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钟忽然急促响起。我打了一个激灵,条件反射地一跃坐起。
六点半钟。
我头脑还是昏昏沉沉的,刚刚还在惊惶的迷梦中挣扎呢。就如一尾奄奄一息的游鱼,一下子搁浅在污秽不堪的沙滩上,我重新重重地倒下去,懊丧被惊醒了——我忘了今天是周末,不用上班,而闹钟还是一如既往地上好了叫醒发条。
阳光已从东墙上的小窗投射进来。金色的阳光,呈一个拉长的梯形,粘在西面墙壁上。我呆呆望着那一块镶在灰暗墙壁上的光斑,脑袋一直在嗡嗡叫。昨晚我休息得太晚,我一直忍受着隔壁那一伙人喝酒、猜拳,胡闹到转钟。我其间也去敲门抗议过,到后来他们干脆就不理我了。什么人都有啊,在这世上,有时候你只能忍受着。
我象气泄的皮球,瘫倒在床上,闭上了眼睛。我想睡个回笼觉,补补精神。
晴朗的周末,可以叫人安心,但阳台上从我在睡梦中就似乎感到有人在那不停洗涤什么东西。水龙头的水一直哗哗放着,应该是有一个人拿刷子在刷着什么东西,没完没了。阳台就在我租的房间顶上,人走动的脚步声,也搅得我不得安生。以前,多少次,我直着喉咙喊:轻一点,上面的动静轻一点,我在休息!
我把头压在枕头下。但很快,我没有了睡意。我清醒了。我的耳朵开始捕捉一丝丝细微的声音。我之所以不愿离开这个糟糕的城中村,就正是为了听到这美妙的声音。这是我内心里的秘密。一个女人的声音,细细软软,若有若无。她在接电话吧,就在阳台上面。
我很快起身穿好衣服。我照了照镜子,捋捋头发,拿了牙刷毛巾,朝阳台上走去。强烈的阳光让我的眼睛一下子几乎什么也看不见。我眯着眼,慢慢走到水龙头边上。一个女子正在洗头发,已经清好了泡沫。她穿着一袭明显是酒店迎宾穿的艳丽旗袍。猩红底金色小碎提花,开叉很高,露出了修长丰腴的大腿。她穿着明显很紧。我感到浑身一阵燥热。她颀长的身子稍稍侧着,一手握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接着电话。白皙的脖颈上还有几点水珠。女子回过头来,有点惊愕地望着我,点了点头。淡淡的两弯眉下,出奇妩媚的是那过长的睫毛。扑闪了一下,显出一丝笑意,夹杂着些许尴尬。粉红的唇上点缀着一粒不甚明显的褐色小圆痣。动人的唇角在丰满的双颊间,都形成了浅浅的新月一弯。
她还在低声问讯:你是在植物园门口等我吗?
我凑近水龙头。清淡的洗发水混合着女人体温的味道。我的心一下子变得沮丧极了。
是的,那是一个好地方,没事时我也常去蹓跶。浓密的花朵,粉的,白的,紫的,黄的,红的,烂漫缤纷。苍翠的热带植物,撑开巨大的叶片,冉冉摇曵,和风起了。清澈的池塘上面飘浮着睡莲,水禽游弋。游人们缓缓在草地上,林下移动,嗡嗡交谈。或坐在石凳上休憩。
那么,是谁约她呢?我怅怅地想。见她挂了电话,挪了挪位置,让我好洗漱。
谢谢!
不客气!
她在一边用干毛巾擦头发,优美的曲线颤动着,我瞟了她几眼,她也瞟了我几眼,有点尴尬的沉默。
今天休息了?我明知故问了一句。
今天休息了。她拿了脸盆,洗发水,轻手轻脚走下阳台去。我望见她一级一级走下台阶,心里像是失落了什么,说不清。
我洗漱毕,进房间里梳好头发,拿剃须刀剃净我那初生的稀薄的髭须。我对着镜子仔仔细细料理了一番。我又自我打量了一番穿着,看看是否得体,干净。我觉得一切还行。
我总算出门了。在这仄仄的巷子里,偶尔有一两个我这样的行人匆匆忙忙经过。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敲着铃铛,人只能贴着墙壁给他让路。沿巷子的人家大多开个杂货铺子,或老旧的理发店,阴暗的小旅馆。门里面,人们开始一天的生计了。炒菜时锅铲有节奏敲击着锅的声音,菜滋滋冒热气的声音,电视播放着广告,悲情剧,模模糊糊的台词。一只狗在墙角边游荡,嗅着垃圾堆,企图寻到点食物。地面湿漉漉的,人用过的废水,便随手往外一泼,终日也不见干过。水淌了一地,蚯蚓般弯弯曲曲爬出若干道长线。在下水道井盖边才停住。闻到一股炸臭鱼干的味道。有人橐橐地上下楼梯。多少次我遇见下班的她打这里经过,把旗袍下摆提高些,几乎是跳着越过那些水啊垃圾啊什么的。
下班啦?
