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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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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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鲸鱼

1

海蓝色的长途巴士停在南站的角落里,巴士外零散地围着三四个负责警戒的警察。这是南站的内部停车场,十点一刻,还是工作时间,在室外围观的只有几个偷懒的车站员工和保洁人员。他们之中有两人似乎知道这些警察在调查什么,一名女员工拿起手机正想拍照,立刻就被警察高声喝止了。

但在南站的工作大楼里,早已举起了十几台手机十几个镜头。案子闹得这么大,谁都想往这热点上蹭一把。似乎觉得只要是自己爆出些猛料的,就也能挤上某些网络新闻的头条。

巴士内此时只有两个人,嫌疑人与警察。组长张蕊是那种不苟言笑的干练女人,即便如此,她这一组的破案效率却还是警队中最低的。有人说是因为她心软,缺乏一名刑警应有的强硬手段。她心软,她组里的人也就更心软。办事总是斯斯文文、很有礼貌的,怎能与狡诈的犯罪分子斗智斗勇。

但张蕊也有很受警队人欢迎的特质,那就是任劳任怨,无论多么棘手的案子也敢查。这一棘手不是指调查取证追查嫌疑人的棘手,而是背负着巨大的舆论压力、身处于各媒体风口浪尖的棘手。大部分人是绝不想碰这类案子的,万一不可控的舆论压力倒向了自己,很可能就作为公安的替死鬼,莫名奇妙就被扫地出门了。但张蕊敢碰,不仅敢碰,还总是左右逢源,游刃有余,将麻烦事处理得十分妥当,这就是她在警队的最大本领。

此时正带着手铐站在张蕊面前的年轻男人,就是本案的嫌疑人陈星海。他年仅二十三岁,是在一所重点大学就读的研究生。学习理科的他带着塑料框的黑眼镜,眉清目秀,一眼看上去只是大学校园里最普通寻常的那类好读书的学生。他面色平静,轻轻地咬着下嘴唇,像是在想着些什么。

“你说说吧。”张蕊冷冷地对他说。

“这不是我们那趟车。”

“就是那趟车。”

“那趟车的床位窄多了……”

“统一翻修了。”张蕊有些无奈地看着车顶,“一辆车几百万呢,不会因为你的事就扔了不用。是这辆车,同一个牌照。”

陈星海向车尾走了两步,左右仔细打探了下,随后略带疑虑地指了指地上。

“那……就是这吧。就是这里,我抓到他了,把他摁在地上。”陈星海转头看着张蕊,张蕊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水果刀就在我手里,他大喊大叫,我就先往他嘴里捅了几刀。”

“之后他就叫不出了?”

“叫不出了,但还瞪着我,我只好捅他的眼睛。”陈星海随后缓缓地站起,“最后抹了脖子,可能那时候已经没气了。”

“你从哪开始追的?”

“前面。”陈星海快步走到车头的位置,张蕊也忙将摄像机转了个头。陈星海在临近车头的地方停下了,伸手指向了靠近前车门的两张上下床位。“这是我的床位。”

“上铺还是下铺?”

“票是下铺,我和茜茜一起坐车的,我就爬上铺了。”

“那你是从上铺下来追他的?”

“那时候没睡,我们都坐在下铺。”

“从这里一直追到车尾?”

“是他闹到这来了我才追啊。也是傻,车后门明明开着呢,他非要往车尾跑。”

“你追他的时候就拿着刀?”

陈星海点点头,随后坐回了那张床铺上,小幅度地挥了挥右手,像是模仿起了那天抽刀时的动作。

短暂的沉默后,张蕊按下了停止键,随后关闭了摄像机。她看着坐在面前的嫌疑人,陈星海目光显得有些呆滞,嘴唇微微地颤抖,但并没有说什么。

“知道为什么不让别的人上来么?”话音刚落,陈星海便抬头看着她。张蕊面无表情,说不出是愤怒,还是悲哀。陈星海随后摇了摇头。“像你这样的人就是毒药,会传染的毒药。”

“我是不想杀人的。”陈星海辩解着,但也并没有用着激烈的言辞,“最后是茜茜推了我一把。”陈星海一边说一边指向床位的另一侧,“她坐在我旁边,推了我一把。”

