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五月 苏大平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张信走过来,他睁大的眼睛里一直充满了笑意,好像那种微笑就一直不曾在他的脸上和眼睛里消失过。他盯着她的脸庞仔细打量,似乎有点惊讶她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虽然稍稍感觉有点苍白,她的脸庞还是那么圆润。宽边太阳帽上插着白色栀子和蓝色鸢尾,从帽子下面,缎子一样光滑闪亮的黑发从两鬓倾斜而下,直垂到丰满的胸脯。她没有描眉,她的眉毛本来就很浓。她那一双眼睛,一如往昔清澈,黑白分明。虽然眼角已经掩饰不住出现了不明显的细微的鱼尾纹,但并没有损害她的容颜。她看起来其实更有成熟女性的风韵。粉色的嘴唇闪着一种珍珠般的光泽。下唇与微微翘起的下颌之间留下淡淡一圈可爱的阴影——那里有一个小小的柔美的浅涡。她眼睛瞟了他一眼,就投向那个站在栏杆边的老人。
老人慢慢退回走廊去,就像是一个灰暗的影子,消失在张信身后。
你走了后,我就一直没有来过这里。他目光扫视着阳台上的花草,最后又盯着余芳喃喃低语,真美啊!
余芳的脸红了起来。
可惜这里不久要拆了,你就为这事回来的?
啊?我不清楚。这里要拆?
嗯。张大拿买了这片地。望水现在经济不错,房地产开发很热。
她意识到,这可能是今生最后一次进入还保留了自己往昔记忆的空间。也许不久,这里就会变成一堆瓦砾,然后被铲平,重新建起陌生的高楼。那些隐秘的空间荡然无存,回归虚无,又被一些新的隐秘空间代替。其实,所谓人生,大概就是像这样吧。
我们去哪里走一走?
到河边?
现在,余芳站在院子里的时候,仰头望了望大楼,两只麻雀这时候正好飞来,在三层的栏杆上蹦蹦跳跳,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她似乎感觉到了一种安心。这种真实的生机勃勃的景象,唤回了她的温暖的安心的情绪。她又看见那个老人站在走廊上,低头望着她,她怀疑那是一个患有痴呆症的老人。一个多年后的张信,他忘记了一切走过的路,涉过的水,登过的山,他带着厌倦的表情观望这个世界,在人生即将终结之前,他完全不在乎什么了。他望着余芳,朝她轻轻地扬了扬手,似乎想要表示点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想表示。
就像多年前那样,张信带着她往望水河边走去。他们翻过大堤,行走在茂密的白旋覆花和蛇床子花之间。那洁白的云彩铺展在宽阔的河洲之上,已经完全遮挡了弯弯曲曲的小径。云雀展翅高飞,欢快地鸣叫,蝴蝶在他们周围翩翩起舞,蜜蜂嗡嗡作响,风一阵一阵吹来,白色的花海荡漾起伏,天空一片澄澈的蔚蓝,棉花般的云朵低低地飘过望水河岸。放眼远眺涌动着繁多得令人眩晕的白色花朵,消失在一片郁郁葱葱的白杨林边,余芳感觉有点激动。她的额头上和脖子沁出了细细的汗珠。张信站在前面,他转过身来,笑呵呵地望着她。他忽然蹲下身,拿手机给她抓拍了几张照片。他随即用微信发给她。她点开图片放大仔细看看,觉得还不错。她回了一个翘大拇指的手势和一张笑脸。
张信指了指远方,那片白杨树林子早就砍伐了。现在这里已经成了一片撂荒地。远处高高低低的荒野被白色花朵覆盖。张信在花海中间停住了,他在草丛上坐了下来,仰头望着余芳咧嘴直笑,他指了指旁边,示意余芳也坐下来。余芳就小心地在他旁边坐下来。她打开手提包,拿出那本刊物,递给张信。
我几年前在一个旧书摊上偶然翻到的。
张信随手翻了翻,看到“诗意栖居”栏目,就合上,卷起来握在手里。
好多年前了,早忘了。每年都有白色五月,我都不曾错过。今年,你也没有错过,这是最奢侈的享受。在如今,能安静地欣赏这片美丽的花海,感受内心的美好和丰沛的爱的情感,已经不太容易了。
张信!
