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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思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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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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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婶

二婶是二伯的妻子,她来我谋生的小城医院抢救。堂弟给我打电话说如我有时间,就赶往医院去看看,说完就挂断了电话。这消息如疾风骤雨向我袭来,我一时愣住了,该不该去看她呢?好几年没看见二婶了,她似乎从我的生命中消失了。堂弟的电话,也唤醒我有关二婶的沉睡记忆。

——引子

(一)

那晚放学回家,家里的门虚掩着,推开门,偌大的庭院寂然无声。走进堂屋,隐约听见母亲的呻吟声。我的心一紧,发生什么事啦?向里屋看去,微黄的灯光下,母亲枯黄的头发如鸡窝似的,竹枝般枯瘦的手指不断地擦眼睛,两眼红肿,脸上泪痕斑驳。她刚哭过,本想问问她什么哭,可觉得大人的世界和我隔着一层浓雾,怎么也看不透,我什么也不问,就出去了。

提着小桶来井边打水,踉踉跄跄地回家。来到米缸边舀一碗米,放进瓷盆里淘洗。找来一个小凳子,踩上去,给锅里上了水,学母亲将淘洗的米放进锅里,盖上锅盖把火煮稀饭了。稀饭烧滚了,就不再把火了。

天渐渐黑了,父亲、姐姐、弟弟都回来了。父亲的头发乱糟糟的,两眼布满血丝,白色的衬衫皱巴巴的,鸡肠子似的裤腿一条挽着,一条垂下来,脚上的黄球鞋上面满是汗渍和黄土。父亲这个样子,把我吓坏了。姐姐浇菜回来,她也不知道家里发生什么事,眼里满是恐惧。一向淘气的两个弟弟,收敛了顽劣,走起路来踮起脚跟,生怕惹恼了父亲。

返回厨房,我把火,姐姐炒菜。弟弟将饭桌搬到院子里,招呼吃饭。我进屋喊母亲吃饭,她竟然扭过头去,哭得很伤心。我悄悄退出门外,来到院子里吃饭。没了母亲在饭桌上,我们也没吃进饭。

“孩子们,今天,隔壁的表奶和你娘吵嘴,喝农药自杀了。表爷一发现,我就背她到医院抢救,去晚了,人没有抢救过来。他家里人这几天肯定会找我们茬的,你们几个小心些,不要招去招惹人家。”父亲看着我们说。

“爸,刚才我在菜地浇水,我们塆子里的人都说,这事不怨娘,是二婶捣的。表奶开始摘俺家的豇豆,俺娘让她不要摘了,表奶也没有硬和俺娘顶。后来二婶跑到表奶家去,跟表奶说不要饶过俺娘,说俺娘在外面说表奶是贼,让她不要愿俺娘的意。表奶就相信她的话,拼命和娘吵,中午回家就喝了农药。”姐姐气愤地说。

“你爷奶去世的早,你爸爸一开始靠着你二伯长大,那时你爸给二婶家挑水、打柴、做家务。和我成家后,你爸就不给她家干活了,你二婶就生气。说你爸给我做奴隶了,还说给我这样病秧子的女人做奴隶不值得。你爸每次买香皂、袜子,就买两双、两块,有我的,也有她的。”我们朝后一看,母亲起床了,扶着墙根一边说,一边蹒跚着走向饭桌边。母亲实在太憔悴了,瘦削的她仿佛一阵大风就能刮跑。我赶紧进屋给她盛来一碗稀饭。

“都不要说废话了,人都死了,不要说东说西的。这几天我们还是少说话,躲过这个风头就好了。”父亲劝阻母亲和姐姐。

“x婆娘,你把我娘害死的,我跟你没完,我一定让你们一家人不得好死。”这声音如一颗炸弹,破空而来。弟弟吓得躲在父亲身后,母亲把刚端起的饭碗又放下了,姐姐愣在那儿,不知怎样安慰父母。我吓得浑身冷汗直冒。抬起头,发现声音是从表奶家的窗洞飘过来的,窗洞那边的嘴脸我根本看不见,只觉得如黑头发般的黑。