张蕊冷冷地看着他,丝毫没有谅解的神色。

“谁都烦啊。孩子太闹了,一路上都在闹,谁都会烦死的。”陈星海似乎是有些义正言辞地继续说,“怪那个妈妈根本不管教。我要有了自己的孩子,肯定管得好。”

“你不会的。”

“我会管好的!”陈星海第一次提高了自己的音量。

“你会杀了他。”张蕊淡淡地说。看着情绪变得激动,面色发红的嫌疑人,张蕊依旧面无表情,用着极为冷漠的语气说着:“你也会杀了他。”随后,她微微地摇了摇头。

……

几分钟后,陈星海被押回了警车中,张蕊指挥组员收队,返回公安局。车开到南站门口时,看见一个约莫四十岁的男人正站在出口处。男人头发稀疏,披着有些旧的蓝色外套,直直地立在马路中央,像是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见警车出来,双眼猛地一下瞪得很大。

“就是他!”后座的陈星海也看见了那个男人,大叫着凑上前,立刻被两侧的警察用力地按回后座,“他是那个司机!他看见了!他也一直看着呢!”

开车的警察不耐烦地按了两下喇叭,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的张蕊伸手示意先等等。只见站在路中间的男人面色惶恐,对着警车,双腿一软,直直地跪在了地上。

“滚啊!”南站的保安挥舞着棍子向他快步走来,“早让你滚,怎么还来啊!”

随后,一棍重重地砸在了那男人的后背上。

2

在一间狭小的地下室里,晚报记者黄云朗终于见到了此行的采访对象,年轻的江浩。

江浩所住的地下室只有近七平米大,在地下室中已经算是十分宽敞的了。但到处都堆满了脏衣服、外卖盒与快递箱,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腐烂味道。一台组装电脑挤在墙边,红黑相间的鼠标与键盘是这地下室中最干净的两件东西,因为它们正是江浩唯一的经济来源。

江浩说他是昨天才收到要接受采访的消息的,他之前已经向很多网络小媒体提过很多次自己的身份,可都被当作是骗子。知道晚报派人来采访,还非得到他所居住的地下室来,他才在这个垃圾堆中清理出了一小块空地,还特地花钱买了一张塑料椅子。毕竟,他搬到这里居住已有一年半,除了催款的房东,黄云朗是这一年半来的第一个访客。

“你们报社的要不要拍视频?”江浩一边说一边将自己的长发捋到两侧,他的长发放下时能遮住半张脸,他是在早上特地梳了梳头的。江浩身高还不到一米六,体格也十分地瘦,额头上长着大片的青春痘,面色有些发白。

“不拍视频,但我们希望能录音。你同意么?”

“录音啊……”江浩似有些失望地说,“录音可以啊,那录音也会放到网上去?”

“你放心,不会。只是我们整理稿子的时候用。”

听到这,江浩便更是失望了。他将黄云朗迎入地下室时的兴致已经消散了大半,目光也沉了下去。黄云朗从包里拿出了录音笔放在一旁,随后又拿出了录音协议和签字笔,交给了面前的江浩。看到像是很正规的协议书,江浩再次兴奋了起来,他拔出签字笔,立刻就要在上面签上自己的名字。

“你最好仔细看看。”

“反正看不懂。”江浩很快就签上了名字,随后将协议交还到了黄云朗手中。黄云朗接过协议,拿出了自己的记录本。他举起录音笔看着江浩,江浩激动地点了点头之后,黄云朗便按下了录音键。

“你叫什么名字?”

“江浩?”

“今年多大了,有工作么?”

“十七吧……好像。”江浩抬起头仔细想了想,他真的忘记了自己确切的年龄,“做游戏代练的。”

“你那天也在车上?”

“对,我在车上!”

“事件发生的时候也在?”

“在啊!当然在!”江浩兴奋地继续说着,“从那个男的突然站起来追孩子,一直到孩子没气了,我一直都在车上!就……就刚追的时候没看清,我戴着耳机呢。等孩子叫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

“那时候孩子已经被刺了?”

“没有啊!孩子叫的时候,男的还没追上呢,我是亲眼看见他把孩子摁倒的!”

黄云朗一直在低头做着记录,记到这里,他终于有些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江浩,江浩双手抓着自己的裤腿,十分兴奋。

“你就只是看着?”

