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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智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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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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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海而歌

盛舟一个人坐在甲板上抽烟,看着一明一灭的烟头发呆。

轻柔的海浪拍打着船舷,发出的声音时而细小如恋人耳语,时而洪大如山呼海啸。上船的第一天,师父就告诉他,晚上不要看海,也不要听海,水里有海妖,会迷惑人的心志。盛舟当然不会相信海妖之说,但初到海上的那年,他确实被大海吵得整夜睡不着。

“小子,怎么不去看演出呢?一个人在这偷偷摸摸想媳妇儿了吧。瞧你小子这点出息,你媳妇儿在丈母娘家等你呢,说不定就在海对面,是个韩国妞呢。韩国妞都长一个模样,都像宋慧乔似的,嘿嘿。”二副大刘手里拎着只矿泉水瓶,盛舟知道那瓶子里装的是酒,只瞥了一眼,嗯了一声。大刘跑到船尾,高唱着《大海啊,故乡》,冲着大海撒了泡尿。

一上船就是两个月,这帮老爷们除了打牌,就只能喝点酒了。听说前几年有个小伙子喝了酒,失足掉进海里,失踪了。海上救援队搜寻了三天三夜也没见着人影。一个人在海上失踪三天就没有生还的可能了,但仍不能报死亡,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新婚不久的妻子等了两年才改嫁。从那以后,公司严禁在船上喝酒。规定是规定,每次上下船也都有严格的检查,但这些老职工总是能偷偷地喝上两口,盛舟也搞不清他们都怎么弄到的。

大海在轻轻的摇晃,这已经是最温柔的海风了。盛舟注视着远处燃烧的火炬,那里是采油平台,这个几十米高的大家伙在夜晚的海上就只有火柴头那么点亮光,却是整个漆黑的海面上唯一一点亮光。海水拍打着船舷,白天碧蓝的海水激起白色的细浪,但在夜里,那里是一团浓重的黑色。盛舟不敢往下看,那深邃的黑色仿佛有一种巨大的能量,可以把任何东西吸入,吞噬掉。海上的黑夜是这世界上最深沉的黑,是令人无法凝视的黑。

在海上待了三年,盛舟见过温柔的海,也见过狂暴的海。那一次,预报台预报会有台风,要求马上撤回。就在回去的路上,大海开始发狂了,船体的摇晃幅度已经达到了12度,他仿佛能感觉到自己的肝脏移到了脾脏的位置,脾脏跑去了胃那里,胃被挤压变了形,不停地抽搐着,小肠如同失重了一样,在空荡荡的腹腔里漂浮起来,随时可能打成一个结。船上的人都已失了人形,只有大副和船长叉开双腿,扎着马步,紧紧握着船舵。船上的人都说他俩真他妈的牛。回到避风港,大海的狂暴才真正开始,盛舟在宿舍里整整躲了三天两夜。

怪不得人家都说“能上山莫下海”呀。什么头枕波涛,什么机械轰鸣谱成摇篮曲,都是屁话,无病呻吟,站着说话不腰疼,都是吃饱了撑出来的豪情。

大刘唱完了他的《大海啊,故乡》,摇晃着朝盛舟走过来。盛舟知道他的摇晃与酒无关,大刘就住在隔壁,没有什么不良嗜好,摇晃只是表明他今天心情不错。

大刘捅了捅他。小子,有烟吗,来一根。

盛舟从兜里掏出烟,给大刘点上。大刘狠狠地吸了一口,往夜空里吐出几个烟圈,看着它们一点点变大,直到扩散变形,慢慢消失在空中,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指着船尾说,嘿,有老子这泡尿,明年这片的鱼肯定多。

傻小子,有啥心事,跟哥说说。大刘背靠着大海,两只胳膊搭在护栏上。不用说我也能猜个差不多,哥是过来人,你那点小心思哥还能不知道?是不是想对象了?