母亲浑身发抖,眼泪扑簌簌往下掉。我和姐姐赶紧将把她扶进里屋,说不要理睬她,好好睡一会儿。

那天的夜晚特别漫长,母亲的呻吟声断断续续。

父亲承担了安葬表奶的全部费用,事情总算平息一阵。眼看着秋天过去了,冬天来了。母亲在家里躺了几个月,我们姐弟几个渴望她能起床晒晒太阳,她太需要阳光了。

那天,阳光温暖地照射大地。中午放学后,姐姐就将母亲牵出来,我连忙搬来靠椅,弟弟铺上他的破棉裤,就这样母亲坐在廊檐晒太阳。沐浴在冬日暖阳的母亲,慈爱地看着我们姐弟。

“x婆娘,你不是死了吗?你怎么又爬出来晒太阳。我娘都死好几个月了,你怎么还活得这么结实。”刺耳的声音穿墙而来,我们都不敢看那黑黑的窗洞。

奇怪,表奶的女儿怎么知道母亲在廊檐晒太阳呢?定是有人报信。这是我们都听见那边夹杂着我们熟悉的声音,仔细听,是二婶的声音。

(二)

“孩他爸,你赶快去菜园那边去看看,不得了啦。”母亲在厨房里气呼呼地将水瓢摔得叮当响。

“又怎么啦?大清早生这么大的气。”父亲嗔怪母亲。

“走,俺们一块去菜地看看,就明白了。”母亲说。

我随父母来到了菜地,看到地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刚砍倒的白杨树、红椿树,这些树每一棵都是母亲亲手栽的,已经三年了,好多树长得有碗口粗了。看它们倒在地里,伤痕累累,母亲的脸气得通红,父亲也默默叹气。

“我活了半辈子,到底得罪谁呢?平常谁家有困难,我都是主动帮助人家。这几年田地分到户,农闲时间,塆子里的人都可以去我的建筑队干活,弄几个钱。”父亲疑惑不解。

“老四,是我砍的。我家孩子大了,要盖新房娶媳妇,没有地方盖,只好把这些树砍倒腾出地方。”二婶跑过来说,但她脸上没有一点愧色。

“二嫂,你盖房子怎这样蛮横地抢占我家菜地呢?你事先怎么也不跟我们说一声,就这样把我栽的树都砍倒了。”母亲很气愤。

“就是的,二嫂,你盖房子,也不能随便将这些树砍倒。”父亲有点生气了。

“老四,我没有法子啊。”二婶装着很无奈的样子。

“二嫂,几年前,我在这几块地种上菜,你家的鸡将菜苗啄吃了;长大一点,又被猪拱吃了。没办法,我只好栽了几十棵树,长了好几年,眼看着再长几年,就可以做檩条,做家具,你这一砍,我瞎忙一场。”母亲越来越气愤。

“你的树砍了,我又没抬回去,你不照样让你孩子抬回家吗?”二婶没有一点悔意。

“算了吧,这样吵嘴,有啥名堂呢?我们认吃亏。”父亲又叹了一口气。

“二婶,我娘身体不好,你这样做不怕她气坏了吗?”我壮起胆子跟二婶说。

“那是你娘爱生气,不在这块地栽树,还可以找别的地方栽啊。”二婶好像很有理。

太阳渐渐升起来,东边的天空变成了一片红色的。父亲让我将砍倒的小树背回家去。在我俯下身子的刹那,我看见母亲坐在地上,浑身发抖,眼眶里泪水滚动。我也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可父亲说都是一个娘生的,不要跟二婶计较。

不久,又发生了一件让人意料不到的事,二婶让她的小儿子拉来几车土,将我家去在田畔厕所的路填起来了,平整一块空地,成为她家门前的场子。母亲又一次找她说理,,结果还是灰头灰脸回来了。

那以后,母亲常常犯病,身体更虚弱了。

(三)

清晨,家门前的池塘边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棒槌声。婶子们和年轻的的嫂子,蹲在池塘边清洗脏衣服。近日来,牛啊、猪啊,都下塘洗澡,池塘里的水变得发绿,水面漂一层水泡。在城里读师范的我爱干净,提着小桶到清澈的万象河去清洗。

“哎呀,俺家孩子的衣服不是衣服,在哪儿都能洗,你们那衣服才金贵呢,不能在塘里洗。”二婶的话里满是火药味。

我怎么觉得不对劲,回家跟母亲说起这件事,母亲说:“这个作怪的女人,连孩子也不放过。”

那年暑期,弟弟收到了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对于我们这个几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家来说,无疑是一个爆炸性的新闻。有人说,看看他家穷样,没想到孩子还算有出息;有人说我家祖坟埋得好,有那棵蒿。消息传到二伯耳里,他说:“他家女儿几年前考上了师范,儿子又考取了大学。我家和老四家共一个祖坟,为什么我家的孩子一个也考不上呢?”

