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赵思芳的头像

赵思芳

网站用户

小说
202104/22
分享

拜寿

“岚岚,明天你舅舅过生日,东西我已经买好了,你去拜寿吧。”娘在堂屋里大声说。

“我不想去舅舅家,我不愿意看舅母的脸。”岚岚嘟着嘴,眨巴着一对毛绒绒的杏核眼说。

“家里不是走不了嘛,明天你爹爹请人下地基,我要烧饭给帮忙的人吃,再说你都十八岁了,该见见世面了。”娘望着岚岚说,眼里满含期待。

“可是去舅舅家的那段山路,阴森森的,我有点害怕。”岚岚皱着眉头说。

“那是平时,现在过年了,路上人一定很多,没啥害怕的。”娘抚摸着岚岚的头,笑着说。

“好吧,那我就只好去一趟喽。”岚岚勉强答应着。

早晨起来,山那边的天空被红霞笼罩着,太阳露出苍白的脸。吃过早饭,岚岚就挎着筐上路了,舅舅家住在小镇上,去他家要走很长的一段山路。岚岚家里穷,买不起自行车,每次去镇上,爹娘靠一双脚步行。山路狭窄、弯曲,七拐八弯。平日里,路上难得看得见行人,庄户人家忙着耕种,不到万不得已,哪有那么多时间去集镇?可到了春节期间就不一样了,山里人厚道,亏欠人家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欠年。“拿着镰刀去割麦,家里来了拜年客”,割麦时节,还有亲朋来家里拜年呢。蜿蜒的山路上,大人们牵着孩子,你来我往,比种田耕地都忙。真的像娘说的,过年了,山路热闹着,人们是欢快的。叽喳叽喳,叽喳叽喳,啾啾啾啾,啾啾啾啾,鸟儿从这棵树跳到那棵树。

岚岚上身穿着天蓝色束身滑雪袄,这件衣服让岚岚上身凹凸有致,里面的粉色衬衫的领子翻在外面,越发衬托出她的脸粉嘟嘟的,下身穿着褶子直翘翘的大脚裤。岚岚是师范三年级学生,家里穷,但爱美的她将学校发的饭票省下来,买下了这身她喜爱的衣服。舅舅每次见到岚岚说,农村女孩子不比城里人差,咱家岚岚不打扮也比城里女孩漂亮。

舅舅曾是个军人,入伍前外祖父包办他的婚姻,在家乡,娶了一个比他大四岁的目不识丁的女子。几年后,舅母生病去世了,舅舅转业到里老家的镇上工作,又娶了新舅母。新舅母有文化,在乡政府当干部。岚岚长到十八岁,从没见过她的模样。每年春节,只有舅舅带着表哥表弟回老家看看,有时也到岚岚家吃顿饭。听娘说,舅舅和新舅母结婚的第一年春节,舅舅把新舅母带回来,这可难坏了外祖母。低矮的茅草屋,新舅母能住得惯吗?外祖母怕啥有啥,新舅母来家住几天,一会说稻草铺的木床脏兮兮的,一会儿又说粗布被子不暖和,再一会儿说外祖母做的饭太难吃。有一天,外祖母说:“大女子,我老婆子是个粗人,没见过外面的世界,你要是嫌俺家不好,来年你回家早些,你自个铺床,自个做饭吧。”“哎呀呀,我怎敢嫌弃你老人家啊,我只是不适应这儿的生活,跟你说也说不明白。”舅母好像不愿意跟外祖母多说。只是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回家来。

唉,好沉啊,这筐子里装的是什么呢?这么重!岚岚靠在路边,将筐子放在地上,掀开筐口上的红色大毛巾,看看娘在筐里都装了啥。哇,这么多东西,最下面的一层是三斤猪肉,中间一层二斤挂面,上面放着一份布料。长寿面,原来拜寿少不了挂面。

在路边休息一会儿,岚岚又提起筐往前赶路。离舅舅家还好远呢,最好在午饭前赶到,要不舅舅一定会说她不尊重他 ,哪有拜寿赶到下午去呢?走上一段山路,岚岚觉得有右手发酸,手掌肋得红红的,手上一道一道的白条条。她赶紧将筐子换到左手,又往前走去。

