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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大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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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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夭夭

夭夭不是一个人。在一百多年前的清泥潭,夭夭生活过。

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从我奶奶那里知道了夭夭的故事。这的确是一个令人伤感的故事。以致成年后我每每经过那历尽沧桑的石桥,就想起这已经早就不为人所知的往事,低回不能自已。

奶奶的外公家姓张,就是清泥潭桥头上住的人家。晚清的时候,涔水上游的皮棉,桐油,茶叶,药材,都是一船船运到这里来中转。这里两岸有很多梦溪、城关或津市的商号设的分号和货栈。到了一定的时候,人流物流都会聚集。因此就有大大小小很多店铺沿街而设。也有很多手艺人安家在这里,剃头、打铁、缝衣、酿酒、榨油、刻字、撑船等等等等,也都可以养家糊口。

张家也是这里的老土著了,做山货生意,一度很是红火。这家本来住在南岸,人口渐渐多了,就开枝散叶,迁到各处去了。在我奶奶的姥姥辈分上,有过一个女子,一辈子过的很不如意。

这个清泥潭的女子,也像当时的所有有点家财的好人家女儿,自小裹了脚。那两只小脚,尖尖如一个粽子,走起路来,袅袅婷婷,要有人扶。她相貌姣好,说话细声细气。小名就叫做秀姑娘。秀姑娘平时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在闺阁里一心一意绣花儿。她十分聪慧,针线在她手里,花鸟虫鱼,绣的都宛然是活了一般,见到的人没有不喜欢的。也是照那时的风俗,家里给她对了摇窝亲。对方也是一个好人家,生意上还有来往的朋友的幺儿。就是因为生意,有时大人会带那个小孩子过来坐坐。小孩子家,一开始多少有点生分。但是来过几次以后,秀姑娘见他也很文静,不大言语,也觉得喜欢。他样貌生得斯斯文文,人也长得很清秀,甚至看起来不免有点单薄,所以根本不是一个淘气的样子。小孩子后来在读着书,就来得少了。每次在帘子后见到这小孩子,秀姑娘被人家指指点点的笑时,她都会莫名奇妙的连耳根子都红了。这时候她往往会急急忙忙回身,蛰进她那小小的闺房里,再也不出去。到了十五六岁上,她绣了一双鸳鸯戏水的掩底(鞋垫),大概是要送给人家的。过了许久不见那人来。直到过了端阳才来。除了送来应有的粽子、红糖,一疋给未来丈母的衣料外,还带来了一个新奇好玩的东西给她。她也叫人把绣花掩底送给了那年青人。她得到那东西,一样也是连耳根子都羞红了。她虽然那么怕丑,但还是看得出高兴得心醉神迷。

这就是夭夭,一只浑身乌黑的八哥。

夭夭见到她,就说:“秀姑娘,好!”

秀姑娘听见这叫声,大吃一惊。等她定下神来,就瞟了那笑微微的年青人一眼,桃花一样的脸面更好看了。她低下头,拿颤抖的手不住地抚摸那乌黑光滑的鸟羽,不做声。

“它有一个名字,叫夭夭。”年青人说。

我小的时候无数次追问过奶奶,要如何才能有一只秀姑娘一样的八哥。奶奶告诉我说,要是想训练八哥说话,先得抓一只小八哥,从小养着,养得跟人很熟。到换齐了羽毛,退了黄嘴巴,再剪掉它的反舌。这样子还差最后一步,就是养八哥的人,要划破自己的舌头,滴血喂给八哥喝。这样就能教八哥开始说人话了。

秀姑娘没有出嫁。那个年青人因为肺病过世了。后来对河的一个大胡子想娶她,她不答应。她就在家里“养老女”。

这只叫做夭夭的八哥,在秀姑娘的调教下,简直成了一个轰动一时的奇闻。这鸟儿学会了念心经,念诵起来,历历可听。它是不是真的是一个精灵,有它自己的思想感情呢?据说大胡子骂它说:“嚯!一个扁毛畜牲!哪天叫鹰子老鹞叼了去!”谁知道它顶嘴说:“说人话,说人话!阿弥陀佛!”

在清泥潭北岸的卖针头线脑的杂货店里,那个老板经常会接待一个奇怪的客人。其他客人都是走进门来的,但这个客人是飞进门来的。这神气的鸟儿一落在柜台上,就会大声叫喊:“老板!买东西!老板!买东西!”

老板会笑哈哈的像对所有客人一样的问讯它:“哎呀!是夭夭来哒!要买些么的东西?”

这鸟儿就会放开爪子抓住的香囊,里面就是买东西的钱。一五一十的说出要买针线多少来。杂货店老板会把东西再装在香囊里,依然让它抓住飞过河去。

有时候,夭夭会在桥头稍停。那里茂密的枫杨树上,落满了斑鸠和八哥。有些鸟儿会在桥头河水里沐浴。夭夭就会把香囊放在桥头的大青石上,也欢欢快快的加入那一群同类的沐浴大会里。只是洗完了,同类会飞进桥头树丛里,它却再抓起香囊,飞回到秀姑娘的房间里去。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少年了,有一天,秀姑娘听见夭夭自言自语说:“叫鹰子老鹞叼了去!叫鹰子老鹞叼了去!”秀姑娘问夭夭:“哪个叫你这么说的,夭夭?”

青泥潭两岸,老鹰很多,经常会下来扑鸡。桥头的鸟群,也是老鹰常来觅取的。夭夭来来往往,都很靠近人,大家都认得它,它也就不太在意。只是运气终究有不好的一遭,碰上,就一切都完了。

那是一个春和景明的时候,夭夭依然到桥北杂货店里买了针线,回到桥头时,它还是把香囊放在桥头大青石上,下到涔水河岸边的浅滩上去沐浴。这时有人在桥上走,忽然看见一只老鹰从头顶飞快掠过,张开利爪倏地攫取一个河滩上的东西远去了。

那人听得那老鹰的利爪下有人声呼叫:“秀姑娘,针在桥头上!秀姑娘,针在桥头上!”

那人果然在桥头捡到了一个香囊。秀姑娘的香囊。

秀姑娘后来卧病,没多久就死了。只是这平淡的日子里的一段传奇,怎么敌得过青泥潭边无穷未来岁月的烟尘的堆积和淹没呢?一个微不足道的女子,一只小小的飞禽,一个梦幻般不可相信的往事,居然能顽强的钻透了黑暗时空的封闭,依然如同逢春的小草一样,透出生命的顽强与温馨。

丁酉正月十一夜雨九时许草于澧县立锥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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