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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大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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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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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们

女人们

……女人们排成一行,出现在荒地边山坡下相思林里的小路上面。太阳还没有出来,天气雾蒙蒙的。她们的身影起先还是在林间雾气中移动着。可以听见她们在轻声的谈笑,咳嗽,打呵欠,哼着小曲。露珠在枝叶上不断的滴落下来,打在她们戴的斗笠上,噗噗作响。

最前面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她大概有近六十岁了吧,被太阳曝晒和海风吹拂成酱紫色的脸上,皱纹已经如同刀刻的一样鲜明。她的神情显得很淡漠,很平静。她的浑浊的眼睛深深陷进窄窄的额头和高耸的颧骨间,里面看不出有什么欢喜和忧愁在闪动。她的从鼻翼两侧明显的折叠了几层的法令纹,活像一个括符一样,包住她那乌紫的干裂的嘴唇。她右手指间夹着一只还没有熄灭的烟头,不时凑到嘴边吸上一口。她只是望着前面的路,赤脚毫不在乎的踏在雨水还没有完全干燥的满是小石子的泥土上面。她看上去好像在思索和回忆着什么,并不理会后面叽叽喳喳的年轻女人们。她和所有女人一样,头上戴着一顶尖尖的箬叶斗笠,左手里拿着一把磨得锃亮的大镰刀,并按住左肩头背着的一把铁锹;紧跟在她后面的是一个大约三四十来岁的女人。她的身材已经发胖,长得矮矮墩墩的。她的脸盘圆圆的,鼻子边满是雀斑。她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就是她不笑的时候,她也给人一种未曾消尽的笑意依然萦绕在她的脸上的感觉。她的脸色红润,双颊丰满,往外翻卷的嘴唇鲜艳,柔嫩而肉感。尤其令人瞩目的是她的硕大的胸部,走路时都水波一样鼓荡不息。她似乎并不忌讳这点,她迈着细碎的小步,像是弹跳一样的细碎小步,紧紧跟着前面的老女人。她宽阔的后背和突出的臀部,使她看起来显得像结满果实的树木一样沉重而充实。她不住地回头跟后面的人答话,不住地发出咯咯咯咯的笑声,像一只刚刚生过了蛋的母鸡般欢快。这时她已经卷起俗艳的大花衣袖,笨拙的摆动裸露着的圆滚滚的左臂。她的右手也拿了一把镰刀,按住右肩上扛着的一把铁锹;第三个女人应该比胖女人年龄稍大一点点,但最多也不会超过五十来岁。她长得高瘦,面容憔悴。她的宽大的脸庞颜色苍白,干枯,颜色虽不至于像最前面那个老女人那么晦暗,但也好不了多少。她鼻子高高的,嘴唇也是宽宽的,眼角和嘴角都有了细细的皱纹。从她的面色可看出她营养不是太好,或者是因为操劳过度,过早的耗尽了她的青春。也可能她一直都是生活在艰苦的日子里,她似乎从来没有感到过生活中的喜悦,她闷闷不乐的机械的跟着大伙,不时咳嗽一声。她的脸上似乎总是那一副迟钝的对一切都显出很惊讶的样子,她的双臂上戴着深蓝色的袖套,不时的带着好像完全不能理解的神情望着前面的胖女人和她后面的年轻人说说笑笑。她左手握住扛在肩头的铁锹,拿镰刀的右手无力的下垂着,有点僵硬的不自然的摆动。在她后面,一个年轻而美丽的姑娘,身材窈窕,身穿着一件浅浅粉色紧身短袖上衣,齐膝盖的红白相间的横纹直筒短裙。她的身材丰满而匀称,肤色白皙。鹅蛋形的脸庞上,弯弯的柳叶眉下,一双清澈的眼睛如同明净的秋水,红润的双颊总是笑涡盈盈。她羞涩而清脆的笑声,不时响起。从那红唇白齿间,像鸽子般飞出令人惊奇的话语。她双臂优美修长,闪着象牙般细腻的光泽。两只手腕上面,带着金灿灿的两只精心打造的光溜溜的镯子。

女人们都赤脚踏在湿润的小路上,朝荒地走去。早晨的大地上的一切,还只是像刚从梦境里醒过来一样,恍惚而迷离。远处传来鸡鸣声。刚刚从天际露面的太阳的光芒一下子就撕破了沉沉迷雾。草木上都挂满了沉重的露珠。空气里充满了水分和草木的清香,新鲜怡人。

老女人在荒地边站住了。她扔掉手中捏着的烟头,看了看眼前的茂密的齐人腰深的蒿草,眼中流露出一种漠然的神情。她声音低沉的说:“就选在这里吧。”

其他的女人停下来,站在她的身旁,开始都不做声。她像是在等待她们的询问。过了一会儿,胖女人望着她,终于有点疑惑似的问道:“就是在这里?”