啥对象呀,上次休班人家给介绍了一个,见了一面就上船了,哪有时间谈呀。肯定又要散伙了。

上次休假相亲认识的女孩叫孟遥。跟他同年,长得不算漂亮,但挺耐看的,人也挺随和,盛舟觉得以自己的条件,人家能答应见面就不错了。他的自信在相亲市场上早已经被击得粉碎了。后来他常想,之所以她会来见他,大概也只是因为二十九岁的女孩被家里催婚催怕了吧。

那现在呢?现在怎么样,还联系吗?

联系,也算不上联系。咱这个破活,她发微信我又不能及时回,等我忙完了,已经过去三四个小时了。

男人嘛,你要主动点。拿出点男子汉的气魄来,女孩要追,越是好女孩越要拼命追,你不追还等着人家来追你呢?你以为你谁呢?你是马云还是你爹是马云啊。

我知道,想主动跟人家聊,可不知道该说啥。

以前谈过恋爱吗?别告诉我你还是个雏儿。

大学的时候谈过一个,毕业就分手了。后来就上船了,都是相亲的,一般见面不超过两次就散了。

来船上几年了?

三年了。

嗯,我看你是在船上待傻了。

在船上待了三年就没见过女的,可不待傻了吗。你说,现在的女孩子说现实比谁都现实,一见面就问有车吗?有房吗?可还一天到晚要追求浪漫,现在的浪漫都是钱堆起来的,就咱这几个工资,拿啥浪漫呀。

这你就不懂了吧。大刘猛地侧过身,把头往后一甩,一只手把烫着来昂那多式大卷的秀发往脑门后一捋,虽然头发有点油腻,但动作还是蛮帅的。看得出来,当年的大刘一定也是能迷倒一大片的。别看哥现在三十好几了,要不是我有老婆孩子退出情场了,就你们这帮小鲜肉可真不是我的对手。

这一点盛舟一点也不怀疑,大刘常年健身,现在还有六块腹肌,皮肤被海风吹成健康的小麦色,要是开个视频一定能成网红博主。大刘这样的八零后在船上是最尴尬的一批,在以船长为首的七零后眼里还是小青年,在九零后眼里,他们那些所谓的新潮、耍帅都已经又土又low了。在网络里,九零后比八零后酷炫的多,但在生活里,与现实世界的人打交道,九零后们似乎就不那么在行了。

那你教教我怎么追,就说说你怎么追上嫂子的吧。

我追你嫂子呀,那还用追吗?就凭咱这一张帅脸,再加上这一身男子气,浑身散发的荷尔蒙,嘿嘿。大刘把T恤的领子揪起来,把鼻子凑过去闻了闻,一幅自我陶醉的模样。盛舟把脸扭到一边做了个呕吐的表情。

不跟你瞎扯了,这些你也学不会。告诉你吧,每个女孩都喜欢浪漫,不过,拿钱买的浪漫可不是真的浪漫。

那我怎么办?网上那些土味情话我可说不出口。

大刘摆了摆手,夹在手上的香烟在夜风里亮了一下。那不叫土味情话,那应该叫渣男语录。你觉得哪个智力正常的女孩会喜欢听那种东西。送花、看电影,浪漫吗?No,浪漫应该是最简单的事情。你看,这天上的星星多美。

盛舟抬头仰望着夜空。长这么大都没仔细看过星星,也不是不想看,只是如今的城市里是看不到星星的,哪怕是这个连四线城市都算不上的小城,夜空依然被越来越嘈杂的灯光遮蔽了。在城里,即使再怎么睁大双眼也只能看到三四颗星星而已。此时海上到处一团漆黑,深邃的夜空如同一张黑色的天鹅绒幕布,密密麻麻的星星就是镶在幕布上的碎钻,海风一吹,星星一闪一闪,就好像能看到幕布抖动时出现的褶皱。此时会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头上的才是大海,在月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