“就像……就像网上猜的那样,网上猜的是没错的!孩子特别闹特别烦,我们上午十点发的车,到了晚上七点,已经被烦了一路了!说话啊,唱歌啊,声音都很大!还很难听!甚至在那车没停的时候,孩子也在车里乱跑。摔了一跤还哭,哭声就更难听了!还吃很多乱七八糟的零食,拿零食来烦人。手上又是黑的又是鼻涕水,脏也脏得很!下午就有人和那个妈妈说了,那个人说得凶,但那个妈妈还更凶,那时候就差点打起来。”

“还有这件事?是杀人的那个男的打的么?”

“不是他,是另外一个女的。不是他身边那个女的,就是另外一个女的……没打,差点打起来,最后是开车的来劝架。司机也让孩子小声点,但没用啊,还是吵,我带耳机都没用。孩子的声音特别刺耳,真的要把人烦死。”

“所以你就眼睁睁看着他死了?”

“该死啊!网上不也都说该死么,真的该死!你遇见了,你也觉得该死!现在死了,以后少个祸害社会的!这事出来了就是个警告,以后看谁还敢让自己孩子闹起来!”江浩一直滔滔不绝地说着,已经说得情绪激动脸色通红,但黄云朗此时再也听不下去了,他伸手按下了录音笔上的暂停键。

“我还没讲完啊。”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孩子?”黄云朗猛地站了起来,十分严厉地说,“你知道你这么说,如果我们真的……把这些写上月刊,会发生什么吗?”

“我很勇敢啊,我是很勇敢的。我不会被道德绑架……”

“所以是我?我在道德绑架你?”

“网上都说这孩子该死啊。”江浩被黄云朗突如其来激烈的情绪吓倒,只觉得有些委屈。

“我来这个垃圾场是来问你这个当事人的,不是在问网上的人怎么说!我有眼睛,我不瞎,网上人怎么说我自己能看见!”黄云朗见江浩神色越来越紧张,他重重黑眼圈下的那双小眼睛也眨得越来越快。黄云朗只觉得不好再刺激他,转身从包里拿出了在门口便利店买的两瓶可乐,将其中的一瓶交到了江浩手里,“送你的,先喝吧。”随后黄云朗自己也开了另一瓶,咕嘟咕嘟大喝了两口。这次案件的调查采访也早已让他背负了巨大的压力,几口可乐下肚,他也觉得放松了许多,已经有许多年没这么喝过碳酸饮料了。

“我是不信的,我不信……”虽然喝的只是可乐,但黄云朗似有些醉意了一般,说话变得吞吐了起来,“你们看那个孩子死的时候真的会开心,我是不信的。那是个五岁的孩子,你才十七啊!杀人的也才二十出头!我是不信的……”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江浩这才打开了易拉罐的盖子,喝了一口,“你想说我们看孩子死得那么惨,会不会同情他……”说到这里,江浩低下了头,用力地伸手抓了抓自己的额头,把青春痘又抠破了两三颗,轻轻地摇了摇头,“可真没有,我真没有同情那熊孩子。”江浩用力撑大眼睛看着黄云朗,黄云朗也明白了他说的确实是实话。

“我知道了。”黄云朗有些落寞地收起了自己的东西,“那我就按你之前的录音整理吧。”

“我怕啊。”江浩泛白的嘴里轻轻地吐出了两个字,“我怕啊,我只是怕……”

黄云朗一愣。

“那么多人都看着呢,我怎么敢动,我不敢啊。”江浩手一抖,可乐瓶啪地一声落在了地上,“我看见他妈妈就在便利店,不远,从车窗都能看见的。哪怕下车把妈妈叫回来也好啊,可是不敢啊。不敢……那么多人都看见了,可都没去叫她回来啊。都看着……我不敢……我连女生都打不过,我怎么敢啊。”两滴眼泪从他的眼角滑落了下来,“我不想死嘛,就想有饭吃嘛,我就是想有口饭能吃嘛……”

黄云朗看着面前这个浑身颤抖的男孩,他心情复杂,并没有伸手帮他擦去眼泪。只是从包里拿出了一百块钱,放在了男孩的腿上。

“拿去吃顿饭吧。”黄云朗看着江浩,此时江浩的长发已经垂下,男孩的脸也完全被盖住了,“再去理个发吧。你不闷着额头,能少长些痘。”