“嗯。”老女人鼻子里应了一声。她的冷静的面庞上,表情麻木,沉着,没有看见一丝情感波澜起伏的痕迹。

“啊!”年轻的女人有点幼稚的叹息,她微微张开了嘴,望着眼前的飘散着淡淡烟岚的荒地,似乎在目测它的长度和宽度。那个瘦女人偏过脑袋望着身边的胖女人,睁大了眼睛,好像在询问她:“怎么了?你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吗?我可没有发现呢!”

“开始吧。早晨凉快,等会儿太阳大了,天气就热得不行了。”

“要先割草吗?”

“是啊。”老女人盯着年轻的女人看着,她忽然很罕见的笑了,也许她是被那种单纯的惊讶所打动吧,她指指荒地的另一头,对她说:“你过去那一头吧。你就从那里割起。我从这里开始割,你们——”她又指指瘦女人和胖女人,继续说,“从中间开始割,分别来和我们会合。我们尽量割成一条直线。这样会快点。”

老女人在荒地边放下铁锹,利落的弯下腰身,就开始挥舞起镰刀来。一股蒿草的带有苦涩味儿的清香马上飘散在空气里。女人们各自朝指定的地方走过去,在青青的蒿草里,只看得见她们的上半身,她们就像是陷在了绿色的泥沼里。在缓慢的挣扎着前行,浓重的露水打湿了她们的衣裤,裙子。

荒地里满是虫子的鸣叫声。蟋蟀,油蛉,田鸡,都还在此起彼伏的应和着,好像宁谧而祥和的夜晚还没有过去。

相思林子里响起了八哥的尖利的叫声。在这时,它们还没有飞出林子。雾气在缓慢的移动,飘散。玫瑰色的阳光温暖,然而并非软弱无力,丝毫也不留情的驱散着沉沉的雾霾。

女人们分开了,都弯下了腰,在野草丛里,彼此不相见。空气里浓郁的蒿草割断后流出的汁液发散的气息,就像是另一重飘荡的雾气。被露水沾湿不能飞翔的草虫,这时还僵硬的栖息在草叶草茎上,一动也不动。第一只八哥鸟飞来了,在野草被割掉的空地上,悠闲的踱着有模有样的方步,像是要观察女人们的工作一样,它东张西望,小心而谨慎的离开她们一段距离。它鬼鬼祟祟的东一喙西一喙的啄食,精明的寻找着那些倒霉的草虫,一发现就急速奔去快速而准确的啄住吞下。然后依然若无其事的踱到另一边,等待着新的发现。它显得心满意足,然而一声不吭。更多的八哥鸟飞来,在青青的荒野上,成群的花白翅膀扑棱棱作响,激起微微的风,露水从野草叶片上簌簌滚落。

太阳已经爬上了山坡,艳丽的玫瑰色渐渐变成了金黄色,给大地披上了一层古铜般的苍茫的色彩。荒地上碧绿的蒿草长得像是剪刀剪过一样齐齐整整,在那顶端,阳光温暖的金色如同薄薄的闪亮的雾气一样,笼罩着微微波动的那一片翡翠般的平面。四个女人都弯着腰,在地里挥舞着镰刀,一点点一点点的割倒她们面前的野草。轻微的嚓嚓声在渐渐明亮而发热的光线里一刻也不停歇。年轻的女人很快就感到了腰酸背疼,她直起身子,眺望着眼前在清凉的晨风中微微晃动的青青野草,都被太阳涂上了一层暖和的淡红,好像是火焰边缘那多变的颜色。嘈杂的八哥争抢着越来越活跃的草虫,太阳渐渐晒干了它们身上的露水,它们身体也变得暖和起来,它们不再那么僵硬和笨拙。它们不时因受惊而飞腾起来,急匆匆展开鲜红的翅膀掠过草丛顶端,然后仓促的扑进那跟它们体色一样青翠的野草里隐蔽。但它们多半被八哥锋利的铁一样的尖喙准确的钳住丧了命。她好奇地观看着这鸟和虫的搏斗,好像并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在这个世界上,这也实在是毫不足为奇的,但她感觉到了一种奇怪的隐隐约约的害怕。快飞吧,虫儿,快飞吧虫儿!无数野草滋养的虫儿振动火焰一般的密密麻麻的翅膀一齐飞起,无数个鲜红的小点在空中颤抖腾跃,八哥群发出疯狂而尖利的叫声翻飞往复,像是晨风里的两股云朵交织在一起,喔,虫儿,快飞吧!快飞吧!逃开那些无情的利嘴!太阳的光辉给那些翅膀都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

