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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思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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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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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村三月

三月底,我回故乡给父母上坟,抽空去夫家那个不到20人的小村子小住两天。

这个小村,白天只有老人和狗,守着空荡荡的村子。阳光一小步一小步迈过树梢和屋顶。

和婆婆坐在院子里聊天,婆婆说湾子东头的四奶90多岁了,还忙着种花生;还说后湾子一个表爷晕倒在屋后檐沟,幸亏发现得早,要不然早没命了;又说,湾子西头的大妈去武汉看孙子去了,家里的房子被雨水冲洗得快倒塌了。婆婆絮絮叨叨,我听着心里一阵阵发酸。

那珍珍呢,她现在怎样,我有好多年没看到她了。”我急迫地说。

“才别说了,珍珍正月初还到我家来过呢,她还说到你,很感谢你,这么多年给她那么多衣服,还说只有你关心她。她要走了,去很远的外地了。”婆婆说。

“那她和谁一起去的?”我又问。

“买东西,买东西啊。”一个小男孩儿拿着纸币站在小姑的超市门口说。

“你妹妹上厕所了,我去招呼一下,回头再说珍珍的事。”婆婆一边说,一边向超市走去。

望着婆婆的背影,我一时恍惚,先前所见所闻珍珍的半生事迹的断片,至此也联成一片了。

三月的小村已经绿了,门前的小草纷纷顶出种子的壳粒,发出一寸多高的芽儿,绿绿的、水汪汪的。池塘边高大的杨树、柳树枝条泛青了,吐出紫红、鹅黄的小叶子,在阳光照射下闪出耀眼的光芒来。

菜地里的白菜没几天就长出嫩嫩的菜薹,水灵灵的,还没吃两顿,就老了。田野里的麦苗蹭蹭地猛蹿一大节,远处看,田地如铺了一层大绿毯。

天气一天天暖气来,日子一寸一寸的变得有意思了。桃花红、杏花白、菜花黄,衬着红砖黛瓦,说不出的美妙。燕子飞到房檐下的旧巢,探出小脑袋呼唤她的小儿女;一只只小鸟儿在屋后的树林间划出一条条弧线,叽叽喳喳,叽叽喳喳落在树枝上。。

羊羔在河边悠闲地啃着青草,不时地咩咩叫上几声;山脚下,一条老牛带着小牛犊,专注地吃着嫩绿的青草,忽然间哞哞叫几声,与河边羊羔的叫声相呼应。几只白鹭扇动翅膀,掠过树林,滑翔般落在牛背上。

春来了,人们像久久渴盼一场新的人生蜕变。春风吹到每一个人的心坎上,带着呼唤,带着蛊惑,奔赴未来。就在这样繁花似锦的时节, 我带着半岁的女儿,回到了婆婆家。就在婆婆家的湾子里,我第一次见到她,珍珍,一个新嫁娘。

那天,她走到我跟前,主动和我打招呼,我不认识她,问婆婆,说是头年底嫁到湾子里的人,名叫珍珍。

“怪不得这么好看,原来是个新娘子。”我心想,我朝她仔细看去,粉色的小袄包裹她窈窕的身段,光洁圆润的脸蛋让人想到屋后的桃花,那眼睛黑亮黑亮的,如春日的潭水。

“你真好看!”我看着她说。

“我哪有你好看?”珍珍咯咯笑起来,露出两排细密的牙齿。

看着她笑,我知道她是个羞涩的姑娘。我也就不吭声了,抱着女儿玩蹲在地上看小野花。

“这小孩多大了。”她凑我面前来问我。我觉得珍珍很热心,就说半岁了。她又不说话了,我想刚结婚的她,可能有些害羞,不敢哄孩子,一定怕别人问她什么时候生娃。过了一会儿,她又凑我面前来,看看女儿说“这小女孩儿真好看,睫毛这么长。”

“是嘛,你看得真细,看来你也喜欢小孩儿。”我说,“那就生一个呗。”

