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趋明
永恒反射
卡伊尔别科娃走出清真寺,穿上小皮鞋。
“多萨耶夫好久没有来了啊。”总是结伴而行的他已经三周没有来聚礼拜了。
“走啦。”母亲叫道。母亲拎着结实耐用的麻布袋,泛白的牛仔裤边有些起毛。
在路边的推车买了两根雪糕,哪怕是临近冬天,母女两人还是吃的很起劲。
路边的郁金香连花苞都见不着,只是绿油油的一片,但春天到来得时候,她们又会开得很漂亮吧。
不愿搭乘电梯,而是气喘吁吁地登上楼梯,和对门的老头打个招呼,然后回到公寓里。对门的老头天天开着门,搬张藤椅坐在门口,戴着老花镜,看着报纸,有人经过过道时,头也不抬,只是转动眼珠,瞥向那个人,真有点让人毛骨悚然。公寓不大,在阿拉木图市只能算作平均以下。但是房子分配来的,一分钱没花,卡伊尔别科娃和母亲已经很满足了。
钥匙转动,门缓缓打开,就像黑暗从中溢出一般,让人平静的家里独有的那股味道迎面而来。无人的客厅,桌上摆放着三个蓝色的马克杯,湿漉漉的洗碗池,水龙头悬着一颗半椭圆型的水珠,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落下。
每次都是如此,卡伊尔别科娃都在渴望着会有什么不一样的发生。
22点52分,台灯的光轻柔地洒在卡伊尔别科娃低垂的头上。明天又是周一了,卡伊尔别科娃还有好多的数学作业没做。从小学到高中,数学都是她最薄弱的环节。总是在逃避着,有时挠着头实在做不出来,她便将数学作业塞到书包的最底层。这样,在交作业时,从书包里拔出被压得皱巴巴的数学作业,然后和课代表说,作业被压在书包底没有看见,所以就忘记做了。从小都渴望考上哈萨克国立师范大学的她,也知道这是自欺欺人。可自己却始终没有勇气去面对,去弥补这从小学就开始塌陷的天坑。高中只有两年,经不起自己的拖延,经不起自己的蹉跎,转眼第一年就即将过去。
第一节上课的铃声响起,略显肥胖的老师戴着透明镜框的眼镜走上讲台。从科斯塔那州来的多萨耶夫已经三周没来上课了,看着他空荡荡的课桌,卡伊尔别科娃的心里空落落的。妈妈说夜晚要越来越冷了,可心里真正的冷,是看不见你的笑容。
请回来吧。昨天在清真寺里,卡伊尔别科娃这样祈祷着。天空中繁星闪闪,无言的晚风带来远处有着烟火气息的交谈声。
I am really,really miss you.
老师用正宗的英国腔朗读着课文中的句子。为什么还要学英文呢?卡伊尔别科娃天真地认为,俄罗斯语和哈萨克语已经够用了。但她并不会想到,三年后,她的英语会比现在教她的这个老师还要好,但她已经几乎不用英语了。
等到傍晚,落日的余晖斜斜地照进教室,所有人都离开的时候。卡伊尔别科娃将门外的电闸按钮拨下,来到多萨耶夫的课桌前,感觉就像榔头捶击一般,胸口砰砰作响,脸上泛起红晕。双手有些颤抖地打开抽屉,他的抽屉从来都没有上锁。翻动几本教科书,上面是有些歪来歪去的字,还认真用黄色的荧光笔划了一些重点,而在教科书的最下面,是一张纸条。
我会回来
卡伊尔别科娃将纸条捧在手心,can you feel my teardrops.
