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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思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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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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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洞

傍晚,雪白的的云块在高远的天空中徐徐变幻着形状,时而像咆哮的雄狮,时而像奔驰的骏马,时而像高耸的山峦;一群大雁嘎嘎地叫着,扇动巨大的翅膀排成人字形在头雁的带领下,向骆驼山顶上的高空飞去。我背着小书包,走在放学的路上,一边仰面观赏天上的风景,一边吟诵“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九岁的我在心里想,这诗句描写的就是眼前的景象吧。当我走到万象河滩时,二伯家的玉兰从后面跑过来对我说:“金菊,咱们捡沙子,一会儿到河埂上玩抓沙子吧。”

“好啊,就玩一会吧,我今天还要帮娘给菜浇水呢。”

石头、剪子、布,我和玉兰决定谁先玩抓沙子。玩得正酣,六叔家的二狗慌里慌张地跑来告诉我:“金菊,你还不快回去,你家出事了。”我站起身,匆忙往骆驼山脚下的家里跑去。一边跑一边想:到底出什么事呢?我家会出什么事呢?我家有六口人,父母和我们姐弟四人,住在三间茅草房里,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老大的衣服穿小了老二接着穿。我们是富农成分,虽然早已摘掉帽子,但父亲见人总是低头哈腰,还没开口说话,就将笑意堆在脸上。母亲常埋怨父亲对人低三下四,爱跟人理论,可她笨嘴拙舌,没说上几句话,就鼻涕一把泪一把,话也说不清楚,就败下阵来。最近,母亲和我家一墙之隔的表奶因为地界的事吵了一架,难道母亲和表奶……我不敢往下想,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回了家。

家里的门虚掩着,推开门,屋子里静悄悄的,姐姐一个人在厨房里默默地做饭,父亲和弟弟都不在家。我进了母亲的房屋,见母亲躺在床上低声哭泣,头发蓬松,脸色蜡黄,眼睛红肿,嘴唇乌紫乌紫的,鼻涕吸溜溜的,她不时地用破手绢擦鼻涕、泪水。看母亲这般模样,我的心隐隐作痛,蹑手蹑脚地退出房屋,来到厨房帮姐姐做饭。姐姐对我说,上午邻居家的表奶和母亲大吵一架,回家喝农药自杀,下午父亲背着表奶去医院抢救,不知现在怎样了。x婆娘,我娘今天要有个三长两短,我要对你千刀万剐,我要你们一家不得好死……”这骂声破空而来,犹如晴天一个霹雳,我浑身震颤,感到莫名的恐惧。心犹如放在火上炙烤一般,滚烫般疼痛,紧紧地蜷缩起来。来到庭院,我才知道这声音是隔墙表奶家表姑的咒骂声,今天她打开了她家厨房黑黑的窗洞,对着我家这边破口大骂。那天,我平生第一次知道人会死的,我害怕表奶会死掉,我不知道我们这个穷困的家将会迎来这样的暴风骤雨。

 

黄昏时分,天有点凉了,我浑身哆嗦着,进里屋裹上破夹袄。两个弟弟从外面戏耍回来,额头上沁满汗珠,身上的衣服沾满泥土,但他俩皆是一脸的喜气。刚回来,就嚷着要吃饭。“稀饭还没煮熟,你俩去院子里玩一会儿吧。去,去,去,别在这儿讨人嫌。”姐姐命令似的说。他俩就乖乖地去庭院玩陀螺去了。这当儿,姐姐忙着去喂猪,将牛赶进牛栏里;我撒些秕谷给小鸡吃,将院子里晾晒的衣服收进屋里。做完了这些,姐姐招呼弟弟们吃饭;我盛了一碗饭端到房屋,扶母亲坐起来。母亲皱着眉头,吃了两口就不住地摇头,看来母亲难以下咽,我含着眼泪央求母亲多吃几口。母亲看看我,又端起饭碗,挑起几节豇豆,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娘,你不要哭了。你要是哭坏了,我们都不好过。”