她没有觉察到什么时候没有了虫子的鸣叫声。微风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翅膀扑打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模糊,又忽然清晰,然后又是模糊……

她的目光越过激烈斗争的荒地上空的鸟群和飞虫,看到了她们先前经过的山下的相思林。在那相思林粗大的树干之间,一道道光线明晃晃的穿过飞速消散的袅绕的雾气,在幽暗的林地里投射下闪闪烁烁的光斑。一座破败倾颓的风雨亭的尖尖的屋顶,被照耀得金光灿烂。

在寂寞的荒野地上空,忽然就响起了老女人苍凉嘶哑的歌声,那大概是一支代代相传的古老的歌谣吧。在老女人干涩的喉咙里唱出来,就像是从这沉默的大地上嗡嗡发出来的一样,低沉,质朴,但抑扬顿挫,粗糙而不干瘪。歌声苦涩,曲折,满含幽怨,令人莫名其妙的生出一种惆怅来。

“送夫——万里——下——南洋哎

当时——分别——各——断肠啊

一去——就是——数十——载哟

再无——音讯——来——番邦啊

送夫——万里——下——南洋哎

当时——发誓——不—相—忘啊

如今——消息——半点——无哟

叫人——如何——不——思量啊

冤家——富贵——在——异乡哎

三妻——四妾——好——排场啊

哪里——记得——老家——里唉

留奴——独自——受——凄凉啊

转来——想想——又——不像啊

莫非——他是——落——汪洋啊

啊哟!呸呸呸呸呸,

就知道你是乌鸦嘴

一开口就是不吉祥!”

老女人的歌声停住了。她好像真是啐了几口唾沫在地上。离她不远的胖女人咯咯咯咯笑了起来,她也直起腰身,硕大的胸部抖个不停。她一面笑,一面说:“婶娘啊,这是哪个时代的老奶奶唱的啊?唱的好凄凉啊!唱的又究竟是一回什么事情啊?”

“这个啊,以前的老人嘛,思念下南洋的老公啊。还是我奶奶唱过的。我小的时候,我奶奶一面纺纱,织布,一面就唱这歌,唱着唱着,就哭了,又唱着唱着,就笑了。你不知道,我爷爷跟她结婚只有几个月,就下了南洋,坐船到诗巫去了。一去就从此没有了消息。我奶奶她后来生了我阿爹,带我阿爹过日子,辛辛苦苦,等我爷爷回来。她一有空就背了我阿爹到处打听我爷爷的消息。老了的时候,还跟我们说起她送我爷爷出门的事,一说起来就流眼泪,一说起来就流眼泪。她一世都勤勤恳恳,拉扯一家子,真叫不容易啊!指望夫妻团圆,结果还是没有如意。她死的时候,还交代我阿爹,一定要找到我爷爷,说他肯定在诗巫,是忘记了她和孩子。唉!她好苦命。我几岁时,她就带着我,一面纺纱织布,一面哄我玩,教我唱歌。我问她这个歌是谁开始唱的啊?她说是她奶奶教她唱的,她奶奶也是一个可怜人……”

“哎哟!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个可怜人哟!听听这歌声,怪不得是这么凄凉的!这些都是真的吧?”年青的女人插话了,她睁大清澈的双眼,一脸幼稚的同情,冒冒失失的问老女人。

“嗨!怎么不是真的呢!小孩子,你不懂得!”胖女人嘻嘻笑着,乜斜着双眼对年青的女人说。

“喔哟!就你懂得啰!”