Can you feel my teardrops of the loneliest girl
夜晚很安静,卡伊尔别科娃走在繁华的街道上,两个警察穿着荧光绿的警服,其中一个的手里拿着一罐咖啡,他们站在路边闲聊,偶然瞥一眼经过的路人。走到独立纪念碑,多萨耶夫跟自己说,一定要带他来看这个,可是快一年过去了,他就像忘记了一样,不再和自己提起。可自己犹豫再三后,还是不能,不敢和他主动提出这件事。他真的忘记了吗?直到他消失不见,勇气才姗姗来迟。其实,他一回来,勇气又会不争气地消失吧。自己用心感受着这段没有他的空白时光,追寻着那一天,初遇的那一天。
初遇的那一天是怎么样的,卡伊尔别科娃已经不记得了,时光已经将记忆冲刷地一干二净,或者说埋葬在最深的树根底处。
期末考如虎下山般到来了,不出意料地拿了三个C,母亲语重心长地责骂了卡伊尔别科娃一通。是自己太思念多萨耶夫了吗?每天都在想着他的归来,想着他今天又在哪里,吃些什么,做些什么。每天的晚上都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恍惚间,好像浮现出他的笑容。母亲心知肚明,坐在沙发上,握着她的手,跟她说,不要再想了,好好学习吧,你不是很想去师范大学吗?总是沉湎于此,连毕业都是个问题啊。
然后母亲站起来,转过身去,一声不吭。
教室里,即便是单人单桌,班里的人也有意识地远离卡伊尔别科娃,以致于,就像一个圆围着中间的一张桌子。午休的时候,卡伊尔别科娃拿起饭盒,来到天台,坐在铁丝网的凳子前,吃着妈妈做的已经冷掉的饭菜。她的心里只有多萨耶夫,女同学们凑在一起,在背后这样议论着。每次要举行班级活动,卡伊尔别科娃都低下头去,看放在大腿上的教科书,其实只是盯着,知识一点也没进脑子。有时候或者干脆趴着睡觉。但每次,卡伊尔别科娃都会被班里的人起哄推举为负责人之类的工作。但班里的人都不听她的指挥,抽牛三鞭子还会走一步,但想要调动班级成员参加活动真的如愚公移山一般。常常,都是她一个人承担起了大部分的活,打扫,收材料,整理档案,开会,做报告,只有几个好心的直肠子男生会帮助她一些。
这次期末考考差,抱着书本走过过道的时候,总是会听到女生低声地冷嘲热讽,又好像是故意给她听到似的。老师找她去办公室谈话,老师撤去了她的职务和工作,嘱咐她要好好学习。从那之后,她便没做过学生工作。她本以为可以轻舒一口气,可没想到同学更加不理她了。每次来到学校打开抽屉,都要检查书上有没有被人乱画,有没有被塞什么纸条。所幸的是,除了一张,“你怎么不反抗”的纸条外,还什么都没有发现。有时候卡伊尔别科娃回过头去,会看见博日科正面带愁容地看着她,视线交汇几秒后,他便移开目光。
月明星稀的夜晚,孤身一人在操场上迎风奔跑着,风吹向眼球,想要流泪,但她克制着,往前跑,往前跑,好让泪不流下。
5.29公里结束,跑过终点,气喘吁吁地用手撑着膝盖,咸咸的汗水跨过眉毛流入眼睛。
傍晚放学时分,卡伊尔别科娃小跑地穿过人群,来到街角的便利店。天空看着就要下雨了,闷雷时不时传来,黑云压城,深灰的天,冷风卷动枯叶,气压好像变高了一些。
双手握着一瓶番茄酱,从便利店的自动门里走出,天空中已经落下一点点的雨滴,地上出现一点点的黑色圆点。还没下大,卡伊尔别科娃奔跑起来,包里以防万一常备的一把雨伞还舍不得拿出来。
且听风吟
急匆匆地穿过一个路口,一辆机车如迅雷一般从面前飞速驶过。几乎都要撞上那个鲁莽的男人的,卡伊尔别科娃吓地猛地往后一倒,双手往后支撑的时候,才意识到手里的番茄酱,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玻璃瓶啪的一声摔碎,地上一滩红色的,不知是番茄酱和扎破的手的血混合在一起,还是单纯的是番茄酱。双眼失神地瘫坐在地上,那个男人的机车声已经逐渐淡去。任由天空雨幕如瓢般打下,百褶裙,白袜子,全部浸在了水里。脸上滑下一道道水流,雨水的寒浸入毛孔,卡伊尔别科娃慢慢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移动双腿回到家里。
母亲还没回来,全身湿透的卡伊尔别科娃每走一步便会在地上留下一滩水。滴滴答答地走到电话前,跪坐在地上。并没有拨号,拿起话筒,放在耳边。
你快回来
三年后,努尔苏丹市区
多萨耶夫站在地铁站口等待着什么。一列地铁进站,密密麻麻的人群蜂拥而出,一个穿着长长的棕色大衣,戴着宽边帽的大叔站在多萨耶夫低声说了几句。两人来到换乘处,登上了另一列地铁。
地铁安静地行驶着,隧道的灯虽不是很亮,但每当经过的时候,车厢的光线内便会产生一丝变化。
“今天去哪里?”多萨耶夫说道。
“情况有变,目前我们需要更多的人手。”那个男人握着铁杆扶手,余光扫射四周。
“相处了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多萨耶夫问道。
