜和油菜种了下去。河两岸的土地上,垄亩上露出了连成一片的油油绿色。在你小的时候,大人们会使唤身躯庞大的水牛或黄牛翻整收割后的土地。那温顺的牲口睁大湿润的大大的眼睛,任由人们把沉重的轭头套上它们弯曲的颈项。它们在河岸上拉着弯曲的木犁,迈着沉稳的步伐前进。它们只要稍微放慢脚步,那身后的鞭子就会立即挥动,响起清脆的声音,有时候真会抽打在它们的身上,于是它们就不得不负载着插入泥土的犁铧奋力前奔。肥沃的泥土在锋利的犁铧边波浪一样翻卷过来。一圈一圈整整齐齐的排列着。远远望去,那种不经意形成的韵律,不由得使人想起了唐人李贺那著名的诗句:“耕势鱼鳞起”。那鳞鳞的一垄一垄泥土,和高高天空里呈现的银白色鱼鳞云彩,就像是某种自然间的神秘呼应。
新翻的泥土散发出浓重的腥臊气息,那里面夹杂着莎草的被犁铧剖开小指头大小的块茎(附子)的苦涩味道,和大蚯蚓被斩断所发出的刺鼻的腥臭,无数的蜘蛛在那些垄沟间惊慌的爬来爬去,它们有许多在尾部还拖着洁白的圆球——那里面是它们产下并在孵化中的卵块。更微小的蚂蚁往往被破坏了巢穴,面对着突如其来的灾难,它们似乎混乱无助,不知所措的张望着那些突然出现的高山冈阜和深沟大壑,惊恐的发现族群已经四分五裂。大大小小的翠绿色和枯灰色蚂蚱急急忙忙的飞离这是非之地,蟋蟀惶恐的蹦跳着,有受了伤的在泥土上趴着,努力想朝某一个方向爬过去。它不时坠落进一些新造成的沟壑,但还是不放弃希望,艰难的挪动那残肢,想脱离这恐怖的场所。它老是跌跌撞撞把握不好身体的平衡,越来越虚弱,最后只好绝望的拖着粘满尘土的内脏,呆呆望着眼前不断发生的灾难而苟延残喘。八哥,百舌,棕背伯劳一群群飞来,趁火打劫,那些可怜的虫子不是被泥土掩埋,就是葬身鸟喙。这片小小的天地里,一刹那间就改变了多少生灵的命运!那些穴居在这里的渺小的虫子,可能完全不会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侥幸逃生的立即隐身到旁边地里稀疏的草木丛中。
人群之微小,在宇宙之间,丝毫也不会比这些虫子强到哪里去。就是所谓文明,自吹的万物之灵所以自傲于群生的,在真正的劫难来临时,也不值一提。柏拉图所说的伟大的亚特兰提斯,一片汪洋就叫它销声匿迹,了无踪影。这并不是悲观,认识我们自己在茫茫没有涯涘的宇宙间真正的位置,有时候真的并不那么容易。我们应该有所作为,绝不是肆意妄为,我们应该谦逊自尊,绝不是妄自尊大。我们面对那高岸为谷,低谷为陵的瞬间力量的爆发时,甚至还有可能比不上一只蚂蚁……远古的洪水的传说还在,最初的人类的恐惧已经只存在于故事里,但即使如今在现实中,我们同样不能有所作为,当面对那突然爆发的不可抗拒的灾难的时候……
那些看似平平淡淡的场景,为什么会在脑海里忽然就会出现?是背井离乡远行,触景生情,生起了热烈的有点矫情的怀乡病?还是血液里涌动的潮汐早就应合了那片土地的呼吸?甚至那片土地上温驯的耕牛、弯曲的木犁、飞行的和爬行的虫子都已经包含在了这片丰富的感觉里?那些曾经如此熟悉的场景如今可都差不多要消失了,就像是回味梦境一样,渐渐觉得并不真切。你不仅离开了家乡,你也离开了那里的那种曾经亘古不变的生活,你也离开了那里的对世界的独特的体验。
