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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大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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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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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林人

在这块地里,只要你肯种点什么,运气好,总会有收成的。他打算种点马铃薯。等开春不久就能吃到新鲜的马铃薯了。多余的他可以拿到对河梦溪镇上去卖。天气还好,不热不冷的,正好挖埯儿。忙了一会,他停住了,从裤袋里摸出半条焦黄的烟叶和一叠白纸片来。他把烟草叶扭断了,用白纸片滚上,再在纸边粘上唾沫糊好,就咬在嘴上。他一面划了一根火柴,滋滋的点着烟头,一面看着那两个伐木人。他们正嗨嗨叫着号子用力的拉着锯子。浅黄色的木屑在粗大的白杨树蔸边已经撒了薄薄一层。一种新鲜而苦涩的白杨树特有的气味飘散在空气里。他吐出一口淡蓝色的烟雾,低下眼皮,搓了搓双手。是不是把切好的马铃薯先埋一部分下去呢。现在他感到双臂有些发麻,背脊上也热烘烘,粘腻腻的,不大舒适。

 他的这片地临着梦溪镇,就是一大片河洲。河洲的土质也不是很差,沙地好种好多东西。但就是怕涨水,一涨水,什么都收不到。后来人们就种树。树大了,怕人偷伐,公家就叫他来看守。反正他是个孤老头子。公家答应留给他一块林地,他可以自劳自收,贴补一下自己。公家再管他每年的基本生活,他就答应了。公家出力,在林子边替他搭了个小屋,他于是就在这里住下了。

 他望望林下的土地,一种苍白的天光透进那些密密麻麻的枝条和稀稀拉拉的金黄叶片。林子里显出一种特别的明朗。在秋季里,阴晴不定的日子是常有的,天气也干燥起来。河流从林地边曲曲弯弯的流过,早晚都会起雾,还能感到一点点润润的意思。翻开土地,松散的沙土还是富于水份,并没有板结起来。他熟悉这一切,也熟练的料理这一切。他一直生活在这里,日子过得很安然,他也不大想离开。他很少过河到梦溪去坐茶馆,也不会听书,打牌。更没有人见过他下过馆子吃碗粉,喝杯酒。他好象有点不同于一般的孤寡老人,看起来不大和人交往。他一点也不懒散,总在忙忙碌碌,他的生活里好象是永远都有做不完的事情。他不象人想的那样:孤零零,惨凄凄。他什么都备着。开了好几垄林地,开了一大片菜园子。都照管得干干净净,杂草不生。油菜,冬小麦,苦荞,一垄垄的在他手下生长,芝麻,各种豆类,烟草,占满地头,他简直就是见缝插针一样的,不浪费一颗土块。菜园子四季常青,好多种菜长起来。村里的女人从这里经过,都惊叹他种的好菜园!香瓜,沙瓜,菜瓜,又大又甜。白萝卜,胡萝卜,大头菜,大蒜,芬葱,榨菜,箭杆白,一垄垄都郁郁葱葱,他根本吃不完,不时就摘了到梦溪去卖。也送一点给她们。也有来讨瓜种菜秧的,他都大方的答应。遇见要给他钱的,他就笑笑,一一推了不接。他感到自己虽则老了,但还能自劳自吃。他暂时还想不到他老得走不动的那一天。看起来,那已经不是很远的事情了。他想不出一个人不做点事是个什么样子,还活个什么劲!

 他扔掉烟头,重新手握着锄头把,又用力的抡了起来。土地轻微的震动着,小块的土块在锄头刃上散开,一个个排列整整齐齐的埯儿在锄头下出现。每隔一段时间,他就停下来,站直身子,撩撩花白的头发。他眯着眼,看看伐树的那两个人,鼻子微微抽动着,好象有点激动的样子。每到公家要用钱,就会伐去一部分树,补上小苗,如此反复。他已经是觉得很平常了。干部们会跟他先打招呼,说几时会有人来伐树,就免得生出误会。这两个人在这里已经伐了两天树了。他也认得出他们。其中一个是个猪羊贩子,就住在下河哪个村里。经常没事时就开个手扶拖拉机走村串户收牲畜的。他是什么样的生意都做啊,如今还贩起树来了。

 一棵白杨树发出喀嚓嚓的清脆折断声,摇摇晃晃的倒了下来,两个伐木人一面避在一边,一面叫着小心小心。粗大的树干树枝,噼哩啪啦的就打断了邻近白杨树的许多枝子。两个伐木人站在一边,开始抽烟,歇歇气儿。