大刘也仰着头,低声说了一句,这就是星辰大海。现在城里人都渴望星辰大海,我们就天天跟它们在一起,你能感觉到吗?你说如果他们知道星辰大海是这样的,他们还会有渴望吗?大刘转向船尾的方向,看着那个火柴头大小的火炬,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小会儿。他把手里的烟头用力弹出去,看着火光忽地亮了一下,没飞出多远就被吞没在黑暗里,随即转身看着盛舟。你拍一张照片发给她。

盛舟有些迟疑地举起手机,可是怎么也拍不出眼前看到的效果。大刘接过手机,一番摆弄后拍了一张照片,还真有些专业摄影的样子。盛舟满怀钦佩地看了他一眼,嗖地一声发给孟遥。很快,他收到了回信:这星星可真美!盛舟脸上的笑容就像微信里那个呲牙的表情一样掩饰不住了。大刘在他肩上轻轻击了一拳,傻小子,学着点吧。

刘哥,你真行啊!这招还真管用。盛舟赶紧又掏出烟给大刘点上,你的摄影水平很专业呀,教教我。

没问题。大刘望着大海深处,人类不应该发明照相机,更不应该发明智能手机。一但有了相机,就少了艺术,诗、散文、绘画,甚至是情书。能拍照了,谁还会去费心用语言、用画去描绘呢,人的语言与大自然比起来是多么晦涩,能看到的美景,就用心去看,去感受就好了,再好的艺术家也描述不出万分之一。

他们的船就是大名鼎鼎的“前进号”,一百多人共同生活在这艘船上。百年修得同船渡,盛舟想,这帮人修炼的时候一定是走火入魔了,要不就是受到了诅咒,才使得一帮大老爷们成年累月的待在一条船上。现在的前进号距离岸边近四十公里,离采油平台也有十几公里,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这个足有一百多米长的大船看上去只是一个小点。在船上,到处都是大家伙,缆绳比人的胳膊还粗,他们在各种硕大的设备之间穿梭,就像在巨人仓库里工作的小矮人。

他们的工作就是在海底敷设管道,把采油平台上采出的油、气输送到陆上,就是从那个放喷火炬那里一直敷到岸上。管线一层套一层,钢管套钢管,外面还要套水泥配重管,每米管线重达几十吨,船尾的机器轰鸣声仿佛巨兽疲惫的喘息,盛舟时常担心哪天这个大家伙会累断了气,可它总是哼哧着,听着让人揪心,这口气儿却从没断过。管线在船尾处缓缓地被输送进海水里,大海就像更大的怪兽把这条乌黑的大蟒一点点吞进嘴里。这庞然大物一下到海里就像面条一样,人类看来伟大的工程在大海看来是多么微不足道。

早上,盛舟早早的起来,站在船舷上,看着太阳一点点从海平面上冒出来。这片海空空的,没有一点遮挡,太阳就像是从海里面冒出来的一个大泡泡。红红的朝阳起初是鲜嫩的,柔软的,仿佛没睡醒的样子,随着它一点点地上升,光芒才散发出来,把周围的云彩镶上了一道金边。盛舟一直等到太阳露出三分之二才拍了两张照片,虽然不如大刘拍的好,但这天然的美景无需修饰也够美了。

嗖的一声,他把照片发给孟遥。

哇,海上的日出太美了!孟遥几乎是秒回的。盛舟心里美滋滋的,这可比说早安有效多了。这一天,盛舟就像上满了发条一样,干活特别带劲儿。

十点多,补给船来了,师父让盛舟帮忙去拿补给。补给船停在前进号旁边,就像站在巨人脚下的小朋友。送补给的老张把米面粮油放进直径两米多的吊篮里,盛舟他们把吊篮拽上来。大刘忽然跑过来,老张,我的东西带来了吗?带来了,在篮子里,一个红布包。这回有个超大个的,回去你得请我喝酒啊。没问题,谢了啊。