“看你说哪儿去了,我……我……”她白净的脸憋得通红。

“珍珍,你又玩到哪儿去了?”一个老奶奶高声喊着珍珍。“哎,我来了。”珍珍向老奶奶走去。

珍珍走后,邻居大婶来找婆婆借镰刀,婆婆给大婶搬个凳子婶婶在门前坐下来,和婆婆谈起珍珍。

珍珍今年才20岁,人长得没包弹,听说还上过高中呢。娘家是离这儿很远的人家。刚才那个大声喊着珍珍的老奶奶,就是她的婆婆,她对珍珍约束太多,常叮嘱珍珍不要往外跑。可年轻的珍珍哪里管得住自己?

“珍珍嫁给谁了?”我问婶子。

“你不认识吗?就是湾子东头的那个叫冬生的小伙子。”婶子看着我说。

我想起来了,冬生和我丈夫同岁,我们生了孩子了,他才结婚,这在农村算是晚婚。

“听说冬生……”大婶凑近着婆婆的耳朵耳语一阵。

我知道她俩在谈冬生,好像避着我,我也不便问,就抱着女儿向田边一棵桃树走去,那儿的桃花正开得艳丽,蜜蜂嗡嗡闹着。

或许因为年龄相仿的缘故,每次去婆婆家,珍珍听说了,就跑过来和我说上几句话。那天我穿着背带牛仔裤,脚蹬高跟鞋,牵着女儿在婆婆门前戏耍。她看见我,眼睛一亮。

“你的牛仔裤真好看,在哪儿买的?我也想买。”她笑嘻嘻地跟我说。

“街上都有卖的,你也可以去买啊。”我笑着看她。她实在太好看了,那粉嘟嘟的脸蛋染上一层水彩,似乎一碰就会碰出水来;长长的脖颈,光洁得如白玉般。她觉得我在看她,脸刷的一下红了,红晕飞过脸颊,在鼻翼四周打旋,那里便是格外的粉红。

“眼皮浅,看见人家穿啥也想穿,有本事你上街买啊!”婆婆狠狠地剜了珍珍一眼。

“妈,你不要这样说珍珍,刚过门的新媳妇,再说她那么年轻,穿漂亮一点,有啥呢?”我有点反对婆婆对待珍珍的态度。

“我问你珍珍,你想买牛仔裤,谁给你钱?谁敢让你上街去?万一你……”婆婆笑嘻嘻地问珍珍。

“这个,我,我当不了家。”珍珍的脸憋得通红。

“那你还要去买牛仔裤,张道的不是的。”婆婆鄙夷地看向她。

关于珍珍怎么来到我婆婆家这个村子,有两个版本:有人说珍珍高考落榜后,一个人去外地打工,走迷了路,被坏人拐到我婆婆家这个村子;还有人说珍珍是书呆子,娘家人怕她嫁不出去,就托人保媒,嫁到这个村子来的。我不知说什么好,多么好的一个女子。若不是这命运将她推到悬崖,珍珍就如珍珠一样美丽。我看见珍珍难过的样子,怕是要哭出来,我便将她牵到婆婆家前面的田边去玩。

来到田埂,珍珍变得活泼了,她完全如一个孩子,一会儿说田边有茅蚁(三月,嫩嫩的茅草中长的白白的软软的花蕾,后来开出了白花),她要抽给我吃;一会儿说田埂上娇嫩的豌豆很好吃,她要摘给我吃。我跟着她一会儿跑到这儿,一会儿又跑到那儿,我的口袋里装满了茅蚁和豌豆,我们玩得很开心。我忘记了我给学生讲的什么“先天下之忧而忧”,什么“长风破浪”,什么“士不可以不弘毅”,甚至忘记了我已是做母亲的人了。