“咦!你也懂得?这是什么歌啊?是想老公的歌呢!你也懂得啊?喔哟哟!看看看看!……”胖女人指着年青女人的鼻子,一面点着手指,一面又开始哈哈笑了起来,“是啊,女大了嘛,也想了嘛!想得睡不着觉了嘛!一大早哈欠连天的,原来是‘懂得’了啊!……”

“喂!喂!喂!你说什么呀!”年青女人一下子飞红了脸,忸怩的横了双目,嗔怪胖女人起来:“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啊!不害臊!”

“我不害臊!你害臊!”胖女人兀自用拿镰刀的手刮刮胖乎乎的脸庞,嘲谑的对年青的女人唱了起来:

“阿香仔要嫁少年郎,

拣来拣去拣无人……”

瘦女人蹲在地里,仰头望着不远处的胖女人打趣年青女人,也咧开了宽宽的大嘴,露出发黄的两排大门牙无声的笑了。老女人一面划火柴点叼在嘴里的烟,干枯的满是皱纹的脸上也漾开了微微笑意。年青女人也无可奈何的跟着笑了起来,她脸上露出两个甜美的酒窝,撒娇的冲老女人喊道:“婶娘!你看她就欺负我!”

“好啦!别逗她惹她!”

“喔哟!婶娘也护着你呢。好,我不逗你不惹你,自必有人来逗你惹你。你还喜欢他逗你惹你呢!”

年青的女人骨朵着嘴,朝胖女人扔过来一根蒿草,蒿草画了一个弧线,落在胖女人的鼓鼓囊囊的胸脯上,然后掉在地上。年青的女人也捂住嘴呵呵笑了。

太阳已经升上了树顶,晃眼的光线开始变得灼热。蒿草叶片上的露水已经被烤得差不多全干了。浓郁的芬芳在湿热的空气里好像是凝固了一样,使人头脑昏昏沉沉直发胀。女人们先前割倒的蒿草,也有点蔫了。一条还算笔直的通道在草丛间被割通了。潮湿而发黑的地面上,最后坚守在那里的几只八哥还在蹦蹦跳跳的追逐着草虫,不时发出叽叽喳喳的大声叫唤。那一大群花翅膀的伙伴,这时早不知道飞到了那里去了。

割除荒地上的带露水的野草后,女人们就开始沿着通道挖土。她们挥舞着铁锹,一掀一掀的把土铲到一边。新鲜的泥土带着潮湿的冲鼻的腐殖质气息和草根味儿,在摔落下来时松散开。那里面就出现了断了肢体的流着汁液粘满泥巴的甲虫,蝼蛄或蚯蚓,古老时代的碎瓷片,破陶片,粗糙的砾石,铲断的草根,惨白的残破兽骨。女人们不停的挖掘着,一直挖,一直要挖成一条长长的沟渠。太阳很大,女人们都戴着箬叶斗笠。她们的衣袖都挽到肘关节上,露出半截胳膊;只有胖女人和年青女人的胳膊是光滑洁白的,圆滚滚的。瘦女人和老女人的瘦骨嶙峋而肤色晦暗的胳膊,不仅皮肤已经显得很松弛,而且肌肉也显得很干瘪。女人们都打着赤脚,裤脚也挽到膝关节上,只有年青女人穿着筒裙,她也露出光滑洁白的小腿。她的腿比胖女人的匀称而更光洁,不像胖女人的那么丰腴,那么肉嘟嘟的。起初天热还是可以忍受的,太阳的光线如同白炽灯的光线,苍白而灼热,明晃晃的像是某种金属上的反射光一般刺眼。空气迅速升温,女人们感到身边渐渐生起了猛烈的火堆一般,她们感到干渴和烦闷。太阳还不是最热的时候,太阳还在上升,热乎乎的野草和泥土气息填塞了呼吸急促的鼻孔。混杂的酸腐味儿让人更加胸闷。

