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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大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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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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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曲

1.《丙子年敦煌王阿吴卖儿契》《敦煌宝藏》(新文丰出版公司,1986)第32册,第99页。

赤心乡百姓王再盈妻阿吴,为缘夫主早亡,男女碎〔岁〕小,无人求〔救〕济,供急〔给〕依〔衣〕食,债负深圹〔广〕。今将

福〔腹〕生儿庆德,柒岁,时丙子年正月廿五日,立契出卖与洪闰乡百姓令狐信通,断作时价干湿共叁拾石。当日交相分付讫,一无

玄〔悬〕欠。其儿庆德自出卖与〔以〕后,永世一任令狐进通家□□家仆,不许别人论理。其物所买儿斛斗,亦□□。或有恩敕〔流

〕行,亦不在论理之限。官有政法,人从私契。恐后无凭,故立此契,用为后验。

2. 《 乙未年敦煌赵僧子典儿契》《敦煌宝藏》第132册,第407页。:

乙未年十一月三日立契。塑匠都料赵僧子,伏缘家中户内有地水出来,阙少手上工物,无地方觅。今有腹生男苟子,只〔质〕典

与亲家翁贤者李千定,断作典直价数麦贰拾硕,粟贰拾硕。自典已后,人无雇价,物无利润。如或典人苟子身上病疾疮出病死者,一

仰兄佛奴面上取于本物。若有畔〔叛〕上及城内偷刼高下之时,仰在苟子祗〔支〕当。忽若恐怕人无凭信,车无明月,二此(主)之

间,两情不和,限至陆年。其限满足,容许修赎。若不满之时,不喜〔许〕修赎。伏恐后时交加,故立此契,用为后凭。

只〔质〕典身男苟子(押)

只〔质〕典口承兄佛奴(押)

商量取物父塑匠都料赵僧子(押)

知见亲情米愿昌(押)

知见亲情米愿□(押)

知见并畔村人杨清忽(押)

知见亲情开元寺僧愿通(押)

快要走到红柳园时,赵僧子才看到太阳刚刚升起。

薄薄的一层蓝色晨雾,笼住路边的红柳梢头,许多扯在枝叶间的蜘蛛网,和那毵毵的枝梢,都挂上了滴滴露珠。前两天很罕见的下了阵大雨,泥土吃饱雨水,发散出浓重的腥味。空气这时也就湿润得多了。两只乾鹊在路边一根空心老槐树上喳喳叫了一阵,然后扇动翅膀朝野地里飞去。看起来这倒像是个出行的好日子。路面上渐渐有成堆的牛马粪和骆驼粪,和臊臭的牲畜尿液,蓄满杂乱的一坑坑牲口蹄印。要到牲口交易市场了。父子两个望到市集上人家的屋顶上,有些已经冒起了炊烟。

赵僧子左肩上搭着个毛乎乎的粗棉褡裢,穿了件靛染的夹衣,袖口和肘弯都磨破了,下身浆洗得发白的青裤,双膝上面也都打着补钉。脚上那一双麻鞋帮子,这时已沾满了泥星。他脖子上顶着狗子,那个脑袋大,身子小的孩儿,都已经快八岁了,长得却太过于单薄。窄窄的小脸上一双眼睛显得格外大,透出一种这个年龄的孩子们罕有的安分。他两颊瘦削,青白,薄而小的双唇,也只是微微有点血色,他脖子细长,头发细密发黄,双手紧紧抱着赵僧子的额头,脸上看起来像是没有睡醒的样子,使人一望就晓得,他的日子长期必定过得是饥一顿饱一顿的。赵僧子双手把狗子的膝盖按着,拢在自己的胸前。他小小的脚上,穿着的大概是他娘替他缝好的干干净净的虎头鞋。

“狗子,你饿不?”

狗子偏下脑袋去,似乎想看看赵僧子的脸,他隔了会儿,才应道:“爹也饿不?——我腿有点麻了呢!”

赵僧子停下脚步,把狗子抱下来,放在干一点的地上,揩着额上的细汗说:“你腿麻了?”