“你牵着小孩,别跑远,豌豆吃完了,我给你摘。”她笑着跟我说。于是我抱着女儿坐在田边的草坪上,给女儿剥豌豆,她跑向远处给我摘豌豆。当她走向我时,刚才被我婆婆戏弄的晦暗早已消失净尽 ,她朝我笑着,她脸上的笑容很纯净,很灿烂。多么可爱的女子啊,她是自然的女儿。我禁不住由衷地赞叹。

忽然,我看见珍珍的小肚子有点突出,莫非她怀孕了?我有点怜惜她了。

“珍珍,你过来,到我这儿来,不要摘豌豆了。”听了我的呼唤,珍珍乖乖地来到我身边。“珍珍,你要做妈妈了,不要乱跑了。”我一边轻轻地摸着珍珍的小肚子,一边说。珍珍的脸蛋又红了,头低了下去。半响才抬起来,看了我一眼,信服地点点头。

“珍珍,他们对你好吗?”我关切地问。

“他们对我还好,我男人最近上街买鲫鱼了,我婆婆做给我吃。每次吃饭,他们都让我多吃点。”珍珍的眼里湿湿的。

“珍珍,你怎么来到这个村子的?”我看着珍珍问。

“我都记不清了,俺婆婆和俺男人不让俺说。”珍珍的声音很低,手不停地搓着衣角。

“珍珍,听我的,你要好好爱自己,别人再盘问你,你就别理他,走得远远的。听到吗?”我盯着珍珍的眼睛说。

“好的,我会的。”珍珍点点头,眼眶里的泪珠涌出来,在粉嘟嘟的脸蛋上滚动。

回到小城以后,需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每天要送女儿上下学、辅导功课,每天的正课、早晚自习,忙碌得像陀螺一样,回去的次数就少了。每次回去,都是匆匆忙忙的,见到珍珍就打个招呼,也没好好跟她说上几句话。只是常在周末给婆婆打电话,无非问问她身体怎样,家里的农活干得怎样。婆婆是个恨活的人,我常劝她不要太劳累了,把身体累坏了,不划算。

又一个周末,给婆婆打电话,又是一番嘘寒问暖,身体还好吗,家里的秧苗插上吗,花生种上吗。婆婆说身体还好,秧苗栽上了,花生也种上了。我劝她买除草剂,伏天里不用薅秧和锄草了。她答应说好。末了,我还是没忍住,向她打听珍珍的情况。她说珍珍这几年,给冬生生了一儿一女,两个小家伙挺可爱。珍珍婆婆怕珍珍喂不好孩子,两孩子生下地,就不让孩子吃珍珍的奶水。老奶奶喂牛奶、藕粉给孩子吃,夜晚也跟着她。每次珍珍敞开怀抱要喂奶,珍珍的婆婆就把珍珍推开,说珍珍的奶水会把小孩吃成呆子的。就这样珍珍得上了什么,什么产后抑郁症,以前因为读书就有点傻,现在更傻了。眼看着孩子大了,冬生和婆婆开始嫌弃珍珍,婆婆常不给她饭吃,骂她是扫把星,臭婆娘。冬生也跟娘学,常常殴打珍珍,珍珍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还不让她上床睡觉。

“那她为什么不回娘家,跟爹妈说说呢?”我替珍珍鸣不平。

“嫁出门的女儿,泼出门的水,再说她娘家那么远,怎么跟娘家人说啊?”婆婆叹息一声,“珍珍没有从前好看了,脸黑黄黑黄的,头发焦焦的,成天穿刚结婚时买的那几件衣服,早不成人样了。”

“那冬生咋样?”我问婆婆。

“能咋样,以前跟你说过他有心脏病。那天晌午我帮他家栽秧,他给我们挑秧苗,没挑几挑,他直棍一条,躺在田埂上,眼睛翻白眼。把我们都骇死了,后来还不是珍珍把他背回家的,可怜的珍珍一身泥一身水地背着他。”婆婆慢慢地说着,她好像要哭了。不知什么时候,婆婆对珍珍的态度有这么大的变化。