走到一个山坡,岚岚感觉皮底鞋夹得脚生疼,她后悔没听娘的话。娘让她穿千层底鞋,可岚岚觉得那太土气,再说这布鞋也与这一身衣服不搭配啊,她趁娘不在意,就换上在小城买的带跟的皮底鞋。唉,这皮底带跟的鞋走山路真的不好,上坡时,后跟将脚跟垫起来,还好;可下坡时,脚趾向鞋头挤去,几个脚趾并在鞋尖,疼得很。她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后悔临走时没有穿布鞋。

爬上坡顶,岚岚在一棵松树下的石头上坐下,将鞋子脱下来,用手揉揉脚,好受多了。这时一阵清风吹来,树林里响起了松涛声。岚岚深吸一口气,觉得凉爽多了。

休息一会儿,岚岚弯下腰挎起筐,又走了一段路,感觉浑身发热,脸发烧起来,伸手摸了摸,脸蛋水嫩嫩的,出了微汗,摸着像一个熟透的苹果,她干脆掐了一把,自然舍不得掐破。岚岚有点不想走了,长这么大,一个人独自去舅舅家。她想万一赶不到舅舅家,她只到舅舅单位看看他就行了。岚岚停下来,将一只手插到头发林子里,皱着眉头。

可转念一想,舅舅那么疼她,怎不能不去看看他呢?

是啊,今天舅舅过生日,总得去他家吃顿饭吧。再说娘在家也叮嘱了,一定要去舅舅给他拜寿。毕竟舅舅是疼自己的,那年舅舅去大学看望表哥哥回来,专程下车赶到她所在的师范学校,带着水果看她。一想到舅舅看她时慈爱的眼神,岚岚又快活起来,她禁不住抬头看看公路两边的风景。公路的一边是田野,丘陵地区,头一年割了稻子后,没有翻耕,被太阳晒得白花花的,落满了白霜的稻茬子直愣愣地站在田里;另一边是灌河,波光粼粼,水声潺潺,如小提琴拉出的旋律。少女的愁绪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她一会儿哼起歌谣来了。

又走了一段路,脚疼得钻心,她扭着脚跌跌撞撞地走着,两边的田地在眼前闪动,风擦着耳畔消失,发出呜呜的声音。“快到了吧,坚持一会儿,就会到的。”她自我安慰道。

到了一个山坡,她的身影升到了一个大坡的顶端,然后又一点点的矮下去、矮下去。过不多久她的身影在一个大坡上一寸寸地变大、变高。

到了灌河的大桥上,就看到了镇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十几里山路,岚岚的走得辛苦,头发蓬乱了 ,脚上满是尘土,粉嘟嘟的脸上满是细密的汗珠。放放下大筐,她靠在栏杆上休息。看着这来过多次的小镇,岚岚的心莫名其妙地恐慌起来。一阵冷风吹来,河边的柳树呼呼地响,小巷子的行人缩着脖子倒着走,岚岚冻得瑟瑟发抖。

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了舅舅工作的小镇教育辅导站。舅舅见到了岚岚,高兴得合不拢嘴,忙跟他的同事介绍,小外女来看他来了,还说老家的孩子个个聪明漂亮。岚岚看到了舅舅眼里的自豪神情。看到岚岚提着大筐累得气喘吁吁,舅舅忙说:“孩子,你来看看我,我就高兴,带这么多东西干嘛,你爹妈和你们姊妹几个,挺不容易的。”说着接过岚岚手中的大筐,带着岚岚向家中走去。

“好啊,都来了,我给你们李家当奴隶啊。”走进乡政府职工大院,岚岚看见一个身材臃肿,红光满面的五十多岁的妇人暴跳起来,随即将一个刮了一半的烟灰的黑锅扔在大院子里,那黑锅“哐当”一声落在地上,随即在地上转了几圈,滚到远处去了。岚岚猜想这个人就是舅母,她条件反射似的恐慌,转身就往街上跑。舅舅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喊。岚岚一会儿跑到了灌河上的大桥,停住了脚步,靠在栏杆上喘气。她决定今天不返回舅舅家吃饭了,她想起了爹爹给她讲的故事。

那年,初夏时节,爹爹安排好自家的农活,天没亮就乘车到几百里以外的舅舅家修葺房屋和篱笆。爹爹是个劳动的好把式,不到中午就干完了所有的活。舅舅带着爹爹回家吃午饭,没想到刚进门,舅母指桑骂槐,舅舅怕爹爹委屈,硬要带爹爹在街上饭馆吃饭。可爹爹坚决要在舅舅家吃饭,说舅母是乡政府干部,总不能一点不讲情理,那一顿饭爹爹吃得很不舒服。