盛舟很好奇,难道是酒?等把吊篮拉上来,大刘迫不及待地冲上来找东西,盛舟忙拦着问,是啥?保密。不说就不给。大刘一把把盛舟扒拉开,在吊篮里找起来。盛舟眼尖,一眼看见在一堆白菜下面的红布包,一把抢在手里,高高地举过头顶。大刘过来抢,盛舟举得更高了。小子,别碰坏了,一会儿给你看。盛舟把红布包放到大刘手里,大刘像捧宝贝一样捧着,示意盛舟跟我来。

大刘带着盛舟进到宿舍,把布包放在床上,蹲在床边,小心地打开。是一个大约二十多公分的砗磲贝,盛舟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眼前这个砗磲贝是很洁白,但砗磲本来就是白呀。是不小,可是也不是多么出奇的大,他疑惑地看着大刘。嗨,我以为啥宝贝呢,不就一个砗磲吗?这有啥稀罕的吗,至于你这么当宝贝一样?盛舟有些失望地一屁股坐在对面的床上。

小子,你懂什么。给你看样东西。说着,大刘从床底下拽出一个箱子,从箱子里小心地捧出一个盒子。

嘁,别又是一堆贝壳吧。盛舟已经没什么兴趣了。

大刘打开盒子,把东西小心翼翼地取出来摆在桌子上。这下盛舟两眼睁得老大,嚯,大哥,这是啥呀?盛舟忍不住伸手去摸,大刘一个劲地嘱咐小心小心。

这是一个芭比娃娃!只是,娃娃穿的衣服全是不到一公分的小小的白色贝壳镶嵌成的!娃娃的头上戴着一顶白色贝壳镶成的大沿太阳帽,裙子显然还没有完成,现在是贝壳镶成的一条超短裙,看样子最终应该是一条白雪公主式的蓬蓬裙,应该是奥黛莉·赫本的经典造型。不用大刘嘱咐,盛舟也是小心得不能再小心了,想用指尖去触碰一下,又生怕碰坏了那些洁白的小贝壳。这就是工艺品啊。

盛舟扭头看着大刘,满脸疑惑,大刘脸上却满是得意的表情。怎么样?小子,服气了吧。

原来,大刘在工余时间都是在做这个呀,怪不得他从来不去打牌。这是给谁的?给嫂子的吗?不是,给我闺女的,是她五岁的生日礼物。大刘眼里闪着光,脸上闪耀着盛舟从来没看到过的光彩。

盛舟抓过大刘的手,手掌手背地仔细检查着,显然是在质疑这么精美的东西能是出自这样一双手吗?这双手黑黝黝的,青筋暴起,别看有些粗糙,但手指细长,据说这种人是天生的心灵手巧,右手食指和拇指处有很多细小的刀口,由于胶水的反复涂抹,指纹已经不很明显了,摸上去好像结了一层硬硬的壳。

真有你的。用得着费这么大劲吗?做了多久才做成这样?主要是贝壳得一点点收集,做的话前前后后也有小半年了吧。马上就快完工了,看到这个大砗磲了吗?做裙子的大裙摆刚合适。大刘把砗磲贝拿起来,往裙摆处一比量,大波浪形的贝壳刚好形成裙摆的衣褶,马上为这个娃娃增添了动感,仿佛正款款向你走来。贝壳洁白无瑕,让这个娃娃如仙女般纯洁可爱。

亏你想得出,这真是太妙了!盛舟身体后倾,斜靠在墙上,看看娃娃又看看大刘,满眼的羡慕,有那么一刻甚至有些嫉妒。

咱们成年在船上待着,一年在家拢共待不上俩月。可怜我闺女五岁了我都没有给她过过一个生日。大刘甩了甩头发,掩饰一下自己的情绪。嫂子那么漂亮,又是个护士,听说想当年还是厂花呢,怎么看上你了呢?这个么,不光是因为我人长得帅。大刘又往后甩了甩他快到肩部的大波浪卷。来根烟,不能让我干说呀。