“那珍珍对冬生这样好,他还嫌弃人家,珍珍不嫌弃他就不错了。”我愤愤不平。

“是啊,冬生应该对珍珍好。冬生醒过来后,听说是珍珍咋背他回来的,他对珍珍好几天。后来又变样了,嫌珍珍太笨,又和从前一样了。没良心的东西!”婆婆说。

“珍珍为什么不外出打工呢?离开那个家。”我说。

“瞧你说的,珍珍她晕车厉害,刚坐上车就吐得死去活来。她哪儿也去不了,她就是这样的命。”婆婆无奈地说,叹息一声。

放下电话,我的心怎么也不平静。珍珍,那个娇羞的珍珍,那个笑容纯净的珍珍,总在我眼前晃动。我想,我该回去见见珍珍了。

又是三月,正是家乡山花烂漫的时节,我要回家乡了。临走前,打开衣柜,这件牛仔裤,还不算太旧,珍珍能穿;这条秋裙,挺素净的,珍珍会喜欢;这个小袄,挺暖和,珍珍到冬天就能穿。就这样,我一件一件地捡拾,塞进行李箱,准备带回去。

那天,天气有点不正常,太阳刚一出来,就如火般炙烤大地,树上不知名的小鸟叽叽叽叽地叫着,田里的水咕咕冒着水泡。回到婆婆家的湾子里,已近正午。婆婆早已把午饭做好,等待我回来。吃过午饭,太阳白花花地挂在空中,刺得人眼睛睁不开,我不敢提去看珍珍的事。

“上午带着孩子坐车累了,你去洗洗,睡一会儿。”婆婆说,顺便给我端盆水过来。我将手伸进盆,好凉啊。原来婆婆打的是井水,真是有心的人。

进屋躺在床上休息一会儿,听见外面有熟悉的说话声,仔细听听,我想起来就是湾子东头的婶婶。我不好意思再躺下去,赶忙起床来到门廊乘凉。

过了一会儿,我说我想去看看珍珍,顺便把带回来的衣服给她送去。

“你怎么送啊,珍珍不在俺们湾子了,她跑到外村的人家去了,你找不到的。”婆婆说。

“没事的,她还到我们湾子来,前几天我还看到她站在大路边朝冬生家看呢?”婶婶说,“不急,说不定她明天又到我们湾子来。”

“珍珍有儿有女,怎么跑到外村人家去了?”我满是疑惑。

“你不知道吧,说起来珍珍嫁到冬生家十多年了,珍珍的女儿都打工去了。”婶婶说。

“是啊,我女儿都上中学了,岁月不饶人啊。”我感慨说。

“婶婶,你还没跟我说珍珍到底怎么啦。”我提醒婶婶不要岔开话题。

“你啊,真是急性子,听我慢慢道来。”婶婶笑着看我,轻轻咳嗽一声,讲述了这些年珍珍的情况:

珍珍生了第二个孩子后,计划生育管得紧,她去医院做了节育手术。珍珍只会做些田地的直活,煮饭啊,洗衣啊,都做不好。有时她婆婆让她抱抱孩子,她不是让孩子磕了就是碰了,婆婆骂她臭婆娘,怎么不倒茅缸(豫南方言,就是茅厕)淹死。冬生见她傻头傻脑,也狠狠地骂她,让她滚得越远越好。珍珍能去哪儿呢?高湾子有个老光棍,年龄与珍珍相仿。珍珍到地里锄花生,哭哭啼啼,老光棍路过那儿,就问了几句,珍珍如实跟他说了。其实老光棍对珍珍家的情况早有耳闻,相邻的湾子,怎能不知道呢?自己打了一辈子光棍,还不知道女人啥样呢。虽说珍珍傻点,但模样还算好看。也不知他在地里怎么跟珍珍说的,珍珍就去了他家。珍珍几天不回家,冬生和他娘也都懒得找她,他们都想大不了让野猪吃了呗。过了几天 ,他娘儿俩也知道珍珍去了老光棍家,只是睁只眼闭只眼,懒得去要人,还说倒省下一个人的口粮。