“我实在忍不住了,说了她几句。她怎么农药啊了呢?”母亲喃喃自语,我一时找不到什么话语来安慰她。

暮色四合,父亲从外面回来了。灯光下,我看见父亲的白衬衫皱皱巴巴的,两条裤腿一条卷着,一条垂下来,头发乱蓬蓬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姐姐连忙给他盛了一碗留在锅心里的热饭,父亲三口两口就扒完了饭。吃完饭,父亲说:“你们几个都过来,我有话跟你们说。”我们乖乖地来到父亲身边,小弟依偎到父亲怀里,晶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父亲的嘴。“孩子们,隔墙的表奶死了。这几天,他们家给我们脸色看,你们要忍着。不要给我惹事,听见吗?”听到“死”字从父亲口中吐出,我紧紧抱住姐姐。两个弟弟吓得大气不敢出,头如啄木鸟般不住地点着,惊恐的大眼睛紧盯着父亲,渴望从父亲的嘴里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早晨,阳光灿烂,母亲去菜地摘豇豆,发现藤蔓上一根豇豆也没有,心里疑惑,就问问在我家菜地近邻的菜地里浇菜的表奶。表奶说她家的豇豆还没长出来,就到我家的菜地里摘一点。

 “表婶,你也知道今年干旱,我家的菜都是两个丫头放学后抬水浇出来的。种点菜真难!我们家太穷了,实在没菜吃,几个孩子等着这豇豆做下饭的菜呢。前几天,我还在地锅洞里烧了几个青辣椒当菜吃。”

“怎么啦,我就摘了你家的豇豆了,我就是要摘富农家的豇豆了。你难道还要来打我吗?

“表婶,我哪敢打你啊,我只是跟你说说,我们家困难得狠,你不要再摘我家的豇豆了。前段时间,我看你用铁锨铲地时,往我家地界这边铲了,我家菜地本来就小,你这样铲下去,我家连菜地也没得种了。我们也不容易啊。”

“谁容易,我就容易吗?我就是要铲你家的地界,怎么着?你一个富农婆子,还要造反吗?”

就这样,母亲和表奶你一言,我一语,在菜地里愈吵愈凶。母亲实在憋屈,痛哭了起来。表奶看见母亲哭了,也闭了嘴。但从母亲身边经过时,怒气汹汹,恐吓说她不会饶过母亲的。

中午,表奶回到家,气呼呼的,饭也不吃,就躺下了。睡了一会儿,她对表爷说,她不想活了,要喝农药。表爷想哪有喝农药还跟人说的,这算哪门子事呢,他吃了午饭就外出干活了。半晌,他没看见表奶出门,感到蹊跷:不对啊,表奶是个根本闲不住的人,她不可能在家睡觉啊。糟了,莫不是真喝农药了。他匆忙往家赶。回到家,他看见表奶口吐白沫,就大声呼救。在家门口犁田的父亲,听到呼救声就朝他家赶去,背起表奶就奔往医院。到了医院,医生摇了摇头说,早来一会儿就好了。

人死了,这还了得!?表爷说是母亲害死了表奶,对父亲破口大骂,扬言要母亲偿命。当天下午,表爷一纸诉讼状告到乡政府。乡政府书记亲自审问,考虑表奶属于自杀,但与母亲和她争吵有关,让父亲赔偿寿衣棺椁。

听完了父亲的讲述,我的心跳到嗓子眼了,身子哆嗦得更厉害了。我躲到父亲的身后,觉得天要塌地要陷

天刚蒙蒙亮,父亲打开猪圈,将母亲喂了大半年的猪赶到了集市,卖给了一个屠户。本来这口猪准备喂到过年再卖,好给我们姐弟几个扯上几尺布做新衣,开春交学费,现在哪里顾得上这些?待父亲走后,姐姐按照父亲的吩咐,去集市将家里下蛋的几只老母鸡卖掉。那几只老母鸡,每天都下蛋,母亲多病,蒸个鸡蛋补补身子,弟弟贪吃,有时也要母亲煮个熟鸡蛋。要不是摊上这事,怎么也舍不得卖。下午,父亲就将表奶的寿衣买回来了。父亲看中了一口松木棺材,可表爷说,他们要楠木的。当天下午,父亲就乘车去县城伯父那儿借钱。太阳落山了,父亲还没回来,母亲老让我去万象河畔去看看。 站在秋风中,眺望父亲回来必经的路径,哪里看到他的身影?夜幕降临,我远远地看见几个人影晃动,其中一人走路的姿态像极了父亲,待走近看,果然是他。