每一个耕耘者,都是涔水河岸边那些不曾离开土地者的浓缩历史。他们的一生充满了太多的艰难和曲折。即使是收获这样的美好事情,也实际上饱含了辛酸。这些卑微者的无数琐屑的经历和渺小的期望,如同种子包裹于果实之中一样,也包裹于他们的坎坷人生。虽然像他们自己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培植的庄稼一样,人生对于他们,并不总是尽能如他们自己的意愿一样饱满。
多少坟冢塌陷了,渐渐与地面平齐了,大地与人的区别消失了。而草木又开始茂盛的生长起来。
8
大雁飞过。这一群群姿态优雅的大鸟在高远的天空里翩翩南来,仿佛可以听见它们嘹亮的鸣叫声回荡在虚无的天空。涔水河开始落浅。河水流淌得格外平缓,安宁,水面看不见一丝波纹。阳光有时候照耀在水面上,也像是镜子一样闪闪发亮。游动的小鱼偶尔打破那晶莹的映照着蔚蓝天空和白云的水面,细小的涟漪一圈圈缓慢的扩散开来,那清晰得令人眩晕的水底世界就开始摇摇晃晃。树木密密麻麻的枝条蛇一样蜿蜒着,搅散了棉絮一般的云彩,破碎的云彩轻轻擦拭着湛蓝的天空,天空也如同某种柔软的布料,出现了弯弯曲曲的褶皱,并不停抖动,如同橡皮筋一样有节奏的伸展和收缩。每一样形象的边缘,都闪烁着冷冷的银灰色光芒。有时候秋风突然拂过,林间便飒飒做响,飘来的白杨树落叶纷纷坠进河水中,可以听见连续不断的轻微的噗噗声,好像是自然无可奈何的一阵阵叹息。河面瞬间就昏暗了下来,粼粼水波掠过,如同一张精心编织的巨大丝网,悄悄拖过水面。在陡峭的岸边,芦荻吐出了散发着银色光泽的花穗,蓬松的白絮高高低低连成一片,因风吹而不住的低亚,干枯的长长的叶片,互相缠绕着,摩擦着,发出窸窸窣窣窃窃私语般的声音。白杨林子里开满了成片成片的粉红色蓼花。那些细小的花穗,密密簇生在一起,有时如同火焰一样升起,有时又像烟雾一样散开。那艳丽的朝霞一般的色彩,也蔓延在坟冢之间。而高高隆起的坟冢上,风过草偃,浓密如长发一样的茅草上,开满了挨挨挤挤的白荼和狗尾巴花。风儿一天比一天凉,林子里树叶一天比一天少,枝条完全暴露出来了,就像一个人褪下全身的衣服,赤裸裸的暴露出了瘦骨嶙峋的躯体。灰白色的树干上满是结疤,皴裂的各种各样纹理。环绕那树干的枝条,一层层往顶端抽出来,四面伸展。有的低垂下来,有的直伸出去,还有的往上穿插。繁密的枝条又生枝条,银白色的粗枝发出浅绿色的嫩枝,在每一个枝条的末端,萌蘖的欲望依然没有止息。但现在是暂时休息的时候了。干枯的叶片洒满了林间小路,走上去就会发出干燥的碎裂声。小径旁边只剩下讨厌的苍耳和结满了好看的红玛瑙珠子一样的果子的接骨木还没有完全枯死。色彩斑斓的长尾凤蝶在接骨木间穿梭飞舞,这似乎是这个季节里一抹难得的灵动幻影。
在这样秋高气爽的日子里,坐在林下,你面对的就是自然的简单和丰盈。这里面有一种奇特的智慧,就像是那些枯草种子和树木果实,包含了一个已经结束了的时代,而又蕴含了不可预知的未来。在那些日益发黄的因被虫子蚕食过而孔洞斑斑的稀疏叶片之间,林下的小构树伸展的枝条上结满了鲜红的杨梅一样的果实。在地上业已经落了厚厚一层。一种发酵的水果的气息飘荡在空气里。腐烂发紫直至变黑的果实上爬满了欣喜不已的贪婪吮吸着果汁的苍蝇。
一枚果实从枝头脱落,
隐约而又谨慎的一声,
汇入林中深沉的寂静——
那一支绵延不绝的歌……(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
这声音从大地深处传来,就是组成这坚实大地的最玄妙的一部分,犹如心跳般有着坚定节律,沉着然而响亮。这声音不是耳朵听见的,这声音是心灵感知的……