 欧美杨还是肯长些,才几年呢,就这么粗了。那个贩牲畜的伐木人向他走过来,好象自言自语,又好象是在向他咕哝。只见他抽出一根香烟,伸手老远就递给他。

 啊呀,得罪呢。客气!他忙放下锄头把,拍了拍手,凑过去接过烟来。他从口袋里很麻利的掏出火柴,替贩牲畜的伐木人点上香烟。

 种这么多马铃薯啊。吃不完啊。

 一张嘴巴就要吃,天长日久,多了好办,少了怎么行呢。

 贩牲畜的伐木人笑笑,站在那里,似乎有什么事不好说明。他慢慢又拿起锄头把,开始挖起地来。贩牲畜的伐木人在旁边抱着膀子,右脚前左脚后扯着一字步,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他闲话。

 这几年来,他不怕冷清,一个人窝在这里,生活得很满足。他已经习惯了这里的一切,些微的改变,老实说对他都是一种打扰。使他感到不大放心。他喜欢这片河洲地,这真是一块好地!没有他要吃的喝的种不出来的。还有那一片河滩草场——他靠那草场养了一只白羊。已经整整养了四年了,从一只小羊羔,到一只大肥羊,简直赶得上一头小牛了。那都是他精心护理的结果。

 我看您那只羊好大,该要卖了吧?

 哦——不卖的,不卖!他直起身来,盯着贩牲畜的伐木人,摆了摆手。

 前年不卖,说还小。去年也不卖,还是说小。今年都这么大了,不会再长啦,老人家!

 我不想卖它。

 价钱好商量嘛。贩牲畜的伐木人扔掉烟头,用脚碾了碾,望着他说。

 不是价钱的问题,我是不想卖。

 留起要杀了吃?也太大了啊,哈哈。贩牲畜的伐木人咧嘴笑起来。

 他撩撩后脑勺,朝河滩方向望了望。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嗫嚅着。我这只羊子好听话!我舍不得卖它。还在长呢。它好听话!

 哦!好啊。什么时侯想卖了,就跟我搭个信啊。不会搞您的名堂的,我是老实做生意的人,您可以问问别个,我是不是个狡猾人!

 你误会了,我没有那个心思!哈哈,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这个羊子听话呢,还在长啊......

 行,行。我也就是这么说给您听。怕您不放心我么。有很多老人家都会担心上当。如今不规矩的生意人多嘛。贩牲畜的伐木人也笑起来。他顿了一顿,我不规矩,您队上就不得跟我做生意,早就找别个去了。

 是的,是的。

 老人家还不吃饭?我们肚子饿了,要回去吃饭了。您先忙着。

 他望着伐木人走远。他肚子也确实有点饿了。他看着筐子里切好的马铃薯块——还是吃了饭后再接着干?时侯真不早了。他丢下锄头,望望四周。白杨树整整齐齐排列着,伐掉的地方一片光明,显得格外空旷。一只棕背伯劳栖在树梢,嘎嘎的尖叫不停。

 还是吃了饭再说吧。人是铁,饭是钢嘛。他向小屋走去。小屋一部分盖着牛毛毡,一部分盖着稻草。山墙边码着柴草摞。后墙贴着牛屎饼——空闲时他收了些牛屎贴在墙上晾干,冬天好用来烧炉子烤火,比煤要好很多,一点也不呛人。屋前有一片接骨草,这时正结着满枝的红通通的小果子。夏季开白花时,总有极大的凤尾蝶来采蜜,这时节,连嗡嗡叫的绿头苍蝇也少见了。天气是冷下来了啊。

 他打开门,屋子里光线并不好。他一时还不能辨清那些暗处的东西。屋里面靠西山墙有座小泥灶,上边架着一只小铁锅,旁边靠着水缸。一个小碗柜用砖头支起来,上面挂着竹筒做的筷筒。东面墙角就安放着他的窝床,罩着发黄的打了补钉的蚊帐。床前的老五斗柜上,摆着两个青花瓷坛。还有一盏鼓腹束腰圆脚的煤油灯。罩着擦得发亮的玻璃罩子。靠五斗柜墙脚摆放着一溜养水坛子,是收他自己腌制的榨菜咸菜剁辣椒之类的,也擦得一尘不染。门角西面用一张破篾席围着,里面撒着干燥的稻草,那是栓羊的地方。旁边堆着一摞干草。夏季河滩上草长得特别好,他一有空就去割来晒干。好在冬天做羊饲料。