盛舟赶紧掏出烟给大刘点上,大刘深吸了一口才慢条丝理地讲起他当年的罗曼史。年轻时的大刘没有什么上进心,大专毕业后以子女工的身份进了厂子,不愿跟父母住,一个人住在厂职工宿舍里。一天晚上,他突发高烧,别人都去加班了,只能自己到医院去打吊瓶。正赶上她当班,看他没有陪护的,就对他格外地关照了两句,当时他觉得这个护士挺漂亮的,也很温柔,但也没敢多想。刚巧来了几个小伙子,借酒撒疯,大闹急诊室,还有一个家伙开始对她动手动脚。这下大刘可看不下去了,把针头一拔,上演了一出英雄救美,把几个家伙赶跑了。在打斗的过程中,额头上挨了一下,鲜血顺着脸颊流到脖子上,她给他处理了伤口。再后来,有人给他介绍对象,见面一看原来是她,两个人就好上了。

这听起来像上世纪的故事,现在哪还有这种事,只有在游戏里还有这种英雄救美的情节吧。盛舟半信半疑,那你怎么上船的?

改革呗,厂子效益不好,船上招人,有海上补贴,就来了呗。嫂子乐意吗?不乐意有啥办法,现在就这种形势,钱难挣啊。你嫂子一个人在家带着孩子不容易。你小子,要谈就好好谈,可不要辜负人家,咱们这种工作性质,唉。我闺女长大了,只要我活着,坚决不能让她嫁个海上漂的。

盛舟愣了一下,啥意思嘛。大刘拍了拍他的肩,没啥,好好谈你的恋爱,好好对人家姑娘,要不然我都饶不了你。

接下来的日子里,盛舟时常给孟遥发些海上的照片,有时是在船头掠过的海鸥,有时是船尾翻腾的白色浪花,有时是跃出海面的鱼。有一次,他拍到海面上的一只背鳍。孟遥说,不会是鲨鱼吧。他说,不是,是海豚。还给她讲了很多船上的防鲨工具。

孟遥也给他分享了很多她的生活。她是油三代,上了一所不怎么样的三本学校,毕业后一开始在家呆着,后来实在呆不住了,就准备自己创业,在万恋街开一家小店。父母、爷爷奶奶都是油田职工,对于她创业的想法一致持反对意见,他们宁可让她在家啃老,也不支持她创业,他们一致认为,最好的选择就是等着油田招工。成为油田职工,哪怕不是正式的,也是最好的选择。但她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想去实现自己的价值,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店。

她说的这些,盛舟都能感同身受。自己的处境跟她差不多,上学学了个酒店管理,可是毕业后发现哪有酒店可以让他管理呢。尝试着打了好几份工,多数都是销售,拿着极低的底薪,承受着力所不能及的KPI,几乎无一例外的,试用期一过就被辞退了。船上招工,父母就给他报了名,按待业子女上了船。专业不对口,只能从最底层的工作做起。他不喜欢这份工作,可是,好像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他倒很佩服孟遥的勇气,每天看着孟遥一点一点的筹备她的小店,他好像觉得自己的理想也在一点点实现着。

两颗年轻的心在网络的连接下越靠越近了。这是他毕业以来最甜蜜的日子,也是最煎熬的日子。他有时觉得,也许不久后他们就会结婚了,这时他就会觉得无比幸福;有时候又会觉得自己配不上孟遥,孟遥会瞧不起自己,一时间又会垂头丧气。

大刘早洞悉了一切。小子,这回是真恋爱了。

盛舟时常来找大刘倾诉一下恋爱的烦恼,大刘磨着他的大裙摆微笑地听着,有时好像也回到了自己恋爱的年代。

这天,盛舟看着大刘把最后一片裙摆粘上去,娃娃变成一个穿着婚纱的新娘,一个个洁白的贝壳就是婚纱上精美的珠绣。盛舟再一次被眼前这个娃娃惊呆了,他想象的是孟遥穿上这个贝壳婚纱的样子。盛舟拍了一张照片,发给孟遥,还给她讲了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

