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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思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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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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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吹过

静坐书桌前,翻看书页,忽听着窗外树叶哗哗响,定是起了寒风。阳台上的窗户哐哐当当的响,风溜进了我的书房,将窗帘撩开了一大片。我觉得脊梁发冷,将阳台上的窗户关上,进卧室穿上小袄,一股暖流流遍全身。

翻看日历,明天就要立冬了,从遥远的西伯利亚吹来的寒风,好像有意试探每一个房间,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个我存在。经过许多个冬天之后,我渐渐明白自己躲不过寒风。无论我蜷缩在乡间的土屋子里,还是身处城市的钢筋水泥构筑的楼房,寒风都会吹在我曾经经历的一段岁月。

夜更深了,我听不到风声了,但我知道这风会越过山丘、河流,吹到我的家乡,万象河畔的小村庄。

那个冬天我十二岁,寒风从万象河畔吹到我的村子,“噼啪”,“哐当”,破旧的茅草屋这儿那儿不停地响着,那木格子窗户上的塑料薄膜也被风撕破了一角。如果狂风在湾子里刮上几天,大雪就会跟着风来拜访村子。大雪一来,就在村子里戏耍够了,才依依不舍地离开。雪天里,整个世界就像一个大冰霜,单薄的棉袄,无法抵御寒冷。大雪即将到来前的日子里,父亲就去屋后的骆驼山砍树枝、挖大树兜(豫南一带对已经砍掉了树木的老树根的称呼)回来,放在自家的院子里晾晒。雪一落下,父亲就将大树兜放在火塘架着,然后添加劈柴,慢慢地燃烧。父亲的四个儿女要过冬,他有责任不让他们冻着。挖树兜是最艰难的,但父亲干得乐此不疲。

父亲从工地回来,已近黄昏。他背起一个大箢子,一把大锄头,就向骆驼山上走去。一阵寒风吹来,山上的松树发出阵阵涛声,父亲跋涉在崎岖陡峭的山路上,他必须在夜幕降临前,挖出一个或者两个大树根回家。

父亲在荆棘丛中找到一个老树根,他先用大锄头将四周的土刨松,然后沿着树根一点一点地挖下去,嘭,嘭,嘭,大锄与树根的碰撞声在空荡的山谷回荡,树根有了一点松动了,哈哈,父亲笑出声来,他有一种征服树根的成就感;父亲停下手中的锄头,吐一口唾沫于掌心,双手摩擦一下,又挥起锄头接着挖,渐渐地,裸露出来的树根越来越长,树根又松动一点,父亲竟然大笑。呜呜呜,呜呜呜,风越刮越大,松树拼命地摇摆,穿着一件破旧的黑棉袄的父亲,额头上渗出颗颗汗珠。叽叽喳喳,叽叽喳喳,鸦鹊渐渐回巢了。父亲又抡起锄头,这一次,他将大树根的底端斩断了,树兜挖起来了,好大的家伙,少说也有10斤。父亲弯下腰抱起大树根,放在箢子里,背回了家。

树根背回了家,放在家里的屋檐下晒上几天,就可以燃烧了。我想天很快暖和过来。

那个冬天很漫长,家里的火塘要烧得旺些。那个遥远冬天的我,那个上学路上不慎掉进万象河的冰窟窿里去,湿淋淋的一身冰水,跺着冻僵的双脚,捂着耳朵在一扇门外焦急等待。母亲回家 了,将我拉进屋,在火塘里还没熄灭的火拨一拨,又放上干爽的松针、几块劈柴,不一会儿,大火烧起来了,红红的火焰,映红了我的脸庞,衣服上热气腾腾。父亲准备了足够的树兜、劈柴,那个冬天,我们一家人还算健康,肯定能走过冬天。

但在我周围,肯定有人不能像我们一样度过冬天。冬天总是是一天一天的冻冷一个人,先是一条腿、一根脊梁、一副表情、一种心境……尔后整个人生。他们被留在了冬天。

七爷住在湾子的北头,一个人住在三间土坯茅草房里。寒风一吹,他总是不停地咳嗽。湾子里的人觉得他可怜,不是给他送去劈柴,就是给他送去树兜,还有的给他送去旧棉服。

那天,冷风将门前高大的老柳树刮得弯下腰又直起腰,七爷扛着锄头、铁锹,从自家的田地回来。经过我家时,他站在大柳树下,咳,咳,咳,咳得他浑身颤抖,两颊憋得通红,不停地喘着粗气,口里流着口水。不一会儿,他擦了口水,朝家里慢慢走去。

晚上,父亲回家,我和他说起七爷的情况。父亲说七爷患的是慢性支气管炎,他没钱看病,就硬撑着。一个人过日子,真可怜,父亲甚至担心他熬不过那个冬天。

天越来越冷了,一连下了六七天大雪。一连几天听不到七爷的咳嗽声,父亲就担心起来。父亲让我去七爷家去看看,我缩着脖颈来到七爷的门前,看见七爷的房子里亮着灯,就匆忙返回。一天,七爷的咳嗽声由远及近传来,待他经过我家门前时,父亲问他去哪里,他说下了几天雪,家里没有吃的了,他要上街买点米和菜。父亲说路面结冰了,怎么上街?父亲把他拉进我家,让他坐在火炉旁烤火,然后给他一些米和菜。