下班了。望着你的眼睛,浅浅地微笑着,红红的双颊上就开了一对酒涡。
我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出杂乱的小巷,来到我熟悉的公共汽车站台。我心里想着,到哪去走走呢?
到哪去走走呢?其实,目标很明确:植物园。对,就是到那去走走看。
当一辆开往植物园的公共汽车落站时,我也随着一大群人挤了上去。
真是快活的周末啊。阳光照着两边拥挤不堪鳞次栉比的建筑群,很僵硬地分割出明明暗暗。梦幻般的城市,从暗夜里一下子就浮现出来了——一下子就落到坚实而粗陋的大地上面了。偶尔看到南国特有的古榕树,在某个旮旯里冒出来。蓬蓬勃勃的一团绿。还有三角梅,攀在某一个富翁家院墙上面,开得紫红一片。路上行人开始多了。一个公园里,几个老人在缓慢比划着手脚,打着太极。交警制止一个要闯红灯的路人,他吹响哨子。一群人走进一家大型商场。小孩牵着五彩汽球。在一只巨大的光洁的女人腿下走过去。
我几乎每个周末都会漫无目的地到海滨走走。这没什么意义。我只是刚跑来这个城市,在这里举目无亲,也没有一个熟人。我只是在这里找到了一个可以糊口的工作而已。
公共汽车喇叭播音说古里山站到了。翻过古里山,就可以下到植物园去。
我下了车。沿着一条老街道,我一直往前走,我忽然就有点迷茫起来。我象一个迷路者一样,也象一个流浪汉,迟疑不决地迈着步子。我有点饿了。我还没有吃早点。一群群鸽子扑楞楞从天上飞过来,飞过去,它们没头没脑地瞎转圈飞些什么呢?晴和的碧空下,竖着一个大大的十字,在尖尖的屋顶上面。我爬上一段斜坡。阳光照在路边的芒果树上,此刻,芒果正吐出赭绿色的花穗。密密麻麻无数花穗浮在蜂蜜色粘粘腻腻的阳光里,空气也混混沌沌。这渐渐升高的温度,让人慵倦,如同患着热病般,有些谵妄的胡思乱想。一群骑着自行车叽叽喳喳闹着的女孩子,也来到这坡上的面线糊小店。她们来店里是来吃面线糊的。我好几次也来这里品尝过这地方特色小吃。
我要到哪里去?古里山吗?是的,爬到古里山上去,然后从那里下到植物园。是的,今天,也许能有一次不经意的邂逅。我想象着,穿过那片华盛顿棕榈林,椰林。或者,到那个隐蔽在蔓藤下的先贤读书室——其实是一处石洞里。但我踯躅不定,我似乎一下子失去了勇气,拿不定主意。
我在小店门口的一棵大榕树下停住。大榕树张开粗壮有力的枝干,荫蔽了大约一亩大的地方。这下面就摆放着一溜桌椅。我坐了下来。大榕树下落了些许叶苞碎屑。新发的叶片茁壮而深碧,简直是闪闪发亮了。我仰望那大榕树胡须一样垂下来的丝丝缕缕须根,有点出神。女孩们在我身旁呼呼啦啦吃着她们的面线糊。吃面线糊也糊不住她们叽叽喳喳的嘴巴呢。
您要点什么?