孟遥的小店就要开业了,希望盛舟能来参加她的“开业典礼”。

盛舟请了三天假,跟着补给船回到了岸上。双脚踏上地面的那一刻,想起自己第一次上岸的情景,习惯了船上摇摇晃晃的感觉,脚踩到踏实的地面反而感到脚下不稳,回家躺在床上倒有种晕船的感觉。三年后,他早已习惯了稳定和摇晃之间的转换,不觉地笑笑,自己已经成为两栖动物了。

第二天,盛舟穿了一件白色衬衫,捧着一大束花来到万恋街。小城外来人口本来就不多,一场疫情后实体店生意更是冷冷清清,即使是周末也是门可罗雀,但这条步行街的情况比他预想的要好些。不时有年轻人三五成群地经过,虽然比不上前些年人头攒动的热闹景象,却也是难得的热闹了。

按照孟遥的指引,盛舟很快在街拐角处找到了这家小店。小店夹在美甲店和甜品店之间,沿街的窗户使用了地中海风格,白色的拱形窗框外爬满了橘红色的凌霄花,窗台上一颗硕大的白色贝壳被用作了花瓶,靠窗台摆了一把摇椅,偶尔有路过的行人过来坐在椅子上休息或者拍照。门口一块做旧的木头牌子上写着“海之梦”。小店虽小却很独特,从外观看不出是经营什么的,反倒让人有一种想一探究竟的好奇。

盛舟推门进去,响起一声清脆的门铃。屋里没有人,他仔细打量这家小店,这里的一切对他来讲既熟悉又陌生,很多细节他在微信中见过,可是组装在一起,又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装修延续了地中海风格,墙壁做成了凹凸不平的造型,墙面质感粗糙,仿佛置身海边山洞,让人马上远离了门外的喧嚣,空气瞬间变得宁静而适意。小店中间一张大大的操作台,淡蓝色的桌布和桌边粗犷的木质长凳都给人带来大海的气息。桌上摆着各种手工工具,剪刀、胶水、胶枪、转台、钳子、熨斗等等,还有一个未完成的工艺品,好像刚刚有人用过。房间四周是一排排的架子,摆放着各种手工艺品,有些是完成的样品,也有未完成的半成品,有干花制作的,也有粘贴的,还有用于涂色的。

盛舟刚拿起一个未上色的海绵宝宝石膏像,身后传来姑娘的声音,你来了。他忙放下海绵宝宝,转过身,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脖梗子。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虽然在微信上聊了两三个月了,也视频过,应该也算熟悉了,可盛舟依然比第一次还紧张。孟遥微笑着说,这花是送给我的吗?盛舟赶紧双手把花奉上,说了声开业大吉。孟遥一边招呼他坐下,一边把花分插到几个花瓶里。

他的眼睛不敢在她身上停留,孟遥穿了一条白色碎花连衣裙,让他想到那个贝壳娃娃。他双手不住地搓着膝盖,继续环顾四周。这店看起来跟我想象的不一样。是吗,是好还是不好呢?完全超乎我的想象,真不错,你可真能干。谢谢你的夸奖,这些好多都是我新手制做的,没办法,家里给的那点启动资金实在有限,只能靠自己动手,还有些没做完,店开起来我可以慢慢做。是吗,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你尽管说,我都行。

孟遥被他一脸真诚的样子逗笑了,好啊,那你以后休班可以来我店里帮忙了,不过暂时我可能付不起工钱啊。看你说的,跟我还谈什么工钱呀。孟遥看了他一眼,他也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唐突,下意识地把手往兜里伸,又觉得在这不应该抽烟,于是手又缩回来,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孟遥笑笑,起身去给他倒了杯水。

谢谢你来参加我的小店开业。真诚的祝贺你,祝你生意兴隆!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店到底是经营什么的?这叫手做体验店,就是以前的DIY,现在的年轻人中比较流行的。来,你先来体验一下吧,算是本店开张的第一个客户。选个喜欢的,我教你。就做你在做的这个吧。于是,两人合作完成了一个微景观,金色的沙滩,红白相间的阳伞,白色的沙滩椅,蓝色的小船,两只橙色的桨,岸边巨大的棕榈树,礁石、贝壳、水草、拖鞋……这是后来常常出现在盛舟梦里的场景,连同两个人共同制作景观的每一个细节。