……

离开地下室后,黄云朗径直走到了大马路边,他站定在风中。看着往来飞驰的车辆,若有所思。随后,他拿出了包里的录音笔,删掉了江浩的全部录音。

3

夜幕下,兴隆酒店的招牌显得十分亮眼,虽然并无很多人光顾,但六层楼的酒店依旧灯火通明。

这是市里最大最豪华的一家酒店,生活节俭的程思潜之前是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在这里成为座上宾的。他在决定赴宴之前也犹豫过许多次,他知道这次宴请的目的,如果对方只是那个董校长,他是断然不会赴宴的。但随同董校长的还有已经在元辉中学担任教导主任的王阚,那可是自己在二中共事了十多年的老同事,想来也算是这辈子最亲近的朋友。他请的客,再要推辞,就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了。

如同程思潜所预料的那样,从在包厢落座的那一刻起,虽然董校长只是笑着抽烟不怎么说话,但从王阚口中热情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劝他离开二中的。两年前元辉中学刚成立的时候,董校长就约过市里所有的特级教师吃饭,但那次聚餐程思潜并没有去。虽说那时候自己的教学任务也确实大,但更多是因为程思潜自己不想和元辉扯上关系。他知道这个所谓的董校长根本不懂教育,只是个赚了钱的生意人,一心也只想着赚更多的钱。见其他地方办学校能赚钱,就决定也办一个。那次饭局程思潜没去,但同在二中的王阚去了,于是王阚不久就向二中校长提交了辞职信。短短两年,王阚就一改了之前穷酸落魄的面貌,衣服、皮鞋,都整齐得发亮。

“你口口声声说要提高教育质量,我们元辉的教学环境比二中那是好多了。教学楼、办公楼都是新的,还有个很大的图书馆,这就是提高教育质量嘛。”王阚一边笑着一边说。

“新是新,就是位置太偏了。我是没关系,只是学生和家长都不方便。孩子那么小,能走读也尽量别让他们住校,我是这么想的。”程思潜回答道。

“我们管理很好的。”一旁的董校长突然插了一句。

“这和管理没关系。”程思潜夹了一片鱼肉吃下,“再说学费也太贵了。”

“学费贵,你们工资也才高嘛!”见程思潜与王阚已经来来回回说了近半小时没有进展,董校长有些着急地插嘴了。

“贝贝本科快毕业了吧。”王阚拍了拍程思潜的肩膀,“都好几年没见了,什么时候带出来看看?我都看着他长大的。”王阚凑近程思潜的耳边,“你上回说贝贝也想出国读个硕士,那得花不少钱啊,我家露露就是。钱呐,不偷又不抢,给你还不要?”

程思潜没有回答,又吃了一片鱼肉。

“程老师最近还遇上别的麻烦了吧。”董校长半眯着眼睛说,“就那长途大巴上的事?好像何中桓还找您去谈话了?公立学校杂七杂八的规矩太多,总给好老师设绊子找麻烦,我这里都没事的。把学生教好,这种网上炒的事情都是谣言,哪算个事呢。”

……

三天后,当二中校长何中桓再次叫程思潜到会议室内谈话时,程思潜如约而至,却并没有看见他,坐在会议室中的人正是黄云朗。黄云朗随后递上了自己的名片,程思潜便瞬间知道事态的严重性了。

“我……下午还有课。”程思潜不敢直视黄云朗的眼睛,只想着尽快抽身。

“就几个问题,不会拖到下午的。”黄云朗拉开凳子,让程思潜在他对面坐下。程思潜心想要是被看出有意推辞只怕会传出更多谣言,只好先留了下来。

“那么我就开门见山说了……”

“你们不录音的吧。”程思潜快速地扫过桌面与黄云朗的口袋,并没有发现录音笔。

“您希望我们录音吗?”

“不希望。”程思潜忙摇着头。

“我们不录音,要录得签协议呢。”

“那你快问吧。”

“程老师,您是否也在那趟出事的长途大巴上?凶案发生时,您在不在车中?”

“我……”程思潜略带疲惫地说,“应该已经休息了,我很早休息的。”

“七点就休息了?”