 早上他会把一天的饭菜都煮好,这样就会节省很多时间——中午只要把饭菜热一热,就能将就过去了。因为入秋以来,日子一天天很容易花过去,要做的事情又那么多,他只能尽量多挤点时间。他已经感到他一年不比一年,干活已大不如从前了。但他还能干下去,能干就好啊。他打开碗柜,端出一个黄篾小筲箕,里面剩下的冷饭,已经干巴巴的。他的板牙今年又掉了一个,吃硬一点的东西,不大行了。他又端出一碗早上炒好的没吃完的小白菜。一碗酱萝卜。他到灶下燃起稻草,引燃枯柴,火苗旺起来。他拿丝瓜瓤洗锅,倒水,铁锅在火苗上很快烤干了。他把饭菜一起倒在锅里炖。饭菜的热腾腾香味飘散出来。吃的东西他都喜欢弄得软乎些。他知足的捧着他的菜饭,坐在灶边,就着又辣又脆的酱萝卜,津津有味的吃着。他觉得他所求的就是这点东西。甚至于好象可以胡乱的对付过去。他认为重要的不在吃吃喝喝上面,重要的是做事。

 他每一天都有安排,绝不是胡乱的在打发日子。有好多事情等着他去做呢。譬如今天,他就要把马铃薯种好。把昨天伐木人留下来的树枝收拾好。本来预计挖地上午会干得差不多的,结果却发现下午还要花好一阵子才成。看来他是对自个的体力高估了,毕竟是岁月不饶人啊。

 他想到这些,吃完饭后就很快的重新走出家门。他到那一堆零乱的枝条边看了看,就又回到装马铃薯块的筐边,他仔仔细细的把一块块切好的马铃薯块放进那些他挖好的埯儿里,又用土盖起来。他重复着这个动作,象一架机器,他加快了速度,仿佛是在追赶什么。他有点气喘吁吁。

 他得快点种完马铃薯,今天和明天,他还得砍那些白杨树枝。粗细要分开,砍成一段段的,齐齐整整的捆好,码在屋边,慢慢等它晾干。平时烧的就是这些,冬天烤火也指望这些,他得积多一点,为来日准备好。

 哎!冬天的那些温暖的好日子。小屋里正燃着一堆火,他在铁三脚架上放一只炖钵,煮着吃的,虽然平时滴酒不沾,但休息的时侯到了,他还是会抿那么一杯两杯的。他感到耳朵热乎乎,手脚热乎乎,全不觉得冬天的寒冷。白羊在门角静静的卧着,静静的咀嚼着,听他说话儿。他叫它咩咩,它能不能听懂他说的话呢?他喝完酒,心满意足。端开炖钵,把铁壶里的水放在三角架上热开。他喝上一杯热水,洗过手脸,又温一温脚,就打着饱嗝儿,爬进厚重的满是烟叶味儿的被窝里。他唤着咩咩,好象和它要说上一晚上话似的。他忘记吹灯了。灯芯结了两个灯花,光亮暗下来。也只有咩咩听到他的鼾声,也只有咩咩守着他沉沉睡着。屋子里多么暖和,如果不是烧过一堆火,怎么可能有这么舒服呢?他要多砍些柴。暖和对他可不是一件小事。他得了关节炎,每到天气要变就发作,隐隐痛。医生说是冻的。是的,他平生冻过一回,着实冻得厉害。现在,他要特别注意保护好自个的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没有好身体,一切又从何谈起?没有好身体,他还敢想其他的事情?

 伐木人又回来了。他们三下五除二就砍掉树枝,又把树干锯成几节,两个人分好几次抬出林子去,搁到一辆手扶拖拉机车厢里。码成一个梯形,怕树干因为抖动滑落,又拿粗棕绳死死的捆紧。两个人坐在前面,发动的机器轰隆隆的响声震耳欲聋。他望着手扶拖拉机沿一条灰白的土路开走了,喷出一股浓浓的黑烟。在空旷的林地上,只留下了一地残枝。是留给他要收拾的。