老光棍家只有他和他老娘两个人,珍珍去了他家,刚开始他娘儿俩对珍珍确实没说的,好吃的紧着珍珍吃,好穿的也紧着珍珍穿。老光棍人长得高高大大,身子不背不驼。珍珍在他家过了一两年舒心日子。好景不长,那个光棍很懒,一年到头除了种田地,没有想到到哪儿去挣个块儿几毛钱花,还爱抽个烟。现在哪家住的不是楼房,他家住的是砖瓦房,瓦也多年没添了,一到下雨,到处漏水。这年头,他家还吃不饱饭,也没有衣服穿。他家的光景还赶不上冬生家。起码冬生家住的是楼房,他家能吃饱饭。珍珍在他家日夜操劳,可田地就那么一点,粮食不够吃。那家光棍对珍珍也不好了,说要她啥用,也不能生个一儿半女。

珍珍后悔跑到老光棍家,托人捎话说想回来,可冬生死活不让她回来,说当初那么狠心扔下孩子,现在想回来没门。

在老光棍家住了几年,珍珍想念孩子。可怜了她的两个孩子,娘老子这样,哪能读下去书。大女儿读到初中没毕业,早早地外打工。这个小丫头懂事勤快,听说这两年也挣到一点钱。

去年过年,珍珍听说女儿回来了,早早地在冬生邻居家躲着,等待女儿来看她。小丫头心疼珍珍,瞒着冬生来到邻居家。女儿见到珍珍,抱着她娘儿俩大哭一场。小丫头哭完了,给珍珍擦了眼泪,然后拿出了给珍珍买的羽绒袄、棉裤、护肤品。珍珍拿着女儿买回来的东西,眼泪又哗哗地滚了下来。从那以后,珍珍就盼着女儿回家。

听了婶婶讲完珍珍的故事,婆婆连连叹息:“唉,真是可怜的人。”我不知说什么好,珍珍只是希望过“人”的生活,可谁又把她当一个“人”呢?

那夜,我很难入睡,珍珍和女儿相见的镜头在眼前挥之不去。

第二天早晨,我起来得早。婆婆说趁凉快去菜地干会儿活,我和她一块去了菜地。婆婆这年岁大了点,我帮她挑水浇菜。她种的黄瓜秧子开出了黄色的小花;豇豆藤子爬上了竹枝架;还有嫩绿的茄子秧子、辣椒秧子都已长得好高,看起来惹人怜爱。婆婆的菜地生机勃勃。

给菜地浇完水,婆婆已经拔起了莴笋,抽了蒜薹,装了满满一筐。我挑着木桶,婆婆挎着篮子,一起回家。

早饭后,我去湾子的几户人家看看。湾子里常住人口只有十几人,问问老人家的情况就回来了。

和婆婆在门廊闲坐,向门外看去,一个干瘦的女人的身影出现在邻居家的猪圈边。她踮起脚尖,不停地向冬生家张望。奇怪,天这么热,她不怕太阳晒吗?

“哎,妈,你看那个女人总是朝冬生家看什么啊?”我微笑着问婆婆。

“那不是珍珍吗?”婆婆说。

真的是珍珍吗?几年没见,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瘦削的身板,似乎一阵大风就能刮走,稀疏而枯焦的头发贴在头皮上,因隔着几十步的距离,我看不清她的脸颊和眼睛。

“快看,珍珍的脖子伸得多长,她肯定想看看儿子,也许她以为女儿回来了。”婆婆说。

“珍珍,我回来了。”我跑向珍珍,大声喊着她。珍珍见了我,先是一愣,差点没认出我,这些年我们见面太少了。

“你,你,你回来了。”珍珍嗫嚅着,脸一下子红了,眼里流露出喜悦的光来。珍珍真的变了,脸黑黄黑黄的,颧骨高高突起,眼睛凹陷下去,门牙也脱落几颗,嘴巴瘪瘪的,犹如一个小老太婆。如果我没记错,珍珍也就三十几岁。我不敢仔细看她,这张脸,经历怎样的岁月沧桑,于黑夜中怎样地饱受煎熬。