一碗馄饨。
两个穿着校服的孩子在我旁边热烈的讨论他们新玩的一款游戏。魔兽,魔兽,魔兽......女孩子们哈哈哈哈笑得格外开心。真是好天气。
店员给我端来一碗馄饨。我小口小口吃起来,汤热,清,淡淡的口味,有虾仁。
我将来会对她说吗?我来这里就为了能见到她。我会邀她来这里品馄饨吗?她喜好虾仁的味道吗?谁知道呢?这是如同梦幻一样的胡思乱想。甚至于都比不上一吹就散的浮云啊,这根本就是没有影子的事。我们差不多素昧平生。起先,我们只在一个阳台上遇见过几次。虽则有一次她甚至帮我洗过一件衬衣——她看我等她洗被单,就顺手帮我一起洗了。也就是这一次我们话谈得多一些。她比我来得更远,家里还有很多姊妹。她有点不愿意谈到远方的家,她好象在回避。我没有深究下去。我甚至于不知道她姓甚名谁。更早一些时侯,我见她在阳台上哭,也接着电话。我隐隐约约听出好象有人劝她回家,她始终没有答应。她默默淌着泪,说着欠的钱她会还的,她怎么样想法子也会还的。不要逼她云云。我当时拿了衣服要上阳台洗,我怕她尴尬,有点迟疑不决要不要上去,但最后还是上去了。我见她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别扭的挂了电话,就轻轻走下台阶离开。
我吃完馄饨,叫店员来收钱。往往有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我的心忽然就跳得厉害了,好象连刚吃的一碗馄饨也要吐了出来。当我一转头时,在我侧后面的桌上,斜背对着我,坐着一个穿红色旗袍的颀长的身影。正是那个动人的侧影!可见到圆滑的脸颊以及下颌侧面优美的弧线。但就在她回头的那一瞬,我忽然就松了一口气。她的唇上有一圈明显的黑色的绒毛,好象男人的髭须一样,而且很浓密。我以前从没有见过她。
我终于爬到古里山上了。古里山东麓就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有一群人站在山巓的一块风动石下拍照。一个男的搂着一个女的,他们各举起一只手,做出一个V字,大家一起喊茄子,闪光。一个长发齐肩的青年,迎着微风,张开双臂,大声叫喊:噢——噢——噢——我走开了。我向南麓下去。我听到孔雀尖厉的鸣叫声。一定有人又在栅栏前拿些艳丽的东西引逗它们,好叫它们展开那发光的尾屏。
你是一个人到这里?
是啊。你呢?
我来这里一年了。
你有亲戚朋友在这里吧?
谈不上,只有几个熟人,都是以前在别的地方打工认识的,关系还不错。
哦。我到这里可是满城人不识啊。我呵呵笑起来。
我不就认得出你?她笑盈盈望着我,你是刚刚读书毕业出来的吧?
我毕业两年多了。先在广东晃了一年,只差混到睡桥洞了......我哈哈大笑起来。
浅浅的酒涡漾起来,你是有知识的人!怎么样也不会落到那一步的。
那难说啊。好多桥洞里都睡着“有知识的人”呢。
她一节一节拧着被单,水哗哗流着。
我来帮你拧。我自告奋勇。
谢谢你了。
我一面无目的的走着,一面看那些挂在植物上的牌子:垂叶榕。变叶木。银桦。波罗蜜。石栗。凤尾竹。簕竹。佛肚竹。崖洲竹。相思木。朴树。有些我认识,有些我认不出。
水在流淌。
你家里就你一个人吗?
怎么只有一个人,我还有爸爸妈妈啊。
不是,我是说还有兄弟姐妹没有?
还有个弟弟。
啊,那真好。
你呢?
我们家是个大家,我是大的,有五姊妹。
哦。你爸妈真够——我想不出一个词来。他们想要给你生个弟弟吧,你有弟弟吗?
没有。她低下头,不做声了,我们那边穷......我们那边的人是不是很落后?
我一时窘住了,讪讪笑着,你这么认为?
她搓洗着我的衣服,不做声。
上次我还看到过苍鹭,绿头鸭,鹈鹕,黑天鹅......不过,也许是在动物园吧。哦,是的,也许是动物园。我应该是记错了。我想把衣服敞开,我有点热。我望到远处的草坪上,孤零零有一株高大的乔木。树冠向北边倾斜。我应该到那边去歇一歇——我激动起来。一身白色的颀长的影子。我仿佛一下子被什么击中,痛苦立即就紧紧地抓住了我。两个人也正缓慢地朝那边走去。我却莫名其妙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我的喉咙热辣辣发胀。
长长的头发已经扎起来了,在脑后盘成一个整洁的髻。那白皙的脸上,已经渗出细细的汗珠。圆滚滚的双臂在太阳下晒得微微有点发红。
这是什么树啊?
牌子上不是写着吗——南——洋——杉——
为什么叫南洋杉啊?
它的老家是南洋啊。男人呵呵笑着,从女子身后去搂她的腰,女子捅了捅他的胳膊,避着,还是被男人搂住了。男人十指紧扣着,压在她的小腹上,下颌搁在女子的肩头,身体摇晃着。女子就势依靠着他,斜着身子,也咯咯笑开了。
你看它倾斜了啊。女子仰望着那棵树的树冠,说。为什么会倾斜呢?
我咳嗽了一声。女子忽然就回过头来,她一脸惊愕,又似乎有点窘迫。我望着那个蓄了浓密髭须的中年男子,心中压抑下一种忽然冒起的愤怒。
是因为,呃,因为,南方强烈的台风吧?我盯着那渐渐变红的脸,结结巴巴地说。
1997 厦门初稿
2012-12-3 / 5杭州/句容重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