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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思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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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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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王老五

故乡有一个被称为“王老五”的人,但他可不是钻石王老五,他既不是单身男人,又没有腰缠万贯。他有个矮小的妻子,三个矮小的儿女。他们一家人走在路上,要是被人遇上,那一定误认为来到了小人国。王老五五短身材,皮肤黝黑,眼睛贼亮贼亮的。庄稼活一把好手,人也勤劳。可能是因为穷吧,“手脚有点不干净”,村里人都这么说。

王老五兄弟六人,他在家中排行老五。王老五的老爹听说死于三年困难时期,打我有记忆时,我只见过王老五的母亲。那是一个矮个子的小脚女人,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拉扯六个儿子成人的。

王老五是有名的孝子。那年月日子紧巴,可他从不亏娘的吃和穿。老街上有一户孙姓的老太太,大儿子在部队做了军官,二儿子在街上做个生意,女儿嫁给一个有钱人。一年到头 ,老太太穿金戴银。夏天到了,老太太穿着白色的确良衬衫;冬天到了,老太太穿着厚厚的棉袄。这样的殷实人家,在老街数一数二的。她家的高门楼,对于赶集上店,穿着破烂衣衫的王老五来说,简直太豪华了;见到穿着时尚的孙家人,觉得就跟看西洋景一样。王老五打探到孙家没有菜园子,到集市买菜吃,他就将自家种的新鲜菜卖给孙家,然后买些母亲爱吃的瓜果。一来二去,王老五对孙家的房屋布局就熟悉了。春天的一个夜晚,孙老太太的儿孙都外出了,家里只有老太太一人,突然孙家屋顶上冒出了熊熊火焰。“救火啦,救火啦。”,街上一个汉子大声喊着。从后街回来的王老五赶巧听到呼救声,飞快地跑到孙家。这时,孙家的大门冒出一股股浓烟,邻居们纷纷把水往屋里泼去,一个大汉搬来了梯子,然后人们一个个提着水,往屋顶洒去。当时,大呼声、泼水声、狗叫声、火爆声、呼呼风声,一应俱有。这样喧闹的场面,谁也没有注意矮小的王老五的举动。黑暗中的王老五用贼亮的眼睛扫视一圈,蹲下身子冲进了滚滚浓烟,钻进了孙老太太房屋,找到了孙老太太的钱包,把钱包紧紧地揣在内衣口袋里,然后摸到孙太太的床,背着老太太逃了出来。当孙家的儿孙看到身上、脸上满是烟灰的王老五背着老太太时,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孙家的二儿子,跪在王老五面前,说兄弟以后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只要他们家能帮上忙的,一定要吭一声。

遭了大火袭击的孙家,一段时间忙着重建房屋,街道上又热闹起来。听人说,孙家在原地基上盖了楼房,又听说孙家老太太房子里的柜子并没有被烧掉,那柜子里的钱包怎么不翼而飞了?现场那么多人,谁也说不准怎么丢的。倒是王老五自救了孙家老太太后,花钱大方多了,不是今天上街买给老娘买块豆腐,就是明天给老娘扯回几尺布做衣服。人们就怀疑孙家的钱丢了与王老五有关,但怀疑归怀疑,谁也没看见。连孙家的人也不敢上门找王老五要钱,那年头也没个监控,谁敢胡说啊?王老五偷孙家钱的事,是他自己跟村里人讲的,他说:“老娘饿啊,同样是老娘,孙家的老太太竟然吃得那么好,他觉得对不起老娘,才起了邪心。”他还说:“我主动找到孙家,将大部分钱都给了孙家,让人家有个活路。”

后来,村子里张家的桃子被人摘了,赵家的杏子被人打掉了,大家都怀疑是王老五怀揣回家,给老娘吃了。为了七十多岁的老娘有口吃的,谁也没有找到王老五家去跟他较真。

那年冬天,天阴沉沉的,寒风呼啸,大雪纷飞,王老五的母亲抵御不了寒冷,没熬过寒冬,在一个阴沉沉的午后离开人世。王老五身披长长的孝布,趴在红漆的棺材头上,不停地捶打棺材,跺着脚,大声地哭着:“娘啊,儿对不起你啊,让你冻死在寒冬。娘啊,你走了,儿回家,喊娘没人应啊,娘啊……”王老五的哭声,惊天动地。让在场的人,无不凄然。村里的人都说,这王家的兄弟就所王老五最孝顺老娘,他哭得最恸。

王老五非常勤劳。大集体时,他干完了生产队的活,就跟别人去生产队的大窑厂烧砖瓦。那时的砖窑,全靠一双手劳作。他首先找到粘性很强的黄土,粉碎所有的黄土,将土里面的石子和杂物扔掉。接着,他挑水泼在泥土堆上,然后拉着两头老黄牛上去来回踩踏。做完这些活,开始做砖瓦了。双手捧一坨陶泥,使劲砸进匣子里,再用弓弦沿着砖匣子表面一割,端起砖匣子,轻轻地倒扣在平整的撒有草木灰的地上。王老五烧窑大多选在夜间,待晒干的砖坯送进窑里,在窑洞的上层塞入柴草大火燃烧。夏夜乘凉,当看见窑洞的狼烟袅袅上升,在空中摇摆,人们都知道王老五在拼命改变自己贫苦的命运。