“有啥了不起,你看我们万象河对面那谁家的儿子,到越南战场打仗,死在战场,回不来了呢。”二婶恶狠狠地说。

我不知道我们姐弟读大学,与打越南有何关系,为何二婶这样诅咒我们?母亲听了后,气呼呼地想去和二婶讲理,被父亲拉住了。父亲说:“你爱生气,一会儿还没开口,你就气得说不出话来,回来后会大病一场,可人家该吃吃,该喝喝;再说都是一家人,争个输赢又有啥呢?”说着将母亲按在大靠椅子上坐下。

春去冬来,姐姐恋爱了,将男朋友带回家,二婶看见了,跟人说:“你看她家女孩儿那样呆头呆脑,没想到还找那么好的男朋友。”那是姐姐人生最最灰暗的一段时期,被迫辍学的她,从男朋友那里得到一点点安慰,其实从心里、父母亲和姐姐对男孩子还是有点不满意。姐姐回家告诉母亲,母亲说,前段时间你二婶说,赶快托人找女婿,不然好男孩儿都被人抢走了。她家的女儿个个都宝贝,听说托东家找西家,找最好的男孩子做她的女婿。

星期天,回家看望母亲。刚进门,就嗅到不祥的气息。母亲生病了,躺在床上,眼泡红肿,嘴唇乌紫,憔悴得很。

原来二婶挑拨小婶、小叔两口子和母亲对着干。小婶、小叔说这几年跟出嫁的我和姐姐走亲戚,母亲把我们给他们送礼的钱克扣下来了,还说母亲挑拨我和他们之间的关系。母亲嘴笨,说几句,就泣不成声。可我刚才进母亲屋子前分明看见二婶和小婶一家,在家门口聊天,还不时哈哈大笑。只是从这以后,母亲不再和二婶说话了,我和姐姐也不愿意和二婶走亲戚了。

(四)

一年冬天,堂哥患上心脏病,到县医院检查,医生说要给心脏做搭桥手术,但手术费需要十几万元。堂哥是镇上学校的电工,每个月的工资不高,孩子小,嫂子也没有外出打工。堂哥摊上这么坏的病,二婶觉得天就要塌下来。但她不敢跟湾子里人讲,怕人家说她做了坏事,在儿子身上遭报应。她偷偷跑回娘家向一圈子亲戚借钱,家家户户都说种几亩薄田,都没有钱;嫂子也回了娘家,向兄弟们借钱,兄弟们说有点钱供孩子读书,手上也没有活钱。二婶寻思着,父亲在分田到户后,成立一个建筑工程队,给乡政府建大楼、修大桥,应该有点钱。可她一想到这么多年对母亲的刻薄,不好意思张口向父亲借钱。有一天,父亲看到嫂子愁眉苦脸,问及才知道堂哥身患重病。他跟嫂子说,二伯是他的亲兄弟,他们家的事就是他的事。第二天父亲就去建筑工程队,支出了钱,送到二婶手上。“老四,让我怎么说呢,我以前做的那些,真的对不住你们一家,我有罪啊。”二婶的眼睛红了。“不要说那些了,救命要紧,拿这些钱去医院做手术吧。孩子还年轻,往后的光景还长着呢。”

堂哥的手术成功了,从医院回家了。一天,二婶带着他来到了父亲的家。她说带着堂哥来谢恩的。说着,堂哥就跪在父亲面前,二婶说:“你四爹是个好心肠的人,这次你捡了一条命,多亏了她,你不要忘了他的恩。”父亲没想到二婶这样做,赶忙将堂哥拉起来。

这件事是住在家乡的姐姐跟我讲述的,姐姐还向我转述了父亲的一句话,没有一个人会坏到脚后跟的。

(五)

一年春节回父母家拜年,父亲说我几年没去二婶家了,二伯去世这些年,二婶独自一人过,晚景有点凄凉,让我去看看她。想起以前她待母亲的事,我极不情愿去。父亲说冤家宜解不宜结,还是去看看吧。