被爱和被理想化的声音,
死者的声音,或者那些失踪的
等同死者的声音。
有时候它们在梦中对我们说话;
有时候在深思中,心灵会听到它们。(卡瓦菲斯《声音》)
每当一个人行走在宁静而安详的涔水河岸边的白杨林里面时,一些没头没脑的问题如此清晰地浮现在你的脑海里,你不由得不沉浸在这些空虚而似乎不着边际的冥想里。你看见的很多东西都在变化,你没有办法去阻止。你更没有办法去改变。你惟有适应这种改变。就像是这些你所熟悉的树木一样,它们默默的挺立在这片大地上,顺应着来来往往的季节。你也只是顺应着你置身的复杂而奇怪的环境。
眼前的一切又渐渐在回归。你可以很好的观察自然界中生物那种本能对天然生机收放的敏感。“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老子》)在这种无限循环之中,生机又到了敛藏的时候了。树木艰难的将要画完一年的年轮,封闭好那曾经经历的光阴里的一切——一环套着一环,一环套着一环。未来将通过现在包含所有那些小心封存的不可开启的过去。对一棵树来说,未来就在包裹着皴裂的树皮的外在的虚无的空间里,它与之隔绝,但是紧紧靠近。
9
土地开始因干旱而板结坚硬,就将要休止孕育了。但秋季最后几阵绵绵小雨,又催生了林下的一片萋萋新绿。绊根草在重新抽芽,并茁壮成长;马兰长得格外翠绿,长长的枝条顶端开出了一簇簇淡蓝色的小花;河洲上紫褐色棉花田间绽满了星星点点白色的棉花。戴着圆边麦草帽的老人们,弯着腰缓慢的移动着身体。他们全神贯注的在一声不响的摘棉花。他们偶尔从地里直起身子抬头望望远方,不确定看见了什么。黑色的水牛套在田边靠涔水河的岸边上吃草,或者悠闲的躺卧在枯草丛里,抬起头来望着前面什么地方,慢条斯理的反刍。它们身上沾满苍耳子。在暖和的午后阳光里飞动的牛虻,紧紧地追随着它们,总是迫不及待的寻找它们的庞大身躯的某一个部位下口,贪婪满足它们嗜血的本性。牛只是无可奈何的甩动尾巴,左右上下挥赶这群讨厌的吸血鬼。它们乐天知命的样子,有时候就像那些疲倦不堪的老人。牛的嘴唇不住的咀嚼着。湿漉漉的鼻子不住喷着白沫子,嘴角也不住流淌着散发出浓烈青草味儿的涎水。透过越来越高也越来越密的白杨林子,可以看见河流转弯的地方,宁静的被分割的水面反射出的明亮天光,河对岸高耸的城墙一样通往远方的大堤赭黄色的巨大倒影。这些都清晰可辨,倒悬在那里,就像是一种隐秘的与这里生活相干的某种具有时空双重意味的场景。这里的人和物都在那一重空间里来来往往过,那里有另一个世界,另一个不相干的世界。镜子的世界。只是偶尔被鱼群与微风划得破破烂烂,但不久又会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田野那边,一片树林和另一片田野,
开阔的水面,一面白色的镜子,闪亮。(米沃什)
夜会很快到来。安静的夜。有风的夜。寂寞的夜。喁喁独语的夜。有受惊的犬吠的夜。昆虫渐渐的噤声了。洁白的月华洒满了天空和大地。像是严霜一样,寒冷,凄清。树木深黑色的影子漂浮在深水一样的澄澈空间里,像是巨大的藻荇。你可以聆听寂静,在月夜,那呜呜刮过树梢的风停歇了。光秃秃的树木像是在等待什么的来临,恭恭敬敬站在河洲上,月光投下它们纵横交错的影子,这些黑色的影子斑斑驳驳落在积了厚厚一层的枯叶和荒草上。偶尔会有一只饥饿的田鼠或者黄鼬沙沙的跑过某一条隐秘的路线,去寻找点什么可以果腹的东西。