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热午间的教室,安静得很。
我躺在黑色刷漆的老旧木桌椅上,头顶上的电扇“吱呀”着奋力旋转。教室分外明亮,室外的灿灿之光似要冲破玻璃而奔来,我怯了怯,把头转向右侧,试图寻找安然入睡的姿势。
此时,视线内突然出现悬而未堕的一片桌纸,黑白的,太阳的图案,随风摆动,轻敲椅背发出声音,在只听得见风扇声的偌大教室里,它给了风声一阵和鸣。
我静静伫立在这样的境界,风里似乎听得见时间,这个神秘之物,在阳光下滚滚燃烧,经过我的耳畔,最终回到深涌的脑海,寻找沉没而美丽的珊瑚体。
儿时的我,住在乡下的外婆家,阴凉的堂屋,大家都在午睡,整个世界似乎只有炎热,锈斑斑的电扇卖力地兜风,厚重木门上的碎布随风变幻美好的舞姿。我循着水缸上的阳光望出去,屋外伫立着梨树、枣树与高大的松树,暑气四散,草丛显得愈发模糊,时而有些飞虫窜来窜去,隐约看见老朋友豆娘,草丛花丛里,常有它们在舞,小个儿,长身子,透明的翅膀上满是纹路,很有一种姿态的美。
往往这时,我屏住呼吸,静悄悄稳步靠近,耐着心等它停留得久些,便立刻用大拇指与食指夹住翅膀,欢喜擒来。懵懂好奇的我,将其翅膀摘去,看它会怎样,但外婆总担心我受虫扰,着急叫我进屋,我无奈地看一眼豆娘,心中暗暗祈祷它活过明天,甚至羽翅重生,好再陪我玩儿。
被摘掉翅膀的豆娘,在暑日里受着光与潮,最终不见了。
好在我心里有更大的惦念,外婆家屋檐下筑巢生子的燕儿,在三、四月的春天总会回来。
记忆中回春的气温还带一丝凉意,清晨时而有雾,我所住的这一隅红砖瓦小屋、屋旁的翠竹林、门前带星点白花的梨树以及门口那一片满是露珠的草丛,都笼罩在似有若无的白雾里,身处其中,是能将四周的模样认清的。但若是在那小路尽头的高处远远去看,竟一时无法分辨小屋的入口,只见恍惚人影。雾时而拂着草丛上的露珠,又搭拢在屋檐上,也与白梨花、翠竹叶戏耍,最后垂在湿黏的红褐泥土上,坠了下去。
我常跑过去,用手托住半空中的雾,不让它坠,它似是嘲笑我的无知,从我的手指缝中溜走,又穿过发丝使其黏腻,然后消失。
就在我满心沮丧之时,外出觅食的燕子飞进堂屋,我立马跑进屋内,它正努力筑巢,一点点将泥点粘在上次没筑完的巢上,做好以后的巢像个半锥形口袋,附在墙角、墙沿或屋檐下。
外婆家很受燕子的欢迎,往堂屋里晾衣服的两侧铁丝架上一望,就能看到几处燕巢。有时,外婆不让我捉虫,也不让我出去和小伙伴玩儿,我就坐在大木桌前抬头看燕巢。
有一次我惊喜地发现巢中探出几个小脑袋,“啊呀呀!生崽啦!”我大叫,找来外公和哥哥,外公慢慢歪歪地从侧屋出来,坐在大木桌前,端起米酒抿一口,眯着眼抬头看,说:“哈哈,今年的第一窝啊,‘燕子刁’生得比去年多一只。”
外公将每只常来的燕子都取了名,还能分辨。我看着这些似乎长得一样的燕子,花了眼,等到它们都产蛋孵出小燕儿,我更无法分辨哪一只是外公所说的“燕子刁”了!无法分辨,不会久留,因此我常常盼望它们在别的季节也回来与我相聚,但若真的见面,恐怕也难分辨是否是上次那几位可爱的“客人”,不过大人说燕子吉祥,有灵性,认“老家”,但愿是吧!
天上燕群飞去,乡间小路延伸,光灿灿地走远了。我的乐园,如今清寂萧然。附近的邻里不再住红砖旧房,纷纷搬走,枣树被砍断,盛满繁花的梨树再也未见,硬实整饬的水泥路,开着泥巴花的脚丫似乎也因不多得的大地之气而壮硕美丽。
外公,这位经常在大木桌前为我倒水兑酒糟的慈蔼老人,已安息在乡间的土地。或许人们都活在境界的倒影的心灵世界,原本的宇宙则流露生机,永远充满快乐,它们赋予生命活泼盛开的花朵,虽然在岁月里凋落,但种子沉在生命的果肉中,滋润着生活的味道。
我想,也正是这种子,让我在暑热里有了这段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