“天暗了就休息了。”

“我们已经采访过过其他乘客,他们不是这么说的。有人看见您了……”

“是吗,这样啊……”程思潜忙打断他继续说下去,“我记不清了,那就是记错了。”

“那么,凶案发生的时候。您确实在车上,也亲眼看见了行凶的经过。”

“就当是这样吧,嗯。”程思潜急促地点着头,“那就当我看见了吧。”

“那您为什么没有阻止嫌疑人?”黄云朗进一步追问,他一边问一边认真地做着记录。程思潜对证词对他而言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他是中学特级教师,如此为人师表的身份为何会冷漠地纵容凶案,这是黄云朗十分关心的问题。

“我是不讨厌那个小孩的,我不可能讨厌小孩子嘛。”程思潜低着头,左手不安地抠着桌面,“就是闹了一点,孩子本性是不坏的嘛,他妈妈也是。他妈妈叫他把零食分给大家吃,他也很听话地分了。”

“我听说凶案发生时,孩子的母亲就在离车不远的便利店。您的床位离后车门很近。哪怕不用下车,您只要大喊一声,孩子的母亲或许就会注意到。”

“肯定会注意到。”程思潜补充说,“离得很近,只要有人喊,肯定会注意到。”

“但您并没有喊……”

“那时候司机也在嘛。”程思潜打断了黄云朗的询问,“司机只要按几下喇叭就行了,按重一点。不说是孩子的妈妈,旁边的人都会注意到的。可他没有按嘛……”

“那是司机的失职。我们还是先来讨论您的问题……”

“好的你问嘛。”

“您为什么没有喊?您也没有阻止嫌疑人。”黄云朗上下打量了一下程思潜的体格,虽然老教师已经年近五十,但体格还算很硬朗,头上的白发也不算多,“我觉得您还是有一定的力量能阻止嫌疑人的,或者号召一下其他乘客来阻止嫌疑人,您毕竟是当老师的啊。”

“但我没做嘛。”

“对啊,为什么呢?”黄云朗瞪大了眼睛,他多么希望身为教师的程思潜能告诉他这已令他困惑了半个月之久的答案。

但程思潜什么也没有说,从刚才的时候起,老教师就不安地抖着腿,现在抖得更厉害了。程思潜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仿佛那一日的情景又在他的脑中浮现了出来。他抬头盯着天花板,像是在回忆着什么,也像是在刻意躲避黄云朗的目光。终于,老教师坐不住了。他刷地一下站了起来,紧紧夹着自己的公文包,转身就离开了会议室,一句话没有说。

黄云朗呆滞地看着程思潜快步逃离的背影,也陷入了沉默。

程思潜冲出会议室,还没走上几步,就看见何中桓正站在校长办公室门口,像是特地等自己出来的。

“老程你听我讲,现在事情变得很麻烦了啊。”何中桓一边说一边递上了一根烟,惊魂未定的程思潜抬手拒绝了,“事情弄到上面去了啊,我是肯定帮你说话的,但事情已经弄大了。记者是一方面,很多学生家长都来找我了。你要不先避一避,啊?我安排小陶帮你代几天课?”何中桓吞云吐雾地说着。

……

陶莉曾是程思潜班里的学生,师范毕业后回到母校成为了他的同事,算是如今二中与他最亲近的人了。平日里程思潜有急事也常让陶莉帮忙代课,但连续代几天的课,程思潜还是有些不放心的。距离中考只剩下一个多月,程思潜知道这会对学生的心态产生很大的负面影响,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尽力让将这个影响减到最小。

程思潜不知道何中桓所谓的“暂时停职”究竟是多久,他必须把一切都交代清楚。年轻的陶莉还从来没当过班主任,程思潜拿着名册,一个接一个地向陶莉介绍各个学生的复习备考状况,陶莉也很认真的一边听一边记录下来。周六,两人在办公室里从上午九点一直谈到晚上,程思潜才放心地离开。

“程老师。”陶莉看着程思潜落寞离去的背影,有些不忍地将他叫住,“我还是……实话告诉你吧。”程思潜不知所以地回头,“何校长的态度为什么突然就变了呢……是有原因的。”陶莉谨慎地关上了门,她可不希望下面的话被什么人偷听见,“那天晚上元辉来挖二中的人,在酒席上基本已经定了。董老板不想当这个校长,让何中桓来当。”陶莉看着程思潜用悲哀深邃的目光看着自己,惭愧地点点头,“嗯,我也去了,下学期我也不在二中了。我和老公想要个孩子,要花钱啊。”