无论生活怎样窘困,王老五总改变不了他快活的性格。不知什么时候他学会了敲锣打鼓,谁家办红白喜忧事,必请他去敲锣打鼓。要是谁家娶媳妇,他一手掂着锣,一手拿着小锤,那小锤落在锣面上,发出急促而欢快的声音,最让人感到欣喜的是,他矮小的身材灵活极了,蹦跳腾挪,无不展示出蓬勃的生命力。要是谁家办丧事,他缓缓地举起小锤,慢慢地敲在锣面上,发出舒缓而忧郁的旋律,这时候,王老五的表情凝重,跟着唱道的先生,缓慢地挪动脚步。人们看着王老五的一颦一笑,禁不住发出会心的微笑。王老五在认真品咂别人的生活,也在认真的过着自己的生活。

王老五是村子里的活宝,有他在,村子里就不缺笑声。八婶是春天刚娶过来的新娘子,高挑白皙,是村里的一朵花。生产队里挑塘泥,队长安排男女搭配,即女人用铁锹给男人上塘泥,男人在用力挑到收割后的稻田里。王老五就挑着箢子来到八婶那儿,“哎,新娘子,我的娘唉,你怎么长得这么排场,我就喜欢你身上的味道,你上的塘泥一定不累男人。哈哈哈……”“你怎么说的,脸皮真厚,谁稀罕给你上塘泥。”八婶嘟起嘴巴,白了他一眼。隔一会儿,八婶挑起柳叶眉说:“小心晚上张炎(王老五的老婆)让你跪洗衣板。”“你说啥,张炎让我打快板。打快板,郎哩个郎,我是武大郎,武大郎就爱小新娘。”“呸呸”,八婶朝王老五脸上啐了一口唾沫,背着铁锹笑着跑走了。人们看着王老五哈哈大笑,这时王老五的老婆张炎跑过来拧着他的耳朵,说:“看你还丢人现眼嘛。”“哎哟,哎哟,我的小祖宗唉,我再也不敢了。”哈哈哈,哈哈哈,池塘里的人们一阵大笑。

王老五一家因为个子矮小,没少遭到人欺侮。村子里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走到王老五面前,抖动大腿,笑着说:“望你还没有我大胯高,整天能得不得了;你一小家还不够我一挑子,个个跟个土行孙似的。”王老五明白,这人分明是挑衅,往后退了几步,说:“我们一家矮小,是吃你的还是喝你的啦,你真是闲(咸)吃萝卜蛋(淡)操心。”那人觉得没趣,脸上尴尬一笑。这时王老五补充一句:哎,谁他妈的管不了自个,跑到寡妇家去了?”人们一阵大笑,那个爱找茬的人心里发虚,瞪着眼冲着王老五走过来:“你骂谁呢?”王老五紧紧裤腰带,搓搓手,笑容里堆满蔑视说:“我骂谁大伙都知道,就你不知道,你过来我对你说。”那五大三粗的男人没敢往前走,王老五踮起脚来到他面前,捂着男人的耳朵跟他说:“有一天,我真的看到你跑到寡妇家去了。”人们又是一阵哈哈大笑,那个男人脸涨得通红,举起拳头向王老五示威,王老五嬉皮笑脸说:“你打啊,我不怕。”那男人举起的拳头又放下了。人们又是一阵哈哈大笑,这一次的笑声比以往更激烈,像疾风骤雨,像鞭炮噼啪。那个男人灰溜溜地溜走了。王老五用他自己的方式,调侃着人间的丑恶良善,戏耍着别人也戏耍这自己。他说:“日子再苦,哈哈一笑就不苦了。”

八十年代,田地分到各家各户,过去那种大集体劳动时喧嚣的场面看不见了。但故乡裴大寨的山脚下,欢快悠扬的歌声时常响彻空荡的山谷,“ 一下那个田来乐呵呵乃哎,大家那个唱起薅秧歌乃,呀嗬咳,呀嗬咳,大家那个唱起薅秧歌乃。”这是过去生产队集体薅秧时唱的歌曲,王老五一个人田里薅秧时唱着薅秧歌,他一会儿独唱,一会儿模拟众人合唱。人们都说,这王老五就是王老五,一个人就是一台戏,也不知他天天高兴个啥。

最后一次见王老五,村子里一个长辈辞世,回故乡奔丧。在葬礼上见到了王老五,他是帮抬棺的。他已满头白霜,脊背已有些佝偻,但还是那样快活,他说,他也是七十大几的人了,有人给他算命,阎王爷在他七十八岁那年召唤他去。到了七十八岁,他绝不会像有些人那样舍不得死,他要快快活活地去阎王爷那儿报到,说不定还能混个人模狗样呢。有人打趣他:“你啊,活他一百岁,你现在还没见到孙子娶媳妇呢。”“哎呀,除非打个铁喉管,活到七十我就满足了,哈哈。”有人说:“王老五,现在都时兴钻石王老五,你这么穷穷的,也叫王老五,恐怕你到阎王爷那儿报到时,阎王爷说你是冒牌货呢。”“我本来就没戴钻石嘛,有什么冒牌货的。阎王爷要是嫌弃我这个穷鬼,放我回阳间,我就继续在阳间受洋罪。”哈哈哈,人们又是一阵大笑。

2022年1月15日 信阳浉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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