硬着头皮带点礼物来到二婶家 ,二婶的白发添了很多,脊背有些弯曲,精神大不如从前。看见了我,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张了几张,脸上挤出一丝笑来:“哎啊,孩子你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说着她伸出干枯的手将我拉进屋里。

“我昨天就回来了,几年没来看您老人家了,今天专门来看看您。”我看着二婶满是皱纹的脸说。

“孩子,难得你有这份心了,我老婆子有啥好看的。”二婶的脸上掠过一丝愧色。

“二婶,您年纪这么大了,二伯去世了,您一个人生活太不容易了,我早该来看看您。”我极力掩饰对二婶的怨气。

“孩子,你真懂事,你坐会儿,我到厨房给你煮饺子吃。”二婶边说着就向外走去,我随着她来到了厨房。一会儿二婶就煮好了饺子,她颤巍巍地将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放在餐桌上,碗没有放稳,两个饺子掉了下来,我看见二婶的两只手在发抖。

坐在火炉旁,吃着二婶煮的饺子,我第一次感觉她就像母亲。我抬头向二婶看去,她看着我说:“二婶做的饺子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我老了,烧不好饭了 ,你们年轻人做的饭肯定比我老婆子做的好吃。”

“二婶说哪里去了,您做的饭菜是家乡的味道,我是吃不够的。”我安慰二婶说。

吃完饺子,和二婶聊一会儿。二婶在二伯去世后,她独自抚养儿女,给他们成家立业。除了堂哥一人,其余的都到外面打工了,她一个人守着老屋,等待儿女如小鸟般回巢。

二婶居住的房子,正房是三间红砖黑瓦房,地面是青黑色的水泥地平,厨房还是几十年前二伯年轻时盖的土坯黑瓦房。二婶的两个儿子都搬到万象河畔的楼房了,他们让二婶搬到楼房住,可二婶说,还是住老屋舒服,这地方才是家。

父亲打电话让我回他那儿吃午饭,我向二婶辞别,二婶又伸出枯枝般的手抓住我,说我来看她也没吃到好东西,还劝我多住几天,她准备一顿好一点的好菜让我过来吃。我突然看见满面沧桑的二婶眼眶里噙满泪水,我心里一热,说下次回来一定好好吃二婶准备好的饭菜。

回到父母家,跟父亲说起二婶。父亲说,今年春天玉兰堂妹在常州的纺织厂被机器绞死后,二婶在夏天患了一场大病,好歹逃过了一劫,二婶很要强,一点不愿意用玉兰的抚恤金,她说那是小妮子拿命换来的,花她的钱,她的心疼得如刀割一样。二婶的病刚好,就忙着照顾玉兰上高三的女儿,给孩子做饭、洗衣,让孩子全力以赴参加高考。二婶这几年也没有和母亲吵架了,待母亲比从前好一些。

听完父亲的话,我的脑子里出现两个二婶。先前的、现在的;现在的,先前的。我很难确定二婶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的心绪是复杂的。之后的几年,我又没有去看望二婶了。

尾 声

匆忙往医院赶去,来到病房看见二婶,她脸色灰黑灰黑的,嘴巴张得好大,呼吸声如呼呼风声。堂弟说二婶去地里摘菜时被蜱虫咬了,昨天送到医院抢救,有一点好转。今天又严重了,他一个人紧张,就给我打了电话。我看见医生匆忙给二婶用上了呼吸机,她的呼吸声渐渐小了些,人渐渐清醒了些,两只手在空中乱抓,堂弟赶紧抓住她的手,二婶使劲拽着她的手,嘴巴一张一翕,堂弟将耳朵凑过去,二婶说,不要抢救她了,她很想家,她要回家。她的声音虽然小,也被我听见了。看着二婶,我的眼眶发热。

“二姐,我得赶紧送娘回家,不然娘会死在外面。”堂弟神色紧张。

“那就回家吧,给医院的总台说借一辆救护车吧。”我果敢地说。

救护车来了,二婶被抬了上去,堂弟仍然拽着二婶的手,跟着回去了。二婶回家的第二天,就离开了人世,她走时很安详。

2014年6月23日初稿,2023年10月14日修改 信阳浉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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