4

晚报报社的月刊《观察者》终于出版了,全刊内容聚焦于上个月客车凶案的新闻热点。全刊最引人注意的无疑是针对当时的旁观者,即客车乘客们的独家采访。这一期的《观察者》打破了报社的销售记录,但同时,报社的这一举动也被网络舆论推到了风口浪尖。

于是,在黄云朗从主编吴鹏那里收到内部奖金的同时,也同时收到了停职的通知,不过这也是他预料之中的事。

“停职肯定是暂时的。这也不怪你,是小杨采访的那名乘客,她家里还是有点关系的,就闹上去了。是小杨没了解清楚,不能怪你。但毕竟……乘客的名单是你弄到的,还是要避一避,避过这段风头就好了嘛。”吴鹏说的同时也难掩盖他脸上的悦色,这一期月刊的销量已经比去年一整年的销售总量还要多了。

……

晚上,当在外奔波了大半个月的黄云朗疲惫地回到家中后,他才终于有精力开始阅读自己努力的成果。虽然,关于他负责调查采访的江浩与程思潜,黄云朗并没有提交他们二人的采访稿,但整个采访计划都是因他所提供的乘客名单而起的,他仍旧是这本月刊的最大功臣。

黄云朗看到了对其中一名乘客刘爽(化名)的采访,刘爽与几个朋友共同经营着一家饭店,他则是该饭店的掌勺厨师。在凶案成为网络热点后,他就把自己的招牌菜“爆炒猪肝”改成了“爆炒孩肝”。在采访中他表示虽然受到了许多人的非议,但还是有些支持者说他为人们出了一口恶气。自家的店也成为了网红店,食客络绎不绝。他说自己是不会轻易地被网络道德所绑架的,他会始终坚持自己的观点。

随后的一页并不是对乘客的采访,新闻的主人公是著名社会学家汤教授。汤教授提出,这次的事件已经上升为一场社会集体意识的网络运动,这一事件表达了人们某种共同的社会诉求,这是国民性在新时代不断进步的一种表现。

这一页背后也是关于一名学者的报道,那是陈星海的导师商涛,他已经被所在的学校停职。照片上的教授老泪纵横,情绪十分激动。报道上说商涛已经深刻反省了自己教育失职的严重错误,并为学生的举动向公众向全社会道歉。黄云朗只一眼就明白商涛的原话恐怕与这一意思相差甚远,否则,在新闻稿中好歹也能引用出一两句老教授原话的。

多日睡眠不足的黄云朗只觉得眼睛有些疼,他放下了手中的周刊。面前放着好几道菜,但他此刻却一点胃口也没有。在他对面,张蕊正狼吞虎咽地吃着饭菜。

“是你把名单拿走的吧。”张蕊指着周刊说。

“你存心想让我拿走的吧。这么重要的东西,为什么随手放在鞋柜上?”

张蕊没有回答,吃完饭的她拿纸巾擦了擦嘴,随后从包里拿出了那纸离婚协议。

“我早签完了,这半个月就等你回来。”张蕊将协议递到了黄云朗手中。

黄云朗目光呆滞地看着协议,张蕊已经起身,准备将碗放到水槽里。

“能不离么?”

“为什么?”

“我还喜欢你啊。”

“哈哈。”张蕊忍不住笑出声来,自两人感情进入冰期后,这还在她第一次在黄云朗面前露出笑容,“你喜欢我什么呢?”

“喜欢我们还是同类。”

*

长途汽车上,妈妈与五岁的孩子坐在床位上一起读着插画书。孩子的声音很大,此时是下午一点,乘客们刚吃完午饭,躺在床上休息。孩子的声音吵到了他们,一名男乘客故意很用力地翻了个身,撞出很大的声响。

“妈妈,这个为什么这么大?”孩子指着书上的图画说。

“你看这两个字,这是鲸鱼。”

“鲸鱼的头比我还大!”

“当然比你还大。”

“那鲸鱼比我还聪明吗?”

“不会比你聪明。鲸鱼再大,也不是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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