回到家,父亲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昏黄的灯光下,看到他憔悴不堪,头发凌乱,眼睛深深地陷了下去。父亲说伯父近来经济也困难,他只从他那儿借了二十元钱,明早还要去舅舅借呢。

父亲终于买回了楠木棺材,表奶如期下葬了。父亲暂时松了一口气,但我们都知道将会有更大的风雨袭击我们。

那天,我去上学,走进校园,就听有人说:“看,杀人犯的女儿来了。”我的心如刀扎般疼痛,恨不能钻进地缝里。母亲,只是为了对不公的命运抗争一下,就成了“杀人犯”,我成了“杀人犯”的女儿。

又一个早晨,层层薄雾笼罩天空,天灰蒙蒙的,我独自一人背着书包,走在万象河畔的河埂上。隐约中,我看到几个人手拉手站在那条小路上,走近看,和表姑要好的几个姑娘拉起了一条手的“长城”,她们不让我通过这条路。无奈,我退回去,绕道去上学。我绕的道,不但路远,还要经过一片坟地。晴朗的天气还好,赶上阴雨连绵的日子,盘旋在坟头的乌鸦,凄风拍打树叶的声音,令人毛发都竖起来                 

一天,老师留我背书,回来得很晚。打着破伞走出校门,侥幸地想,天黑了,她们不会再拉“手长城”了吧。走出河滩不多路,远远就看见那条“长城”,我抽了一口凉气。又一次绕道,来到了那片坟茔。浓浓的烟雾笼罩着田野,朦朦胧胧的一片。狂风呼呼地刮着,似乎要发怒了,那棵老柳树的树枝一会儿俯下身去,一会儿又直起腰来;乌鸦忽然“嘎”的一声,飞向了那棵枯老的乌桕树。恍恍惚惚,我看到一个女鬼披头散发从坟茔中跳出来。我吓得大哭,紧闭着双眼,拼命地一直往前跑。由于跑得急,到家时发现鞋子跑掉了一只。入夜,刚钻进被窝,朦胧中一阵咒骂声传来:“x婆娘,我娘是你害死的,我跟你没完,跟你们一家没完,你们等着瞧……”那窗洞里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尤其刺耳。我把头深深埋进被窝,刚合上眼,又看到坟头上的乌鸦,嘎嘎地朝我叫着,那眼神带着一股杀气,表姑的眼神就应该是这样的吧。隐约中又听到小伙伴在我身后不断喊着“杀人犯的女儿来了。”我的身子禁不住抖抖索索,如筛糠般在被子里挣扎。不知什么时候,我睡着了。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身旁是眼睛布满血丝的父亲,还有双眼哭肿的姐姐。姐姐抱着我的头哽咽道:“妹啊,你昨晚说了一夜胡话,身子烫得吓人。”父亲看见我醒过来,长吁一口气,说:“不要多想,好好养病,我上街给我买好吃的。听话哈,丫头。”家里已经快揭不开锅了,父亲所谓好吃的,只不过到街道上给我买根油条。往常我生病扎针时,父亲都是买根油条哄我。

出院以后,我变得自卑而孤独。上学放学,都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校园里,我不再主动找小伙伴们踢毽子、跳绳了。我沉默了,被同学们封为“故事大王”的我,也不在课间给同学们讲故事了。渐渐地,几个小伙伴都离我而去。

