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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大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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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30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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豁渠道人

豁渠道人

澧县县城西门外栗河北岸,有一座土地庙般大小的寺庙,如今有人叫接官亭,也有的叫报恩寺。这座小小的寺庙,原来夹杂在周围民居之间,其貌不扬,很不显眼。其实,它既非古时候澧州的接官亭,也不是什么报恩寺,这些名字都是后来人们胡乱取的,根本就荒谬不经。

要说起来,这座寺庙虽小,背景却很不一般,它是一位僧人兼学者的道场,也是历史上一个著名学派在澧州的文化重地。它创始于明代,已有近五百年的历史了。起初,它就是一座庵堂,有个很有诗意的名字,叫做一叶庵。

一叶庵原本小巧精致,环境清幽。清代《直隶澧州志》里专门绘有其图。小小一进院落,四面绿竹猗猗,古树参天,门前绿水长流,蒲苇猎猎。修建它的主人,乃是分封在澧州的华阳庄靖王朱承爝。庄靖王其人,据说喜好神仙,乐于寻仙问道。澧州历史上著名的一瓢道人,就和他有密切的交往。他在1535年袭封,至1546年逝世,在位十一年。这一叶庵,就正是他为了留下一位远道而来的高僧大德而施舍出来的。

《澧纪·览胜纪一》记载:“城西有一叶庵,华阳庄靖王构,居豁渠道人。”

据此我们可以清楚地知道,一叶庵是华阳庄靖王给一位叫豁渠的道人居住的。那么,这位豁渠道人,究竟是何方圣神,竟能让华阳庄靖王如此倾心?

这就要从晚明的时代背景说起。当时天下非常热门的学问,不是高居庙堂之上的程朱理学,而是浙江余姚人王阳明的心学。王阳明文武双全,不仅建立了戡乱奇功,而且对心学进行了新的阐释,堪称一代伟人。加以门生故吏遍天下,其学术因而得以广泛传播,影响到全国各地的读书人,形成了当时最大的学派。

那时四川内江大族邓氏有一位学子,名鹤,又名藿初,或简称藿,号太湖,生来聪明,但是性情高傲,不肯随从流俗,与人落落寡合,以讲学为生。恰好有另一个高人,比邓鹤小十来岁,也在一处讲学,这就是后来成为朝廷重臣的大学者赵贞吉。赵在东面讲阳明心学,邓在西面讲当时科举考试的学业,大概就是八股文一类。因赵是一时名士,又有过从政经历,学生非常之多,而邓相比之下不免门庭冷落,场面自然难看。二者起先互不理睬,后来相互嘲讽。有人说太湖饿死了,赵贞吉就回应说:“桂湖街饿死了个邓太湖,好看。”桂湖街就是内江一条街道,可能就是当时邓太湖的住处。从中可窥见两人的对立关系。

但事情往往峰回路转,令人意想不到。这位性情倔强的邓鹤,因为耳朵里经常能听到对面赵贞吉的讲学内容,久而久之,竟然彻底转变了自己的态度。他觉得自己寻求的学问,正是赵贞吉所讲的,于是就不计前嫌,甘心拜倒在赵贞吉的门下,认这位小自己十多岁的老乡为师,跟随他学习。就这样,邓鹤也成了一位阳明心学的弟子。只是这位弟子,比他的老师在学问之路上更执着地探求,走得更加遥远和彻底。

邓鹤因为接触阳明心学,对佛教禅宗也有了很大的兴趣,他孜孜专研,陷入到忘我的境地,自然就抛弃了世间的一切责任和义务,引起了大家对他的厌恶。据说他曾经寄居在内江郊外一座荒凉的寺庙里,不时往来城市中,到赵贞吉那里去求学问道。他每次都会经过自家的门口,但却像路人一样,根本不会进去看看自己的家人。有时候他的儿女看见了他,高高兴兴地拉着他的衣角要他进屋,他却狠心不顾,简直没有了丝毫人性。那个时候,他的父亲还在,已经七十多岁了,风烛残年的老人,需要人照顾。家里还有长大了的女儿没有出嫁,祖父逝世没有安葬,邓鹤都不管不顾。后来他觉得赵贞吉的学问不能满足他,为求究竟,他开始云游四方,一度到了云南鸡足山,1548年,他在鸡足山落发出家,法名豁渠。他彻底断绝尘缘,了却俗情,做了一个方外之人。

这位豁渠道人(僧人也叫道人,非如今的道士)行踪无定,过着艰苦的游方僧生活。但是依然不泯那颗到处问道求学的初心。因为是赵贞吉引导他学习的阳明心学,最后竟让他成了如今这种模样,所以赵贞吉觉得很对不起邓氏家族,产生了很深的愧疚之心,对豁渠是又憎恨又觉得可怜。