狗子弯下腰,双手按在膝盖上,很不舒适的弯了弯细细的腿,抬起头来冲赵僧子笑了笑,说:“麻了。”

“——等会儿到馒头铺,我给你买白面馒头吃。”

女人生下狗子还不满一个月,就下炕忙活了。这是她生的第三胎。之所以起这么个名,就是望他泼皮,好无病无灾的带成人。原来第一胎都好几个月了,因为推碾动气,结果就流产了。那胎都成了形了,已然看得出是个丫头。二胎也是个儿,小名叫聪儿,不幸三岁上出麻疹时,照顾得不好,竟也没能留住。自她跟了赵僧子,两个人在一起,虽没有红过脸,但日子真是艰难得紧,种种不顺,让她经过好些伤心。家里没有人能帮衬一把,她不得不亲持井臼,又拖着个日夜时不时啼号的婴儿,还要顾及到那两亩地土。她身体本来就不壮实,经受里里外外这些磨难,自然人就长得像一阵风也吹得倒的样子。孩子缺少奶水,也就是自然的事情。起初两个人都焦急了一阵。幸得赵僧子上红柳园佛奴家借出几升小米,背了回家,熬煮成浓稠点的米汤,给孩子喂下去聊以充饥,看看孩子的气色还行。也就这么着,才敷衍了过来。

赵僧子有时一出门就是数月,也根本就顾不得母子两个的死活了。只能每次回到家里,默默多担当些重活,把预计要做的,都预先做好,好叫女人在独自带着孩子过活的日子里,多省些气力。两个虽则都勤勤恳恳,但生活还是卯粮寅吃,过得紧巴巴的。女人采桑,喂蚕,收茧,割麦,刨地,下种,碾谷,腌菜,什么样活都要拿起,有时帮人罗面,也得带着狗子。狗子不能走路时,就把他背在背上;等会行动了,也不让稍微走远,只让在眼前呆着。恐怕他出事,警告他不能爬井台,过沟坎。赶集时都是有事才去,或上梁户那里打油,或是称盐,买些零杂日用,或是卖掉织好的粗布,也定得把狗子拉着。总怕他有丁点闪失。人情往还,赵僧子不在时,也是女人一应料理。日间忙忙碌碌,夜里还要纺线,织织补补,不知不觉,就又胡乱挨了好几年。

“狗子呢,你要快些长呢!快些长大呢!”她时常念叨着。好像在盼望着以后的日子快些到来。

“狗子,你喜欢娘不?”

“喜欢。”

“喜欢爹不?”

“喜欢。”

“往后狗子娶了媳妇,还喜欢爹娘不?”

“喜欢。”

“狗子嘞,爹娘老得走不动了,牙齿掉光了,你还喜欢爹娘,张爹娘不?也给爹娘吃喝不?”

“爹娘老了,我就给爹娘吃白面馒头!”

“白面馒头爹娘到时侯怕也咬不动咯!”

有时娘俩在路上就这样一问一答,而且每回都是一样的问答。娘笑起来,狗子也笑起来,手里拿着小半个没啃完的白面馒头。他吃什么东西,总是那么细碎的抠一点下来,抠一点下来,一点儿一点儿放进嘴里咂上半天,好像仔仔细细的在品味着,舍不得一下就吞了下去似的。

娘说:“白面馒头好吃不?”

“白面馒头好吃。”

女人把这些也告诉赵僧子。赵僧子只听着,不做声,面上微微笑着。女人也微微笑着。

赵僧子不晓得她是几时开始咳嗽起来的,起头还不太在意,以为只是平常伤风感冒,随便弄碗姜汤什么的对付一下也就行了。到后来就越发厉害,有时咳得竟像是要背过气去,连心肝五脏也要吐出来一般,痰里面也见了红了。她越来越黄瘦。

她终究倒床了。

赵僧子要上红柳园去请米郎中来给她瞧瞧病。这里远近只有两个郎中,一个是近处的杨清忽,只会扯几副草药,医一下头疼脑热什么的,还行。万一遇到病人“病得真了”,他也束手无策,这么着,人们只得求医术和诊金更高一些的米郎中去。但米郎中年纪大了,一般都不大愿意出诊,除非是病人很危急,已经没法子行动了。现在情况就是这样子。