马上七月初七了,工会组织家属上船来参观,每家最多只能来一个。这可是船上的大事,从一周前就开始准备,甲板每天拖得锃亮,扶梯、护栏都重新刷了漆。大伙干得那叫一个起劲儿,比迎接领导检查可认真多了。

盛舟邀请了孟遥,他从来没有这么热切地盼望过什么事情。

这天一大早,盛舟起床先做了五十个俯卧撑,又冲了个澡,就站在船舷上望着岸边,每每有向这边驶来的船都要张望一番。小子,一大早的发什么骚啊。还早呢,安心等着吧。大刘抹了一脸剃须泡沫,一边刮胡子,一边从小窗口冲着盛舟揶揄着。

盛舟又望了一眼岸边的方向,进到大刘的宿舍,坐在对面看着他刮完了胡子,对着镜子,抚摸着自己的两腮,仔细检查着。现在还有用剃须刀的?你懂什么,还是这个刮的干净。怎么样,你哥还是个帅小伙呢。嘁。盛舟不再看他,而是盯着桌上的一只木盒子,按大小看,应该就是那个娃娃。怎么?准备今天送给嫂子?今天是个多好的日子啊,牛郎织女相会,我们才是真正的牛郎织女哩。你媳妇儿也来吗?你说孟遥吗?她今天也来。不赖呀,今晚哥给你安排,让你们煮成熟饭。这,不好吧,我们还没……傻小子,听哥安排吧。

十点多,瞭望台上有人喊了一嗓子,来了。全船人员马上跑到甲板上集合好了,船长多少有点无奈地说:你们这帮子,比消防应急演练速度快多了哈,啥时候你们干活有这一半的劲头就好了。老大,别说我们了,就跟你不想嫂子一样。船长黝黑的脸膛上露出少有的笑意,今天都给我好好表现,别在娘们儿面前丢脸。又回头对着大副说,以后让工会少搞这些,扰乱军心。大伙哄笑着说老大的心也给扰乱了。

在大伙的笑声中,小船一点点靠近了。船上的女人们都站在船舷上,冲着大船挥动着双手。前进号上的人群也开始骚动起来,有人挥手,也有人转过身去偷偷地抹去眼角的泪水。

老天爷很给面子,这天的风很小,几乎没什么浪。此时的前进号正处在载重状态,小船上的人不用爬软梯,只要顺着铝梯就能登上前进号。

前进号足有三层楼那么高,女人们看着这节窄窄的铝梯,都不敢上前了。这帮完蛋娘儿们,愣着干啥,这都不敢上还来海上干啥。船长嘟囔着。叫大副,你去搭把手。大副顺着梯子下去,伸出手,示意,嫂子们,来,跟着我。还是没人敢上,大副只好下到小船上。这已经是最好的气象条件了,没事的,我在这扶着你们,都到这了,不能就这么回去吧。女人们还是不敢,有个胆大的,走到梯子跟前,虽然没有风,船头还是在不停地摇晃着,女人看了看还是退回去了。

不行,扔几条安全绳下来。大副冲船上喊。很快,船上垂下几条安全绳。大副让女人们都穿上救生衣,给准备上船的人拴好安全绳,在他的再三鼓励下,女人们才一个一个地攀上铝梯。上得船来,拉着自家男人的手先哭了起来。一时间,船上一阵忙乱,像经历了一场大灾难后的重逢一般。