在薄雾一般飘渺朦胧的月光里,一切看起来都不是平常所见的那样。也许月亮真的会使人陷入更加疯狂的想象,在林间,霜花在凝结,你似乎可以听见那些水珠凝结时发出的微妙的声响:一种清脆的铮铮声,如玻璃爆裂的声音。你像一棵树那样站着,面对沉入幽暗大地里的静默的河流,浑身发抖。你内心里忽然涌出了一种不可名状的甜蜜和痛苦的洪流,一刹那就淹没了你的接近麻木的感觉。你抓到了一种熟稔的但是非常遥远的东西,这东西如同月华和不可见的宇宙星光,照耀着你,沐浴着你渺小的啜泣的灵魂。
天宇中闪烁的繁星
也会引起我的惊恐。
尽管极其美丽,
我们却慑于它无边的浩瀚,
这太象那
死亡永眠。
千万颗星辰以空虚和寒冷
威胁我们,
夜间灿烂的光
使我们迷惘。(塞弗尔特)
即使你现在不能看见这些星星,它们也`是存在的,也是照耀着你的,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它们都照耀着你。它们那些几百年几千年乃至几万年前的光芒在此刻才落在你的眼睛里,或者在你毫无觉察的时候落在你的身上,它们是真实存在的。
在一轮明月的四周
环绕着的群星形影都消逝了
尤其是明月正向大地
撒下银辉 (萨福)
我们能知道些什么?在这“不真实”的印象里,有什么是被掩盖了的?有哪些是我们能感受到的?但是我们却无法把握那些消逝了的一刹那间浮现的无数幻影。我们忽然觉得我们与某些东西息息相关,不明朗,但这个念头却清清楚楚,紧紧地抓住了我们的思念。这个离奇的念头有点使我们喘不过气来,这对我们发出强烈呼应的究竟是什么?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走,
无缘无故地在世上走,
走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死,
无缘无故在世上死,
望着我。(里尔克《严重的时刻》)
透过林间望见的那片被分割的空间,那面镜子,和月华里浮现的黑色树林剪影,都使我们窥见了平常视角之外的另一种真实存在。我们能感受到那些看似与我们无关的甚至是很遥远的事物与我们有着某种我们不可言说的内在纽带联系。
在皑皑月色之下,悄悄从涔水河边的林间穿行,那踩踏在厚厚霜花之上的脚步声带着我渐渐远去了,我在走近什么,又在离开什么呢?谁知道呢?
10
凛冽的寒风刮了起来。在滴水成冰的天气里,很多小孩子的手脚都冻破了。早晨在温暖的被子里躺着,生了冻疮的手脚一阵阵发痒。因为要起床去上学,不得不冒着早晨的寒冷爬起身来,这就简直成了一种折磨。心中一直自我小声安慰,再睡一会儿吧,再睡一会儿吧,现在还不太迟,啊,要是今天放假就好了,可以舒舒服服痛痛快快睡他一个大懒觉!但是磨磨蹭蹭的还是不得不起床了。心中在为着一种害怕迟到的焦急和留恋温暖的苟且而激荡矛盾。终于穿好衣服起来了,急不可耐的打开门一看,立即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大雪悄悄地在阒寂的夜晚落了下来。厚厚的盖住了大堤、庭院和旁边的小菜园。迎面扑来的寒气叫人直打冷噤。高高的树上,每一根枝条上面,也都积满了白白一层雪。在浅灰色的天幕下,这些积雪刻画出明显的那些断断续续显露出来的黑黝黝湿漉漉的枝条轮廓。交错纷繁的琼枝玉叶,在黎明鱼肚白的浅浅光线里熠熠生辉。但是当我吃过早饭背起书包,穿过大堤脚下围着小菜园子的同样落满了白雪的发黑的竹篱笆,太阳已经悄悄地升了起来,露出了小半张脸。东方,天空里的朝霞变得灿烂发亮,艳丽得令人吃惊,如同布满了鲜花的一座花园漂浮在那里。这时鲜红色的火焰一般阳光,斜斜的投射过来,照耀在大地茫茫积雪上,树上,大堤上,大堤外面远处的河流上,村落的屋顶上……袅袅的青色炊烟直直升起,一种苍茫的黯淡的浅紫色光,像是烟雾一样,静静的笼罩住辽阔大地的边际。