“珍珍,这太阳地晒人了,到我婆婆家去,我有话跟你讲。”我跟珍珍说。珍珍点点头,跟着我来到婆婆家。我把我带回来的衣服,一件件地拿出来,一件件地让珍珍看,珍珍的眼里满是惊讶。

“我到他家,常吃上顿没下顿,哪有钱买衣服啊。”珍珍眼里涌出泪水。

“珍珍,到卫生间把我给你的秋裙穿上,你穿着夹袄太热了。”我跟珍珍说。

“嗯”珍珍点点头,跑到卫生间去了。待珍珍出来,我看过去,心里有点发酸,裙子如一件袍子罩在她身上,她的腿和胳膊瘦得如屋后的小竹棍,脸色蜡黄。珍珍见我望她,她的脸瞬间就红了,流露出少女的羞涩。我只说,珍珍穿得真好看。

珍珍拿着我给她的几件衣服,笑眯眯地去了。

自此,我好多年没有看见她了,忙碌也让我渐渐忘了珍珍。

今天婆婆说起珍珍,往事如电影镜头一般,在眼前一一舒卷开来。“妈,我真的再也见不到珍珍了吗?”看婆婆从超市里出来,我问道。

“珍珍正月里到我家来,就是向我们说再见的。她说,她被她哥卖啦。”婆婆凑到我跟前,用手遮着嘴巴跟我说。

“卖了,她又不是牲口,怎么被卖了?”

“她从那家逃回来之后,回到娘家,她父母都死了,只有一个霸道的哥,怎么搁得下她?偷偷地把她卖了。”

“卖到什么样的人家?”

“听珍珍说是一个小包工头,50多岁了。她哥从男方要六万彩礼,那个老男人说珍珍做过节育手术,不能生儿育女,又不会识文断字,只给两万八,算是便宜了她哥。你说这事丢人不丢人。”

“妈,那个小包工头是个什么样的人?”

“珍珍说,他在外面打拼二三十年了,两年前死了女人。孩子们都成家立业了,他一个人过,觉得孤单,就托人给他找个女人。珍珍到他家过年,年一过,那个男人就要把珍珍带到工地上了,说是让珍珍给他洗衣做饭。珍珍这一去,也撑不了多久,那个包工头珍珍不好伺候的。”

“妈,珍珍哥哥真该雷劈,丧尽天良的事情竟然也做得出?”我跟婆婆说。想起珍珍,我觉得难受,我去村子里走一走,散散心。

犹记得儿时我的村子里,春天跑得很快。几天不出屋,桃花开了;几天不出门,桃花谢了,杏花开了;再过几天,杏花谢了,梨花、樱花开满了一树树,如漫天的飞雪。如赶上那几天气温陡升,只几天,桃花、杏花、梨花、油菜花,呼啦啦一齐绽放,让你觉得春天刚跨进人间的大地,马上又挥手向人们告别。

春,它不知道有多么急迫,好像无论什么地方都在招呼它。假若它晚到一刻,太阳会变色的,大地会干成石头,尤其是树木,那好像再多一刻功夫也不能忍耐。假若春天稍稍在什么地方流连一下,就会误了不少的生命。

春天为什么不早一点来呢?来到我婆婆家的村子多住一些日子,而后慢慢地前往另一个村子,在另一个村子多住一些日子。

但那是不可能的了,春天的命运就是这么短。

邻居家的门上贴着红红的“喜”字,窗户上贴满了窗花,听说今年春天刚娶了新媳妇,新媳妇的脸蛋粉嘟嘟的,如三月小村的桃花,腿有点跛,但人很机灵,刚结婚就随丈夫外出打工了。在这个湾子里,我再也见不到珍珍了。

2022年3月20日 信阳浉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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