那年的冬天很漫长,下了一场又一场的雪。这场雪还没融化,天上又飘起了雪花。人们除了外出买点吃的,就在家里的火塘边烤火。八叔从外面进来,告诉父亲,七爷冻死了。随着父亲来到七爷的茅草房里,七爷正躺在铺满稻草的竹床上,他身上盖着漆黑的破被褥,脸色乌黑,身子僵硬。

一口薄棺材,一床黑被褥,就是七爷的所有。一个寒风呼啸的早晨,父亲招呼叔伯们将七爷葬在他的自留地里。

第一次知道寒冷可以冻死人。一个人这么容易被寒风冻死?他的生命中肯定还深藏一点温暖,只是我看不见。很可惜没有看见七爷最后的微弱挣扎,也没有听见他最后的呼唤和呻吟。

他的身上怎么留不住一点温暖呢?靠什么去留住。他的烂了几个洞、棉絮露在外面的棉袄?底磨得快通、一边帮已经脱落的那双布鞋?还有他的比多少个冬天加起来还要寒冷的心境……

寒风经过的时候,我们未必看得见他的寒冷。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

我的大姨娘,住在离我家二十里外的小刘湾。许多年前的那些个冬天,我和弟弟越过封冻的白露河去看她。临别前,大姨娘总是将我们送到她家的后山岗,总要说一句:春暖花开了,让你娘来俺家里走走。

年过半百的大姨娘体弱多病,她总担心自己过不了冬天。天一冷她便足不出户,偎在几间矮小的土屋子里,抱着火炉,等待春天来临。

一个已近暮年的老人,是那么渴望春天来临。

我一直没有忘记大姨娘的话,也不止一次把它转告给母亲。拖着残脚的母亲只是望了望我,又忙着在油灯下纺线。母亲不止一个人在过冬,她有四个没长大的孩子,她要拉扯他们度过冬天。她和大姨娘一样期盼着春天。

……天暖和了,大姨娘走出蜗居一冬的土屋,走过弯弯曲曲的山路,来到了我家。大姨娘在我家的院子里晒着暖暖的太阳和我们说说笑笑……

大姨娘死在几年后的冬天。那天,我回娘家看望父母,和母亲一起去屋后的骆驼山捆柴禾。走在崎岖的山路上,一阵寒风吹得我只打寒战。母亲告诉我,大姨娘走了。临终的前几天,不能进食,一直不肯闭上眼睛,轻轻地呼唤着外祖母和她,想看望她们最后一眼。可惜没能如愿,只因外祖母年事已高,母亲的残脚不能远行。“可怜啊,你舅舅赶过去,她看了一眼你舅舅,才闭上眼睛。临死时,身上还穿着你给她的红毛衣。”说完,母亲叹息一声。我看着母亲的眼眶里蓄满泪水。听了母亲的叙述,我的心如被剃刀滑了一下,疼痛不已。那个站在土屋后的山岗上擦着眼泪的大姨娘,成为我心中的一尊雕塑。

好一会儿,我和母亲都没有说话,我默默地抱起一堆堆树枝,母亲慢慢地将它们拢起,摆整齐,用草绳捆扎。我挑起往回走,母亲拖着残脚在后面慢慢走着。快到家门口时,母亲说:“春暖花开,多好。”

我抬头看看母亲,她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或许是走路的缘故。不过,天真的快暖和,还有几天就要立春呢。

“春暖花开了,叫你娘到俺家来走走。”我又想起了大姨娘的这句话。这个春天不属于大姨娘了。大姨娘熬过了许多年冬天,就被这个冬天留住了。

晚年的母亲,患有严重的胃病,寒风一起,她就蜷缩在家里,坐在电炉子边,哪儿也去不了。母亲拉扯大的四个子女,或许能为她挡一丝寒冷,每当儿女们回到家里,母亲都特别高兴,家里也顿时平添热闹的气氛。

母亲斑白的双鬓,我感到母亲一个人的冬天已经来临,那些风刮不止,冰霜不融化——无论春天来了,还是儿女们的孝心和温暖备至。

终于母亲抵御不了严冬,在立春前八天离开了人世。出殡的那天早晨,寒风凛冽,门前的万象河滩铺上厚厚的雪,在阳光的照耀下刺疼人的眼。

隔着二十四年的人生距离,我感受到母亲独自在冬天的透心寒冷。

窗外的风刮得越来越大了,寒冷在加剧。我知道这一时刻之外,我剩余的岁月,我亲人的岁月,都要被寒风吹过。

2021年11月 7日 信阳浉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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