他侧过头盯着她看,笑着,似乎在鼓励她说点什么。
她要说点什么?
张信。
我在听。
张信……
嗯。
她拉住他的手。他有点惊讶,起先似乎有点不知所措。
那种梦境里的眩晕感出现了。
我离婚了。
沉默。
微风吹来,她取下遮阳帽,放在身边的花丛之上。她的脸先是涨得鲜红,现在又慢慢变得苍白了。乌黑的鬓发流水一样波动。“大地上纯洁的语言”,那些高高低低伞形的蛇床子花摇曳着,那些密密麻麻的白旋覆花摇曳着,那些翩翩飞舞的白色蛱蝶在花朵间穿梭,那些嗡嗡嘤嘤的蜜蜂在花朵间穿梭……她熟悉那些童年的时光,确实是白色的五月。她觉得那时的美好和反复出现的梦境被这眼前蓬蓬勃勃的万物唤了回来,她心中一刹那就涌满了忧伤,流淌得成了长河。而甜蜜,却不曾体会得到。她相信她的直觉。
隐隐约约地,如同闪烁的黯淡星光,在黑夜里辨别不清——她抓起遮阳帽,不安地站起身来,望着张信。
他说起了一个女孩,一个他的学生。她在学校就很喜欢她的张信老师,她后来考进师范学校,现在成了他的同事。
你打算几时结婚?
还是沉默。
他坐在那里,双臂搁在膝盖上,仰头望着她。他没有笑,目光里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倦怠和疑惑,还有惊讶——她想起旧居三楼的那个老人的神情。
在大堤上,一个身材窈窕的女子站在那里牵着一个小孩,朝他们挥手。
他站起身来。
他们往回走。又穿过那一片洁白花海中的小径。那片可怕的苍白——空洞,虚无。他起先在前面走,她跟着。慢慢地她赶上了他,超过了他,走在他的前面。
那就是她。
也是诗人?
不。很平凡,但人也很好。
余芳点点头。她卸下了包袱,但有点失重。她笑了笑,说,祝贺你!那本刊物也送给你留着吧。
张信,快带客人去吃饭,望水农家乐的老板打电话在催了。
女子站在大堤上,可以看清她那张青春活力洋溢的脸庞了。余芳到现在才看清,女子手里牵着的那个小孩就是车上碰见的小女孩,余芳朝她们也笑着挥了挥手。
她上了回城的小巴车,选择最后面一排靠窗的位置坐下。她打开车窗,一丝凉风吹了进来。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栀子花香。在车站围墙下狭窄的花坛里,五月的阳光白花花的,烘烤着白花花的一片花朵。张信没有离开,他站在车窗下,抬头看看她,露出牙齿笑了。他向她挥了挥手,好像是想说点什么,但是蠕动的嘴终于什么都没有说。车开动了。她看见他瘦削的脸被那又黑又密的络腮胡子挤得只剩下一小条,她的心忽然一沉,就像是有了裂缝的器皿,渗漏出什么酸酸的东西。她也朝他最后挥了挥手,就打开了随身听,耳际又响起了美国摇滚歌手贝丝 哈特那有点沙哑的歌声:
Now now now
Strike a match and set me on fire 划一根火柴让我燃烧
Watch it burn and flames getting higher 看着它点燃 火苗燃得更高
You light me up,sweet old desire 你点燃了我,久违的甜蜜渴望
So won’t you come close to my fire ?你难道不想靠近我的温柔?
Baby,it’s cold when you’re gone宝贝, 你离开时我变得冰冷
Don’t make me wait,wait too long 不要让我等待太久,太久
Whenever you’re near I have all this feeling 无论何时你一靠近我都能感觉到
You’re melting me down 你融化了我
Oh ,I’m a believer 哦,我是你的信徒
一曲未半,她的眼睛有点潮了。她扭头看着窗外飞快退去的风景,好像进入了一场白日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