 他很快就埋完了马铃薯块,不用淋水,就会发芽生长。天气是要变了吗?怎么膝盖又开始作痛了呢?这是天气预报,他得赶在下雨前把那些树枝弄好。他找来一把篾刀,削掉细枝,先把粗一点的枝条选出来。他用力的砍着,枝条剧烈的抖动不停,他也嗨嗨的叫着。篾刀好象不是那么快。得到磨刀石上磨一磨了。上次已经磨过一次。看来还是不行。他只能一刀接一刀的砍,将那些粗一点的枝条砍成几段。木屑纷飞,鼻孔里满是苦涩的气味。他头一次发现什么不一样似的,有点不大乐意——他的胳膊直发酸。还抽筋。好象已经不太听他的使唤了。而且在停下来歇息时,他的手竟然控制不住的抖个不停。当然,别太急了。得干一会儿,休息一会儿才行。人到底不是有用不完的力气的,不是机器。他丢下篾刀,坐在一段树枝上,把那伐木人递给他的先前抽了一半的香烟拿出来重新咬上,他抖抖索索的划了根火柴,点燃。他悠悠的吐了一口气。随手捡起一块白色的小木屑,捏着举到眼前,手还是在晃动着。他仔仔细细的端详那白森森的木屑,好象在观察什么似的。木柴倒是不差了。他根本不用担心这个。即便没有人来砍树,他也可以在林子里砍些枝条的,只是得更费力些。他把枝条都剁成长短一样的,用先前打好的草绳捆好,一捆捆都求大小一般。很费了一些功夫。他把柴捆又抱到小屋旁,稳稳当当码着,码成一个三角形。他做完这一切,两手都是暗绿色的树汁,黏黏乎乎。还剩一些功夫留给明天吧。天色不早了。

 天色不早啦。他转身向北穿过白杨林子往河滩走去。树林子旁边,河谷里,明显要冷一些。河水特别瘦。河床上的卵石也清清楚楚看得见。有几处茂密的水藻倒伏在浅浅的河滩上,挡着一串串洁白的泡沫。薄薄的一层雾气正从河心浮起来,萦绕在白杨林边。在河曲草滩上,一只大白羊见了他,就咩咩叫着,急急忙忙朝他奔过来。

 咩咩,天快黑了啊。咩咩,有点冷吧。

 他走过去,轻轻拍咩咩的头,咩咩撒欢似的用角蹭着他的粗糙的大手,一面咩咩叫个不停。河对岸的大堤,如一堵高墙,墙上的天空,正在慢慢的变暗。他感到气温正飞快的下降。

 怕是要落雨啦,咩咩,我们回家吧。他拔出木桩,牵着白羊往回走。树林子里只有树叶落地的噗噗声。轻微的,象鸟滑翔的树叶,落在地上,积起厚厚一层,干燥了,中间有折断的枯枝,踩上去,哗哗响,哗哗响。

 咩咩,你吃饱没有呢?一天换三遍地方,看你的肚子还是那么瘪呢。你没有吃饱可要饿着喽。是河滩上草不多了吧。哎,一天真容易花的,咩咩,咩咩......

 他走到小屋门前,他推开门。他的生活就跟一座上好发条的老钟一样,有条不紊的进行。生活的有些内容是天天一样的,被限定了的,除了劳作,还是劳作。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把今天弄好的饭菜吃完,然后洗洗手脚,栓门休息了。

 劳累后松弛下来,一种昏昏沉沉的感觉使他神志混沌。有一会他甚至于忘记了他应该到河边去挑水。水缸已经差不多空了。当他向挑水的渡口走去的时侯,苍茫的暮色已经压过了树林子。在天空东面,好象有一抹黄铜色的微微亮光,从一种淡墨的汽状云层里倾泻下来。不一会儿,他就见到一轮边缘生满白毫的黄色半月,好象一只难耐寂寞的满含凄苦的巨大的女人眼睛。月亮出来了。今儿夜里,大概不会落雨了吧。他感到双脚有点沉重。

 河流从树林子北面猛然一拐,朝南边流过来,再又是一拐,朝东方流去,渡口就在朝南流的中间段。河流这时夹在两岸森森耸立的白杨林子中间,如同一个幽暗深邃的豁口。对河岸上有一排老水杨,这时分辨不清了,一只渡船就应该湾在那树丛边。这时,只有静静的河水在流淌。摆渡人不见了。