“孩子,你……生气……跑了,不到我家吃饭,我怎么……对得起……你爹妈?”舅舅气喘吁吁也追了过来。

岚岚听到舅舅的话,禁不住流下眼泪。望着舅舅花白的头发,想到他的尴尬处境,岚岚还是跟着他回去吃午饭。

到了家,饭菜已摆上桌子,舅母和表哥表弟已经开始吃饭了。岚岚拣桌角的位置坐下。岚岚向上座看看,多了两个陌生的脸孔,舅舅向岚岚介绍说他们是舅母的弟弟妹妹,他们今天是来给舅舅祝寿的。舅母一会儿给她弟弟妹妹夹菜,一会儿给表哥表弟盛汤。舅舅的生日,她没有一点祝福的表示。岚岚不敢抬头看舅母,她不知道舅母到底长得怎样,怎样的富有诗书气质。

“唉,有些人就是眼界窄,上个小中专就以为跳出了农门,就觉得自己很有本事。我教育我的几个孩子好好读书,都要他们读大学。”舅母对着她弟弟说,岚岚感觉舅母斜着眼看着她,她浑身不自在。

“是啊,这些孩子的父母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他们一辈子就拴在黄土地上,他们只看到眼前的一块天。”舅母的妹妹说,岚岚也感觉她的目光扎人。

岚岚知道舅母姐妹俩说的是她。三年前,岚岚和舅家的表弟同一年参加中招考试,岚岚高出了表弟20分的成绩考取了中等师范学校。镇上的高中,为了保证三年后大学升学率,校长将岚岚的师范录取通知书扣留下来。那时,岚岚只有十五岁,她还不知道怎样勾画未来的蓝图;做了一辈子泥瓦匠的父亲对于女儿的前途,他也不知道怎样安排。村里的黄老师是个老中师,在高中做后勤校长。他对父亲说:“李师傅,女孩子,上中师好,毕业就是铁饭碗,不像老一辈人家面朝黄土背朝天了。长大了寻个好婆家,就有福享,学那么多高深的学问干啥?”父亲听信了黄老师的话,找到了校长,要回了中师录取通知书。就这样岚岚成了一名中师生,成了八十年代老三届的中师生。上了半年中师,岚岚发现自己就像被折断翅膀的鸟儿,再也无法翱翔蓝天了。她曾梦想长大后做一名文学翻译家,翻译西方经典的文学名著。中等师范没有开设外语课,这对岚岚打击很大。上了几个月,她想回来上高中,父亲不同意,岚岚也害怕跟不上课程,就打消了上高中的念头。真快啊,中师就要毕业了,岚岚真不甘心做个乡村小学教师。听舅舅说表弟高三月考成绩不错,有望于考上重点大学。岚岚是既羡慕又难过。

“岚岚,吃菜啊,不要埋着头吃白饭。”伯父给岚岚夹了菜。岚岚抬头看看伯父,眼眶里噙着泪花,伯父拍了拍岚岚肩膀。

“我家儿子在县高上学,他说那些乡村孩子只会死学,见人连话都说不好,学校的文艺联欢活动,都是机关单位的孩子组织的。”伯母对她弟弟说,岚岚看到了伯母给她投来的鄙夷的目光。

“是啊,农村的孩子笨拙老实,家里连饭都吃不饱,怎么会让孩子学习文艺?再说他们的父母整天侍弄庄稼,哪里懂得艺术能陶冶情操?”舅母的弟弟附和着,斜眼看看岚岚。

“所以,我让儿子多和机关单位的孩子来往,跟他们能学到东西。”舅母意味深长地说。

“岚岚,你的饭都吃冷了,盛点热汤泡泡。”舅舅提醒岚岚好好吃饭。这时,岚岚看见一只大花猫走进来,向饭桌张望,舅母随手拿起书案上的鸡毛掸子,一边打猫一边骂,:“不要脸的馋猫,让你进屋,你还要上桌子……”舅舅瞅了舅母一眼,嘴张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岚岚看见这情景,心如刀割般,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都掉在碗里。

2018年2月8日星期四 信阳浉河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