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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思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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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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弯弓背 稻捆子

早晨,刚打开康复室的门,一个驼背的老者颤巍巍地扶着墙根向我这边走来,不一会儿,一个中年女子从后面赶上来紧紧搀扶着他,顺手将一根着已经开裂的竹杖递给他。

“周大夫,我腰疼,你看看我咋摆治(豫南方言治疗的意思)?”老者慢吞吞地说。我看了看他的脸,瘦瘦的,黝黑得发亮,一双眼睛闪烁不定,看上去很拘谨。再一看,这张脸我有点熟悉,恍惚记得春天他来过我这儿治腰疼病,那时正值插秧时节,他的背驼得厉害,晒得发黑的脸上疼得冒出一颗颗汗珠。那天,我安排他住院,随后在我的康复室做牵引。连续几天,我除了给他做牵引,还给他针灸、拔罐。渐渐的,疼痛减轻了,我要他接着做一个疗程的理疗,也许腰疼病就好了。可有一天,他背着我跑回家干活。芒种时节,做康复的老人太多,我也没有跟他交谈过,对他的印象不太深。没想到,隔了三个月,他的腰疼病又犯了。

“这次来了,就好好治疗,先拍个片子,等结果出来再说。”我跟老者说,并示意他坐在我对面的木椅子上。

“周大夫,这几天,得好好给我舅舅摆治,摆治好了,他还要挑稻把子。”搀扶老者的中年女人急切地跟我说。

我掀开老者的灰色褂子一看,他的脊背已经弯得如一张大弓。“你过来看看,你舅舅的脊背弯成这样,怎么能挑稻把子?你也心疼你舅舅,他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我有点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

“周大夫,我也心疼我舅舅,可他家里没劳力,总不能让稻子烂在田里吧。”中年女人无奈地说。

“周大夫,别责怪我外甥女了,她帮了我不少忙。这几天,我一个人在家里起(起,豫南方言就是“拔”的意思)花生,忙不过来,她放下她家的花生不起,来帮我起。你也看见了,我一个背锅子老头,干一会儿活就喘不过来气。真是老了,没用了。”老人叹息一声。

“老人家,你有几个孩子,你一个人在家拼命,他们知道吗?”我又一次看向他,白发中夹有少许的黑发,灰色的衬褂,黑色的裤子,衣裤都皱巴巴的,裤腿打着卷,脚上穿着破旧的军用黄球鞋,上面沾满黄土。

“我先头生三个妮子,那些年计划生育管得紧,超生都罚款。我和老伴想妮子长大嫁了人,成了人家的人,我们老两口,不能绝户啊,死了也想每年正月十五后人给插个亮。我老伴那些年就躲计划生育,躲来躲去,最终生个老儿,生老儿那年我都四十岁了。”老者娓娓道来。

“老人家,你老儿现在过得好吗?”我随口问问。

“我舅舅家只表弟一个男孩儿,舅舅和舅妈供他上大学,找工作,娶媳妇,花了不少钱。可他结婚十年,也没生个一儿半子,没办法,他们到各大医院摆治,后来听说做什么试管婴儿,花了五十多万,生了一儿一女。他们把舅舅的老本还有他们自己攒的钱全部花光。现在他们小两口,在杭州,买不起房子,还租房子住。他们这么困难,哪顾得上舅舅啊?舅舅还得在家做农活,一年下来卖点稻子、花生、芝麻,挣个千儿八百,贴补表弟他们一小家。”中年妇女慢慢叙说,脸上有些许凄凉。

“你的三个女儿和老伴呢?”我看着老者问道。

“我老伴前几年得坏了毛病,死了。她要是活着,我就好多了。至少我干活回来,有一口热饭吃。现在,我每天从地里回来,家里冷锅冷灶的,衣服汗了,各自洗。家里穷,几个妮子在我生了老儿后,个个都下学了。那时,我也是没眼光,认为女孩儿认几个字就行,嫁人了还不是人家的人?现在她们都嫁人了,没有文化,在外面打个穷工,每天混个百儿八十的,还裹不住生活。她娘死后,她们几个好多年,没回来看我了。也许,只有到我死了,她们才回来看我一眼。”老者又是一声叹息,我看见他的眼眶里有泪水涌动。

我给老者开了检查单,跟中年女人说,带你舅舅去放射科检查,回来时办个住院手续。

“老人家,一会儿你去检查一下,你就在医院住下来,我还给你做牵引、针灸、拔罐,看看你的腰疼好些呗,至少腰杆能直起来。”我劝慰着老者。

“不行,周大夫,你这样摆治,十天半个月也出不了院。舅舅家的稻都黄梢了,不出四五天就要割稻,他不能总住在这儿。”老者几次扯了外甥女衣襟,示意她不要说,但中年妇女只是瞥了他一眼,依旧和我说。

“跟你说,不能干活,你非要回家干活,你要是累死了,怎么办?”我有点气愤,“还没开始治疗,就提出困难,腰疼病哪能一天、两天就治疗好呢?况且他的脊背已经完全弯曲。”

“我不干活,咋办呢?我在家种点稻子,再栽几块菜,老儿过年回家了,好歹有吃的啊,他娘在地下也放心啊。”老者一脸慈爱地说。

“好好,你说在医院住几天就几天,稻子黄了,你就回家。我不能理解,你的脊背弯成这样了,稻把子怎能挑得起来?现在,先不说治疗的天数,先去拍个片子,我看看片子再跟你们谈治疗的细节。”我极力劝说。

天气太热,半天没见病号来。隔了一会儿,零丁地来了几个病号,我示意中年女子搀扶驼背老者赶紧去拍片子。

那中年女人走过来搀起老者去放射科拍片子,我又一次看向老者,他的脊背几乎弯成一个接近圆的大弓,他的脸快贴近膝盖了。这样的弯弓背,我一时很难跟稻把子联系起来。

安排完几个病号的理疗后,我的心无法平静。想想自己这么多年,一直在这家极为偏僻的小镇医院供职,在康复室工作二十年,我接待的患者大多是上了岁数的留守老人,他们不是椎间盘突出,就是肩周炎等疾病。我们这儿是丘陵地带,有些田地闭塞,车子进不去,老人们只能肩挑手提,到现在还无法实现机械化劳作。长期的辛勤劳作,脊柱变形、椎间盘突出和肩周炎疾病就会找上他们。这些年,我只能尽其所能医治他们的身体。可他们内心的苦痛,我又能怎样呢?想到这些,我感到自己的渺小。

向窗外看去,天上的太阳白花花地照着大地,核磁共振室房顶的红色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那棵老柳树的叶子打着卷,蝉儿一声接一声吱吱叫着。早已立秋了,我没有感到一丝丝凉意。走出康复室,向远处眺望,我看到了那荆棘丛生的花生地,那黄灿灿的早稻田。

2019年8月24日星期六 信阳浉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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