我把和小伙伴玩耍的时间用在学习上,我的成绩越来越好,常常在班里名列前茅。期中考试,因着我的努力,我获得了“三好学生”的奖状。那天,我拿着奖状快步走在放学的路上,想早早回家给母亲报喜,想看到她因我的努力而舒展的笑颜。无意间听见有人讥笑:她是“杀人犯”的女儿,她是富农家的女儿,不配当“三好学生”。她们的讥讽犹如一瓢冷水,朝我头上浇过来,我回家的脚步变得沉重而迟缓。

冬季的一天中午,阳光灿烂,照在身上暖洋洋的。病了几个月的母亲,身体极度虚弱,我们都想让她走出那间房屋。我搬了一个大靠椅,放在廊檐下,然后铺上破棉袄。姐姐进房屋劝说母亲出来晒晒太阳,母亲终于答应了。母亲颤巍巍地走出房屋的门,姐姐连忙扶住她。当母亲坐在我为她准备的靠椅上时,长吁了一口气,母亲太需要阳光了。我在心里暗暗地想,只要天天出太阳,我就天天让母亲出来晒晒太阳。我掏出手绢给母亲擦了擦眼泪,劝母亲不要哭了;弟弟让母亲不要老躺在床上,他还想吃母亲油炸的红薯丸子。

当我们姐弟几个围在母亲身边叽叽喳喳时,和我家一墙之隔的表姑蓦地打开她家厨房的窗洞,大声辱骂。我始终看不清窗洞那边人的神态,但她的声音真真切切传过来。

x婆娘,我以为你死了,你从哪个洞里爬出来了……”奇怪,表姑怎么知道母亲起床晒太阳。隐约中,我听到一阵熟悉的声音,那个去给表姑报信人的说话声:“姑姑,x婆娘今天出来晒太阳了。”

“娘,你听,她又开始骂人了,我恨她。”弟弟的牙齿咬得咯咯响,小拳头捏得紧紧的。

x婆娘,你怎么没死,你把我娘害死了,你还活得好好的。你怎么活得这么结实,你出门应该让牛踢死,让狼咬死……”听着这阵阵辱骂,我的心如刀割般疼痛,抬头看着母亲,她蜡黄的脸上满是泪珠。

“你的二婆娘,也不是个好东西,她跟你一样,是个黄脸婆。别看她得了“三好学生”奖状,其实她的成绩都是假的的。别以为拿张臭奖状回家,就有什么了不起,你们富农是翻不了身的……”听到表姑对着窗洞骂我,我把嘴唇咬得紧紧的,尽量不让泪水流下来。老师不是说文革早已结束吗?富农帽子早摘了吗?她为何还对着窗洞如此骂人?

 

春天来了,门前的老柳树青翠蓊郁,庭院的桃花灼灼开放,廊檐下的小燕子忙着筑巢。母亲从病床上起来了,脸上有了些许红润,眼睛也不红肿了,走起路来不再颤巍巍的了。她端出了针线笸箩,为我和姐姐做绣花鞋,为弟弟缝补裤子。“娘,表姑出嫁了,给表姑报信的姑娘也出嫁了。”姐姐告诉母亲这一消息,母亲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我第一次觉得母亲的笑,如冬日暖阳。

“娘,那个黑黑的窗洞还在,我怕。”弟弟往母亲的怀里钻。

“不要怕,孩子,骂不死人的,这些年,我不都挺过来了吗?”母亲怜爱地看着弟弟

 我悄悄地走到那个窗洞下面,踮起脚尖来,想看看黑夜一般的窗洞那边到底有什么东西。无奈,表爷将窗洞紧紧地关闭着,我什么也看不见。

不久,父亲组建了建筑队。一天,表爷来找父亲,说是让他儿子去父亲的建筑队干活,父亲答应了表爷的请求。

“你怎么答应了他?你难道忘记了他家对我们做的那些事?”母亲埋怨父亲。

 “咱现在好过多了,都是党给的。人家有困难求着咱,咱不能老惦记过去那点小事。冤家宜解不宜结,乡里乡亲的,计较那么多干啥。”父亲跟母亲慢慢解释。

就这样,表爷家的儿子去了父亲的建筑工地,他很勤劳,父亲待他很友善。我们两家也慢慢开始了正常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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