可是豁渠的心思,是在探究学问上。他希望透彻了解阳明心学,于是和阳明学派的那些传人广泛交往,并亲到浙江、江苏游历,扩大眼界,增长见闻,加深体验。餐风露宿,辗转漂泊的生活,并没有让他沉沦退却,他依然百折不回,一路前进。

1557年,豁渠到了岳阳,登临了岳阳楼。四月份到达武陵,也就是今天的常德。他忽然记起,自己曾经在云南的时候,作了一首诗,诗中有一句这样写道:“一筇直渡武陵津,游遍巴山十二春。”从离家云游,到来武陵,时间刚好过去了十二年。对这位久在江湖,如飘飘鸥鹭的和尚而言,这似乎是某种宿命。

豁渠到常德第一个参见的人是当时阳明心学在楚地的代表人物蒋信。蒋信字卿实,号道林,曾直接跟王阳明学习。他还跟另一个著名学者湛若水学习,其于心学学术研究之深,号称“独冠全楚”。豁渠和蒋道林相见谈论后,评论说“(道)林胸次,与青天白日一般。”但是他并没有完全信服蒋道林,他们的观点应该有很大的差异。尤其是蒋道林对于湛若水学问的吸收,在豁渠看来,就是“中毒”,并没有彻底明了。还处在一个不成熟的阶段。我们可以想见,在这次会谈时,双方可能是有过辩论的。

豁渠年底到澧州,去参拜了龙潭寺。这里是唐代崇信禅师的道场,相隔数百年,豁渠一定对这位祖师有所了解,而且就是在这座寺庙里,他的唐代同为蜀人的前辈周金刚,也正是在这里认识了崇信并最终成祖立宗。豁渠在此经人引荐,得以和华阳庄靖王相见论道,并折服了这位藩王。据豁渠自己在《南询录》里的记载,庄靖王对他非常慷慨大方,“予仆、予舍、予田地。安渠徒众。”他自己感叹说“渠云游湖海,多得高人贵客扶持,无小人之害,得以专心致志这件事,鬼神默佑之恩也,岂偶然哉!”他觉得自己因为一心钻研学问,是受到了鬼神暗中护佑的,意思就是自己是天定的追求真理的学者,由此也可以看出他的坚韧和自信。

华阳王施舍的房子,和《澧纪》的记载联系起来看,显然应该是一叶庵。于是,一叶庵就成了豁渠的道场。他在澧州藩王给他的这片小小天地里,和周围学者交流探讨,砥砺德行。

从他自己和当时其他人的记录来看,澧州有名的学者,譬如龚天申、刘崇文,在澧州任职的官员两湖监察御史徐霈等人,都和他来往密切。这一个澧州的学者圈子,基本上是当时所谓的阳明心学的分支——所谓楚学在澧州的重镇。而弹丸之地一叶庵,显然就成为了澧州理学研究探讨的一个“基地”。这里一定有许多“圈子”里的人来来去去,拜会豁渠道人。那么,到一叶庵来的,究竟都是些什么人?

先说说徐霈(约1511—1600),字孔霖,号东溪,他是浙江衢州江山县人,很小就跟王阳明弟子周二峰学习。二十岁时,跟着王阳明听他讲致知格物,开悟得道,于是就厌弃了科举学问,专心研究心学。王阳明逝世后,他曾经参与主持葬礼,是王阳明的亲传弟子。在澧州时,他作为王阳明亲传弟子,和邓豁渠的直接交流,显然对王学发展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从邓豁渠这一方面看,他可以从徐霈那里获得来自王阳明亲授心学的印证,来支持他对王学进行自己体悟后的阐释。从徐霈对他的照顾来看,显然他们之间的关系是融洽的,也暗示了他们之间的观点至少是相近的。

另一位与邓豁渠交往频繁的理学家是龚天申。《澧纪》记载:“龚天申,字子德,嘉靖乙卯乡试第六名(即1555年考取举人)。潜心理学。”曾经跟赵大洲及太和胡正甫、贵州孙山甫学习。他在严州、兖州当过官,有清廉的名声。他的号叫车渚。龚天申著作现在不存,其生平大概见于志书,其学问如何,只能在其传记和《南询录》里稍稍窥见。以其在官处理事情看,“宦辙所至,发奸摘伏,拟于神明。”说明他是一位非常干练的官员,重视事功,明察秋毫,处理事情得体妥当,并非只是一味崇尚清谈的书生而已。赵大洲、胡正甫和孙山甫,都是讲求儒家入世担当精神的,他们的观点,一定影响和左右了龚天申,那么在和邓豁渠的交往中,两人的观点究竟如何,细节不得而知。但从邓豁渠记录的“有与华阳庄靖王论三教语,与叶品山论睡着不做梦时候语,示澧人龚车渚”来看,二人之间的讨论应是坦诚而密切的。这中间有一个关键人物,就是赵大洲,是他们共同的老师,虽然他们之间可能存在分歧,但有共同的师承背景。