盛舟接过孟遥的手,孟遥跳下梯子也扑到盛舟怀里哭了起来。这是他俩第一次拥抱,想不到是这样的场景,不像是恋人,倒好像是久别的亲人一般。在这样的情景下,很难不动情的。盛舟轻轻搂着她的肩,吻了吻她的头发。止住哭泣的孟遥从盛舟怀里挣脱,看了看周围,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这时大家的情绪也都稳定了下来,十多个女人在船长的引导下开始参观前进号。这是前进号第一次迎来这么多女人,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幸福和喜悦。女人们一边参观一边赞叹,不时地回头看一眼自己的男人,那眼神里有赞叹,有爱怜,更多的是疼惜。

参观完,大家一起聚完餐就各自回宿舍去了。盛舟要去找管理员给孟遥单独要一间宿舍,被大刘拉住了。你不用去找了,找也没有,宿舍一共就这些,轮班的人不在,才有她们的床,哪还能给你开个单间呢。去吧,啥年代了。

回到宿舍,孟遥已经在他的床上睡着了。这一上午实在太累了。盛舟在对面的床上躺着,一会儿看看熟睡的孟遥,一会儿盯着天花板,却睡不着。

孟遥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了。发现盛舟正在对面看着她,急忙坐起来,不好意思地捋捋头发说,我太困了,睡着了。盛舟微笑地看着她,走,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此时的下午还有些燥热,船上静悄悄的。盛舟拉着她转来转去,爬上最顶上的停机坪。两人站在停机坪中间的大“H”上,看着远处的大海,几只海鸥在他们脚下飞过,发出欢快地叫声。孟遥转向太阳的方向,张开双臂,海风吹起她的外套,像鼓起的风帆,棕褐色的秀发在阳光下闪耀出金色的光芒。

盛舟不由得想起一首诗:“风吹起你的/头发/一张棕色的小网/撒满我的面颊/我一生也不想挣脱。”孟遥第一次吻了他,他说这是海子的《海上婚礼》,我们可以在船上举办一场海上婚礼,你穿着洁白的婚纱,我们就在这停机坪上许下诺言如何。孟遥以吻作答。

晚饭后,大家在餐厅联欢,盛舟和孟遥在甲板上看着星星。

等他们回到宿舍,大家也都已经散去了。两个人分别坐在两张床上,面对面傻笑着,热恋的甜蜜弥漫了小屋。

隔壁忽然传来咣的一声,两个人吓了一跳,都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听着。

传来女人小声啜泣的声音,我需要的是一个丈夫,孩子需要的是一个父亲,我想要的就是一个完整的家。全程只听到女人的声音,大刘一声没吭。接着是咣啷一声,显然是什么东西被摔碎了。

盛舟忙跑到隔壁,差点跟冲出来的大刘媳妇撞个满怀,跟着来的孟遥把嫂子带进了盛舟的宿舍。

大刘颓然地坐在地上。白色的贝壳散落了一地,大砗磲贝做成的裙边被摔掉了角,原本打磨光滑的裙边露出了锋利的尖角,大刘的指尖有血滴落下来。盛舟默默地把撒落的贝壳捡起来,放进木盒子里。

四个人度过了一个难眠的夜晚。

第二天,女人们要下船去了,她们红肿着眼睛,挽着自家男人的胳膊不愿撒手。此时的大刘媳妇已经下到小船上,正仰着头,深情款款地望着他,用力挥动着双手。大刘把包扎着白色纱布的手微微抬起来,轻轻摇了摇,看着媳妇飞快地转身进了船舱。

孟遥神色也很黯然,直到盛舟小心翼翼地扶她走上铝梯,看着她一点点下到小船上,两人始终保持着沉默,昨天所有的美好一夜之间化为了泡影。前进号上的男人们目送着小船越走越远,直到变成一个小点消失在海平面上,才又垂头丧气地回各自的岗位去了。

船长嘟囔着,以后再不许女人上船了,娘的,扰乱军心。

盛舟给孟遥发了条微信:也许我们将来也会和大刘他们一样,如果你不能接受这样的生活,我能够理解。等了很久很久,他才收到孟遥的回信:我期待一场海上婚礼。也许,我们可以有不同的选择。

首发《石油文学》202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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