太阳很快就变得热辣辣的了。女人们弯着腰身还在不停的挖掘,她们背上的衣服紧紧的贴在了脊梁上,完全被汗水浸透了。她们的脸庞都变红了,下颌上汇集着雨水般不住滴落的汗珠。她们的双鬓湿漉漉,也贴在通红的耳朵边。她们的双臂也变红了,双腿也变红了。老女人又开始唱起歌来。还是那支凄凉的老歌。年青女人偶尔直起身子,把下颌靠在铁锹柄端上稍稍歇息的时候,她会把低低的帽沿掀上一些。她会回过头,眺望那洁净的天空和天空下辽阔的大地。她像发现了什么一样,就那样近乎天真的望着那深邃的地方。一丝困倦清晰的浮现在她脸上,她清澈明亮的一双大眼里,有着牛和马那类大牲口的谦卑,平静,温良和顺从,那里面还带着淡淡的一缕似有似无的无可奈何的哀伤。她有时和对面默默挖地的瘦女人相对一笑。她优美而略带羞涩的意味,像彼此心照不宣的都体会到某种秘密,双颊上绽开了两朵迷人的圆圆的酒窝。她就又不声不响的低下头来开始挖掘土地。她们手中的铁锹碰到松软的泥土时毫无声息的就在力量之下一点点深深的陷入下去,有时会发出清脆的响声,那是碰到了坚硬的瓦砾。老女人挖出了一个破碎的坛子,她把它小心翼翼的抱起来,放在一边。透过打破的地方望进去,那里面好像是一堆骨头。她没有作声,只是默默的把坛子重新埋了起来。她一面歌唱,一面若无其事的埋着坛子。然后依然挖掘沟渠。沟渠在渐渐加深,变长,向两边延伸。胖女人起先嘻嘻哈哈笑着,后来她也开始跟着老女人唱了起来。她一面拖了长长的悲伤的腔调唱,一面不住朝年青的女人挤挤眼。年青的女人脸上乐开了花,她也开始跟着唱。瘦女人困惑的望着她们,听着她们的歌声此起彼伏,像波浪一样,好像她们并不会觉得疲惫。她们无休无止的唱着,音调一会儿高亢,一会儿低沉,一会儿欢快,一会儿忧伤。有时候只有老女人一个人在唱,声音时断时续,像在倾诉家常,其他人在静静的听着,但顷刻之间,和声就像卸闸的洪水,瞬间就汇入了那空旷的地方。最后瘦女人那嘶哑的微弱的满带着鼻腔的嗡嗡歌声也加入了这不知道是悲伤还是欢快的合唱之中。女人们的脸庞变得红通通的了,双臂也是红通通的了,双腿也是红通通的了。这时,年青女人把下颌靠在铁锹柄端回头怔怔的望着天空,她好像在思考什么问题。瘦女人朝她望着的地方望过去,不由得惊叫了一声。咦!一大群花翅膀的八哥从天边飞回来了,投向那片山下的相思林。怕是快要下雨了呢。雨云正在天边升起,像铺开一卷肮脏的巨大的席子一样,正朝这边铺过来。太阳很快就被遮掩住了。凉风从天边很快就吹到了。

女人们都把帽沿掀上一些,抬起头来望着天空。是要下雨呢。已经看到远处吓人的闪电划过云层了,就像天幕被什么狠狠敲击着,很快的显现出裂痕一般。沉闷的雷声隐隐约约从天边传来,在起伏的野草丛上,急速飞舞着许多通体鲜红或碧绿的如宝石般颜色的蜻蜓。翻滚不息的乌云像是巨大的潮水,席卷过广袤无垠的天空,当头压了过来。雨点几乎跟着赫赫咆哮的雷声同时砸来。女人们都把铁锹插在泥地上,纷纷扶着箬叶斗笠奔跑向山下相思林间废弃的风雨亭下。胖女人和年青女人她们两个嘻嘻哈哈的,推着挤着,像两只禽鸟一样挨在一起。女人们都赤着脚,飞快的踩踏过还没有完全干透的小径。她们总算一起跑进了亭子里。然而迅猛而密集的雨点还是打湿了她们的头发和身上的衣服。湿漉漉的人群里散发出强烈的汗水从发烫的肉体上蒸发出来的味儿。

女人们都摘下箬叶斗笠。想透一透气。一个明亮的闪电一刹那照亮了昏暗的风雨亭的角落,那里悬挂着的破破烂烂沾满了灰尘的蜘蛛网也看得清清楚楚。年青的女人脸上露出了恐惧的神色。她知道马上就会有巨大的霹雳当头轰炸。她不由得战战兢兢用两手紧紧地捂住耳朵。胖女人也挨着她,紧紧从身后抱住她的腰,把脑袋靠在她的肩膀上。她轻轻摇晃着年青女人,像摇晃着摇篮一样。