至于叶品山是何人,尚待考查。而澧人刘崇文,对于邓豁渠是另一个重要的探讨学问的人。《直隶澧州志·文苑》记载:“刘崇文,字汝质,号洞衡,嘉靖辛酉(嘉靖四十年即1561年)举人。”他曾经担任过广元县令,后转任蓬州知府。为人沉默,喜欢做诗,当时人笑称他 “诗魔”,他以诗文出名。邓豁渠曾经“与澧人刘洞衡话孔子五十而学《易》”,刘有一段议论,“渠印可之”,这里用“印可”二字,说明豁渠是以弟子看待刘洞衡的。同时,刘洞衡对于徐霈也大加赞颂,说:“我东翁夫子,今之昌黎也,蚤年受学阳明……晚岁两魁甲科,即以道德文章知名海内,虽昌黎亦不过是。”将徐霈和韩愈相提并论,推崇备至。足见这一时期在澧州形成了一个以王阳明嫡传弟子徐霈和泰州学派赵大洲弟子邓豁渠为核心的学术团体,影响了一批澧州的学人,包括上至藩王、官员、下至一般学子,甚至豁渠的仆人邓庆。

这些人的学术研讨交流活动,有时可能就是在一叶庵里进行的。这座小小的庵堂三面环水,远离喧嚣,竹树清幽。一小群人聚在一起,反复讨论学问,其影响之深远,以至于邓豁渠死后多年,澧人戴君恩依然还在他的著作《剩言》里不无钦慕地写道:“邓豁渠云:专去烦恼,垢尽理明,此小乘教;烦恼即是菩提,事理浑融,此大乘教;只主见性,烦恼菩提俱皆分外,此上乘教。旨哉言乎!关尹子云:道虽虎变,事则鳖行。我辈自是由小乘而大乘而上乘,未便一蹴而至。”数十年后,邓豁渠的学术观点,还在激励着澧州的学子,并使他们各自成就自己的精彩人生。戴君恩后来官至巡抚,文治武功,都留在青史。至于那座小小的一叶庵,则成为后人流连忘返的胜地。留下了繁多的题咏。

邓豁渠在一叶庵住了八年,在八年间,他也有外出游历,近的在湖北荆州,远的到达江西,并在象城居住过一段时间,还到吉水石莲洞拜访当时另一个心学学者,点过状元的罗洪先。从江西归来澧州,情况发生了变化。据豁渠自己的说法,他“多事抵牾”,很多事情都不顺意。他觉得自己应该到了离开澧州的时候了。他依然想云游天下,不留恋和局限在一个地方。这里面可能更多的是不想和现实搅和得太深,避免一些不必要的冲突吧。至于究竟都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他不得不选择离开澧州,放弃在一叶庵相对较为稳定的修行生涯,我们目前不得而知。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的学说在澧州一定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当然,反过来,当时社会上一定就有人会对他的学说和做人有不同甚至是负面的看法,就像后来发展成他受人攻击那样。对于他的学问和观点不赞同的人,对他的态度肯定不友好。所谓“多事抵牾”,就明确透露了这方面的消息。

邓豁渠在澧州的讲学生涯结束了,离开了他的栖居地一叶庵,在七十多岁高龄时,他前往河北拜谒当朝高官赵贞吉被拒;赵贞吉可是他的老乡,更是当年欣赏他的老师呀。为什么拒而不见呢?至今这也是一个谜。最后结果是,邓豁渠凄凉地客死在河北保定。即使最终身遭不幸,但是他在澧州一叶庵居住修行的这八年,他在传播阳明心学时追求真知的精神,依然让他的生命大放异彩,在澧州历史上,自然有他难以磨灭的痕迹。

时光荏苒,五百多年后,在兰江西头,拆迁之后的空地上,只能看见一座孤零零保存在岸边的小小庵堂。这里不复旧日面貌,四维环水竹树繁茂的清幽环境,早已荡然不存。新修的土地庙似的小小建筑,虽然粗糙,犹得以标明了一个古迹的地理位置,一个澧州精神史上曾经大放异彩的重要坐标。

这如同一叶漂浮在兰江之上的小小地方,似乎一个阅尽繁华的老者,如今,仍静静地立于苍茫的历史风烟之中,保守着自己历尽沧桑的秘密,也永远记住了一个不断求索真知的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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