当奇迹展示在宁静的光线中
我看着,却并不渴望得到满足。(米沃什)
宁静的太阳跳出地平线,在远方那些密集然而矮小的树丛顶上出现了。通红饱满的发亮的圆球,那种色彩的饱和度和纯度,使人久久凝视而从心底感到愉悦。我的脚下是冻住了的大地,脚踩在积雪上,咯吱咯吱脆响。一群叽叽喳喳大声鸣叫着的蜡嘴,扇动翅膀从远处声势轰轰的飞来,落在一株孤零零耸立在原野上一个冰封的池塘边的苦楝树上。它们啄食那些埋在雪里冻得干瘪发白的楝树果,吱吱有声。
啊!这是多久的往事?这些零星印象是如何深刻的印在了我的脑海里?它们可能已经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这些不经意就会出现的回忆,是我将携带终生的行李。我在这里面保存了我的那些或明或暗的过往。如今,再回首那似乎恍如隔世的童年,我即是他者,我是自己的陌生人。我有时候真的会迷失于自己。
我们更多的是迷失于林中的那些分叉的小径,我们面对的选择。那些我们不可预测的前途,都似乎充满了危机和不可测的深渊。我们回望我们走过的路,发现我们可能失去的更多一些,当我们把我们所得到的仔细考量后,往往就有这种感觉。
多年,多年后,在某地,
我将讲这件事,叹口气:
树林里路分两股,而我呢——
选上的一条较少人迹,
千差万别由此而起。(弗罗斯特《未选择的路》)
其实你没有选择。你的路就是独一无二的,你不可能走另外的一条路,那是为别人准备的,原跟你毫不相干。你只是觉得你在一扇门前,这是一个幻觉:你只是经过这门前,你记得这扇门,如此而已。这扇门对你而言,就只是一扇门,后面对你而言没有任何风景。你试图推开看看那里面有些什么,在空旷的原野中,这个梦就像是一个寓言。我们对与我们可能相干的一切事物表面上知道得很多,但其实往往是接近一无所知。
11
跟下雨不一样,下雪时那种情景会更加寂寥。雪花轻飘飘的,真如同杨柳絮一样,飞舞旋转,轻灵洒脱。下雪时会很静,鹅毛雪花飘扬着,没有一丝声息。在空气里流动的惟有想象中的瑟瑟声,那不真切的雪片沾上大地,沾上树枝,沾上枯草的声音。赭色、铅灰、枯黄、浅褐、橘橙、紫红、碧绿、漆黑这些斑斑驳驳色彩铺满了的大地,渐渐被一种空洞的白色吞噬。这种空洞的白色缓慢的擦拭着大地上的一切色彩,就像所有色彩都是一种污迹。在耳中那种虚假的瑟瑟声隐隐约约时大时小,暮色不知不觉就悄悄降临。
刺眼的白色使人的眼中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正在不断消隐的色彩让人遗忘过去。白色在变得厚实,连天空里纷纷扬扬的白色也令人目眩。那旋转的庞大的白色,被分割成无数碎屑的白色,带着执拗的笼盖一切的意志,不停的倾泻下来,有了奇怪的沉重的力度和速度,白色的深邃的背景,白色的疑似轻盈的雪花,叫人失明的白,静止的,狂舞的,陌生的,似曾相似的……充满了无垠空间,挤压着逐渐模糊的视觉,直到那白色驱除了一切……