霹雳果然如同威力巨大的炮弹落在了她们的头顶炸开了。胖女人也吓得战抖起来。她还是笑着,一面有点惧怕的小声的说:“雷声真大。”

瘦女人坐在老女人脚边,双肘靠在双膝上,叉开双脚,目光呆滞的望着从亭子檐上不住哗哗淌下的水柱,似乎忘记了她看见的一切。老女人站在他的身后,默默地抽烟,一面若有所思地望着风雨亭前面。风雨交加,荒地都已经看不清了。只有灰白色的雨水密密麻麻洒满空间。风声紧紧的催促着雨声。那一群八哥这时安安静静全都呆在摇摇晃晃的枝条上,只能被雨水淋。它们显得疲倦而无奈,也瑟缩着脖子和翅膀紧紧地挤在一起。

年青女人不适应胖女人在她的脖子边热热的呼吸,她觉得痒痒,她笑了起来,要推开胖女人。胖女人涎着脸搂住她不放,亲她的红红的脖子和咬她耳朵根。她嘻嘻笑了起来,大声嚷嚷开了。

“滚开!滚开!讨厌死了!热得像个火炉!”

胖女人嘻嘻笑着,不理她,依然搂住她揉着蹭着说:“啊!真舒服!真舒服!”

瘦女人回头看看她们打闹,也觉得可笑。她盯着胖女人,好半天才慢条斯理的说了一句话:“你啊!我看真是家里的整得你还不够。幸好你还不是个男人!”

“嗯,幸好我不是男人。”胖女人眉开眼笑,望着瘦女人说:“我要是男人,就死也要缠住她。要缠到她嫁给我。”

年青女人撇撇嘴,说:“喔!你家里大哥以前就是这个样子,是吧?缠得你答应是吧?”

“是啊,是啊。”

“我看是你缠的人家吧?”

“那又怎么样呢?人家喜欢我缠呢!不像你哟,挑三拣四,横竖看不上那么多后生子,少年郎。哎哟, 你听说过没有,那老歌谣是怎么唱的:

阿香仔要嫁少年郎,

拣来拣去拣无人……”

打闹声再次响起。瘦女人不再管她们两个,满是愁容的脸颊上,沾着一滴头发上滴落下来的雨水。她轻轻地用手抹去,就又痴痴呆呆地望着风雨中摇晃不停的相思树枝条,和那群隐身在密叶之间的已经淋得湿漉漉的八哥。远处的天空呈现出一种灰白色,什么也看不见。茂密的野草已经隐没在雨帘之后。一层烟岚一样的细雾涌进了风雨亭,凉凉的湿气直往人脖子里灌,瘦女人不由得打了一个冷噤。

老女人慢慢的走到檐下,她手里夹着还在燃烧的烟头,她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雨水会灌进松软的大地,沟渠里会盛满了雨水,那只破碎的坛子里面的骨头,也会泡在冰凉的雨水里。那是动物的骨头呢,还是人的骨头呢?谁也不知道了。以前出海打鱼的人们,网里拖上来的骨头,都不能再扔回海里,一定要带回陆地上,不论是动物的尸骨,还是人的尸骨,都要带回陆地,殓葬在一起。这一定也是很多年前有人从海上带回来的吧?

渐渐的,老女人抽完了一支烟,她扔掉烟头的时候,回转身来,找了块干净的干燥地方,也一屁股坐下来。

“送夫——万里——下——南洋哎

当时——分别——各——断肠啊

一去——就是——数十——载哟

再无——音讯——来——番邦啊

……”

歌声又开始响彻云霄,在萧萧雨声里,间或如同暴怒的雷声里固执的传来。女人们靠在一起,柔软的肉体间相互传递着滚烫的热量。雨那么凶猛,肆虐的冲击着大地,啪啪作响。光线也为之昏暗起来。女人们的歌声一会儿如同痛苦不堪的呻吟,一会儿又如同快快乐乐的吵嚷,渐渐也不很分明了。终于,相依坐着的疲乏的女人们都低头打起磕睡,歌声如同猛火的余烬,一声叹息般的停顿,像迷迷糊糊的梦呓止住了。同时归于寂静:天,地,人。只有渐渐膨胀起来的肥沃的大地上,那青翠的荒野地里,偶尔传来一声清脆的蛙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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