赵僧子给病人把脸上拿热毛巾擦了一回,又换干毛巾把额头扎好。替她盖好被子,把肩头捂紧些。在她后颈窝垫上软枕,病人鬓边垂下来的头发竟有好几茎白的。没白的头发,也如同秋季的野草般枯槁,毫无光泽,散乱在枕上。她整个人已经瘦脱了形,眼窝深陷下去,更显得颧骨高突。她蠕动着喉咙,清了清嗓子,从被子里抽出手来,指了指挂在墙壁上的马尾罗。那面罗上已经积了层灰,且破了个洞,想是家中老鼠咬的,搁在那里许久不用了。良久,她轻声对赵僧子说:“你顺便的,把那面罗也拿去,找张驼子补补,上回来个罗筋匠,我手里没有现钱,就没补成。来年收了麦,我还用得上的。”赵僧子点点头,就过去取下那面罗来,拍拍灰尘。

赵僧子拿着那面罗出门时,看见狗子在院子里一个人坐在地上玩,手里拿着片虫啮过的红栌叶,旋转着当做玩具。他脸上黑一块白一块的,都是灰啊泥啊,鼻涕快拖到嘴里,才一缩一缩。衣裤都弄得邋里邋遢,袖口因为抹鼻涕,早就黑乎乎一片放亮。自打他娘病倒以来,就不见他再穿戴得齐整了。还好,他不大好跑动,似乎总是坐着,静静的一个人玩耍。风吹动他头上黄黄的头发。

赵僧子走过去替他擤了鼻涕,揩了揩脸蛋,说:“狗子,回屋里去吧。外面有风,不冷啊?呆在娘的身边,娘要喝水,你就给她倒水,听到没有?我出去下,一会儿就回来。”

“噢。”

“你和娘饿了,碗柜里头有窝头,在灶上生个火汽一汽再和娘吃,听到了没有?”

“噢。”

马尾罗虽是修好了,后来却一直挂在墙壁上,仍积满了灰尘。米郎中也来过两次,女人终究是没有等到来年的麦收时节。

赵僧子的屋里,已经没有经常住人了。狗子没法随他到工地,就托给了佛奴的妹子代为照管,一把锁,长年守在了屋门上边。

赵僧子一手牵着狗子,一手拨开那些茂密的黄荆枝条,沿着细细的曲曲弯弯的土路走,两人就来到了一个小小的土堆边。旁边有一根腕口粗的落叶松。后面就是黄土山,稀稀拉拉的生着些沙棘和红柳。

“狗子,给你娘磕个头吧。你要走了,叫她保佑你平平安安的,好生过日子。”

狗子就弯身跪了下去,磕了头,跪在那里,看父亲在一边默默的点燃纸锭,好像被烟熏了眼,拿手揩去那眼中的泪水。黄荆条中蟋蟀胆怯的叫了叫,又停住了,只有轻微的火苗在纸锭上串动的声音。

赵僧子一觉醒来时。大概是到了后半夜,风已经停住了,只听得佛奴长一声短一声的母猪鼾。在那鼾声间歇里,隐隐约约的,他似乎又辨得出似有似无的,断断续续的哭泣,像是小儿的哭泣,就在屋后那沙地里。赵僧子起了疑,他一骨碌直起身,把旁边的佛奴推了一把,佛奴就顺势打了个转身,喉咙里咕咕响了一下,暂且安静了些。赵僧子侧了耳细听,真有小儿在外哭泣呢。很远,又像很近,不分明,又像分明。他跳下炕,胡乱拉件衣裳披上,就开门朝那沙地走去。

屋外是雪白的月光,明明朗朗的照着,客栈后的马厩在阴影里,发散出浓重的马粪味,静静立在里面的牲口,象是受了惊,打起响鼻,也听得出慢悠悠反刍的磨牙声。走着,走着,赵僧子的耳边变得安静了下来,只有脚下松散的沙子发出的咯吱声,无边的沙地就在面前展开,稀稀拉拉的有些骆驼蓬,一动也不动的散在各处。他在一丛骆驼蓬边站定,好像是忽然觉察到自个耳朵有了问题。

低下去的哭泣声止住了,消失了。角落里的抽泣声,时不时惊厥般的叫唤:

爹!爹!

他的手够不到那稚嫩的脸,替他揩去睡梦中流下的泪花。

袭来的一阵冷风,让他打了个寒战,他望望头上巨大的圆圆的月亮,不禁得感到两行冰冷的水珠,从眼里顺着面颊,滚滚的滴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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