今天空气中什么都没有。
除了虚无没有任何知识
它无意义地在我们上方流动,
仿佛以前我们谁也不曾到过这里
现在也没有:在这浅浅的风景中,
这无形的运动,这感觉。(华莱士·史蒂文斯《一个清晰的日子没有记忆》)
涔水河弯弯曲曲的形象在苍茫的大地上变得更加明显。平坦的一望无际皑皑雪原上,一道越来越浅的淡墨痕通向东方,那深深的嵌进白色大地的裂痕,有着她那柔和的曲线。她宁静,在祥和里沉睡,在黑灰色的冰面之间,暗绿色的河水还在缓慢流淌。高高的白杨林挺立着,有风而干燥的冬季,树干微微摇晃,“吱呀吱呀”做响,似乎是有人在河上摇橹,又好像树枝就要断裂一样。枝条也互相摩擦,叩击,发出沉闷的“笃笃”声。雪不时簌簌的抖落下来。林中的小径已经完全淹没了,无法辨别。枯死的苍耳和接骨草,折断的益母和青葙,所有高杆植物的枯茎,都突出在惨白的雪地上。你只能勉强辨别出沿着小径曾经生长过的那些茂密植物残留下的一点痕迹。你信步穿过林子,靴子咯吱咯吱吟唱着,深深地陷入雪中。脚印歪歪斜斜留在你的身后。你在走来,走出记忆来,你走进了那段封存的时光。你兴高采烈的提着小木桶,跟在父亲身后,和父亲一起来到涔水河边。在太阳升起来后,鲜红的光线透过树林照到暗绿色河流上,高高的雪岸上,向河流倾斜的河洲田野上。你记起了你们抓了满满一桶河虾的往事。无数被冻得僵住的半透明的一指长的河虾,全都密密麻麻爬到岸边来,等待暖和的太阳的照耀。那仅有的一次偶然收获,也见证了河流曾经的富饶。她不是虚无的,她丰富而一直存在,小心珍藏进熟悉的感觉,靠近幽暗内心,保存在柔软那里。
12
当往事展开的时候,你甚至在一瞬间能洞察到你一生的经历。那种叠加的印象使你怀疑你的感觉有时候是不是失真。你站在现在这高处,俯瞰那来路,你有时候也会迷茫。你一定还没有完全了解“真正的自己。”那内心里的自己,不断被修改的自己,一个隐身于你自身的“他”一样的自己。他其实时时刻刻都在注视着你,注视着你的欢乐,痛苦,高尚,阴暗,甚至丑陋,鄙俗。“他”将永远存活在你的感觉里,会终生陪伴你,注视着你,无言但是会令你倾听。你无数次和“他”交谈,他洞晓你的一切秘密。他有赞美,有沉默,有鄙弃,有愤怒,有迷惘,也有伤心。他有时会支持你,左右你,有时又抛弃你,离开你。你因之烦恼,疑惧,迷惑,但你总能保持与他亲近,并常保持沟通。
你躺在“那里”——这片叫做“故乡”的土地,望着冲向寒冷而晴朗天空的树顶,你沉入了思想的空白。疲倦像孤独一样抓住了你。你的灼热欲望,你的小小痛苦,你的眨眼就消失的快乐,还有你长久的疑惑……
你松掉手中翻开的书,它沉重的掉在杂草丛中,你陷入短暂的睡眠。但是很快,你就被刺耳的汽车鸣笛声惊醒。
我透过林中的树间空隙,
能把全部未来的生活看穿。
小到百分之一的一切,
在它里面得到证实和应验。
我朝林中走去,但并不着急,
土壤冻层像岩石在塌落,
回声将像应答小鸟般应答我,
整个世界会把路交给我。(帕斯捷尔纳克《一切应验了》)
你曾坐在那滋生茂密细枝的树桩上,目光越过闪烁温柔波光的将要解冻的河流,仰望林间因枝格交错而破碎的深邃天空。我年轻,雄心勃勃,对未来不无幻想。我站起身,走了出去。我已经满了十六岁。我仿佛看见了未来的自己,在回望我沿着这条多情的河流,穿过充满了勃勃生机的高高白杨林,朝忙忙碌碌的生活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