 许久以前,他也是在这样一个月色朣胧的初夜里,走在这条挑水的路上。他自己觉得很奇怪:仿佛自己还很年青。他疑惑着,不相信这是真的。当然,这恐怕又是在做梦了啊。你看,也只有做梦才这么奇怪:一个人影在他前面走着,走着,没有一点点声息。硕大的红色圆月亮,被那人影的头部遮了一点去,那是一个女人的影子。那又是谁呢?还能有谁呢?他想走近点看。冬天来了一场雪。雪停了。皑皑的雪野上,白杨林挺立着,低桠的枝条都挂着厚厚的冰凌。雪地上到处是小兽的足迹。喂,谁呀?你是谁呀?前面的,你是谁呀?他觉得这片河洲上有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正在发生。他听过一个老话,说是河沟里的田螺也会成精。以前就有过田螺精变成女人跟人做夫妻的事。冰层下有流水的溪溪声。风静了下来。真是太荒诞了:他看见他养的小白羊,褪去毛皮,竟然变成了一个孩子!惊心动魄啊。他是养着一只白羊,一只可爱的小白羊。他给它浑身刷得干干净净。他窥破了这只羊的秘密,他心跳怦怦,几乎要叫喊起来。年青的时侯,他的女人就死了。难产,母子都没保住。正是初夜时分。他跑到渡口,叫不到摆渡人,不得不跳到水里游过去找医生。秋水冰凉。回家一切都迟了。他浑身哆嗦,口不能言。他见到月亮散逸开来,如同一枚蛋黄被筷子搅散了一样。他呻吟。眼前是一团微弱的油灯的光亮,灯芯老是喜欢结灯花。结了两个大灯花了,要拨一拨了。他起身拿竹签挑了挑灯芯。他只听到咩咩安详的躺在屋角的干草堆边,静静的咀嚼着草料。

 梦就是那么乱七八糟的,你弄不明白。一会儿这里一会儿那里。人老了,也难得做梦。他在渡口边低腰荡了荡水面,拨去那些水面的落叶,舀起两桶水。他挑着水回到家里,点上煤油灯。屋里泛起淡淡桔黄色的微光。他热饭菜吃,热水洗手脚。他今天感到格外疲惫。胳膊好象不是长在他身上的了,沉甸甸的,抬不起。太阳穴边,突突的老跳。明儿怕难起身了,酸痛的上身,隐隐作痛的膝盖——人老了就是这个样子。今天做的事情还是蛮多,往后得省着些。他把热毛巾擦了身子,感到舒服了一点。

 早睡早起。他要休息了。大地在旋转着。可是很安静。床头的小窗蒙着薄膜纸,透进来一片模糊的白光。他隐隐约约听得窗外有远处夜行的汽车开过。又有树枝摩擦折断的声音——起风啦。有小兽跑过林地,在枯叶上嚓嚓的跑,远了,好象还吱吱的叫唤着。

 咩咩,我要睡咯。明儿不落雨,还要砍柴火。还有好多事要做哦!

 咩咩躺在门角一直安详的咀嚼着草料,也只有它安安静静的听着他渐渐均匀的鼾声。

抄后记

 一整天我坐在江干运河衍家桥下的一根火烧过白蚁的老樟树下,抄写这个我大概九三年或者九四年完成的东西。说实话,十几年的经历,并不曾使我更能深刻多少。因为我的内心,还是象那时一样有某种坚持的信念。这是我的可悲处吗?我不知道,但我乐于如此。此次我在一种痛苦中解脱出来,修改这个当时就已经涂改得一塌糊涂的小东西,我努力辨认那些潦草的笔迹,删除的,插入的,涂改的文字,我力图发现我的进步。是的,我还是没能找到多大的进步,我对语言的观念虽然已经与原来大不相同。我越来越偏向方言,我对当代的翻译体叙述——那些冲刷我们民族特色的谴词造句,割裂我们的文化传统的标准做法,渐渐保留我的态度。实话说我已不太能欣赏。但就是大概九三年或者九四年,我正是用这种翻译体,夹杂着方言,完成了这个短短四千余字的小东西。

 太阳很好,暖洋洋照着我。我坐在草地上,树荫就在我脚前,再远,是运河,浑浊肮脏的水,不时被发出沉闷嘭嘭声的拖着泥沙或者煤炭的铁驳船搅动。水面上浮着塑料泡沫,塑料薄膜袋,腐烂的鱼,患溃疡的几点水葫芦。高高的岸墈上,有人种了几畦蔬菜,箭竿白,小白菜,萝卜,芥菜。在边隙零零星星的地方,野草同样蓬蓬勃勃:鬼针,牛膝,狗尾草,都在风中摇摆不停;野苦荬播散蒲公英一样的种子;拉拉藤牵着电线绕成一大团密不透风的帐幕。有谁在这里休息过,折断一枝正在开花的一枝黄花,随手扔在了草地上。那花居然一整天都没有蔫。如今,外来的东西,轻易就会在我们这里疯狂生长,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2011.11.27 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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