“我叫贾克瑟别科夫。叫我老贾就行。”
“好的。”多萨耶夫往老贾身边靠近了一些。
“待会把手机和身份证交给我。”
“明白。”多萨耶夫回答道。
来到地铁的终点站,再坐上等待已久的卡车,走了15公里多的山路,多萨耶夫都有些快吐出来了。从卡车上跳下,从路边走进渺无人迹的森林,老贾走的相当的熟练,连哪里会不小心绊倒都知道。走到一处密林中的空地,老贾用脚推开地上的土,一扇小门出现在那里,打开门,两个人顺着通道爬下去,居然是一条地下隧道!隧道的一头传来发动机的声音,远处的白光渐渐变得刺眼,老贾和多萨耶夫登上一辆开过的卡车,拉着把手,站在车的两边,在黑暗的隧道中前进。迷失了时间,就像一叶孤独的舟在漆黑的大海上航行着。卡伊尔别科娃,多萨耶夫想起了她,想起了和她面对面吃着热乎乎的马肉,想起了她害羞的面庞。黑暗总是令人容易感伤。
纵身跃入泥泞,如落入世界的缝隙。
隧道的尽头是一座防空洞,隐蔽的相当好的防空洞,入口几个参天大树相互映衬,门只有的能同时通过两辆卡车的大小。门口有几个看上去像是警卫的人端着步枪,坐在木箱上打牌。他们身上穿着绿色迷彩服,有几个嘴里还叼着烟。
走到门前,一名警卫拿着金属探测仪在多萨耶夫身上扫来扫去,蜂鸣器响起。
“这是什么?”警卫问道。
多萨耶夫把手伸进口袋,掏出来,五指张开,手里是一条新月挂坠的项链。警卫拿起来翻看了一会儿,将项链小心地放在了多萨耶夫的手心
从侧门走进防空洞,里面比想象要大很多,停放着一些七八十年代的坦克装甲车,还能看到被布盖住的战争机器人。
“老贾,这里是?”多萨耶夫看着周围走动的不同肤色的人,问道。
“别问。”老贾比了一个小声的手势。
“为了保密,这里连摄像头都没有装。你站在这里就好,待会会叫你做事。”说着,老贾给多萨耶夫带上绿色的袖章。
话才刚说完,大门便哐当一声打开,走进来一群人,为首的一个好像怒气四射一般,一脸要吃了全场的表情。
那群人走进一处露出钢筋的仓库,过了一会儿,从中传出了枪响。
那个人又走了出来。走向老贾和多萨耶夫。
老贾见状,将双手举过头顶拍了两下。防空洞里的戴着绿色袖章的人都小跑着聚集过来,整齐地站成四列。多萨耶夫愣了一下,找了一个位置站了进去。
“我叫伦纳德。”那个人说道,皱着的眉头舒缓下去。好像也并不是那么可怕的一个人。
“为什么我们要阻碍这次的航天任务呢?”一个人说道。
“那上面搭载有拉格朗日号未来将要对接用的推进组件。”伦纳德没有任何感情地说道。
“拉格朗日号?”多萨耶夫情不自禁地说了出来,老贾跟自己可从未说过这些。
“他还不知道吗?”伦纳德看向老贾。
“他加入三年了,但我还没有跟他说。”老贾的脸颊有些抽动,稍微低下了头,用帽檐遮挡部分的脸颊。
“我这么跟你说吧。拉格朗日号宇宙飞船不能被送上宇宙,拉格朗日号将来要搭乘的那七百多人都会成为牺牲品,我们要拯救他们。”
“既然知道有去无归,又为什么要执意发射呢?”多萨耶夫还是忍不住质问道。伦纳德走到多萨耶夫面前,多萨耶夫的心跳瞬间加快。
“为了救赎,为了救赎他们的家人,为了救赎这地球上的每一个人。”伦纳德走到队列的中间,看着一张张陌生的面孔。
“但我们不愿让他们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为牺牲品,我们不愿他们为了成为英雄而离开我们的身边。”伦纳德走到老贾的身边,将手搭在老贾的肩头上,老贾仍然低头不语。
“他们终究有一天会明白,我们是对的。”伦纳德掷地有声地对着所有人说道,却少了那么一点底气。
坐在阿拉木图市的独立纪念碑下,任凭初春的冷风吹袭。28米高的棕色石基,上面是一尊六米高的,站在长有翅膀的雪豹身上的金武士。卡伊尔别科娃抱着膝盖,广场周围盛开着艳丽的郁金香,三年了,花开花落,夏秋变换,多萨耶夫还是没有回来。
那天上课前,卡伊尔别科娃还在趴着睡觉,昨晚啃枯燥的数学题啃了一晚上,要不是父亲一直装作送切好的水果,送热牛奶进来,其实是为了监督她的学习,恐怕自己早就放弃了吧。
“同学们,我们今天要迎来一名转校生,大家欢迎!”
卡伊尔别科娃听见了,但没有抬头,又来一个和自己一样的可怜娃子吗?
“大家好,我叫多萨耶夫。还请大家多多指教。”
卡伊尔别科娃猛地坐起身来。
“爸!”难以置信,父亲居然······卡伊尔别科娃的嘴巴张得老大老大的。
父亲坐到左前方的一个位置。拿起书本,和常人无异的开始上课。
下课后,卡伊尔别科娃拉着父亲来到楼道里。
“爸,这什么情况啊?”卡伊尔别科娃就要哭了出来。
“我和这里一个老师认识,我来这里陪你读一年书。”
“你老大不小的,这也太,太,太尴尬了吧。同学们知道了会笑话我的。哪里有这样的啊!”
很快的,不到一天,消息便走漏了。
可之后的生活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糕。
每当老师提问的时候,犹豫中,卡伊尔别科娃看着父亲的背影,最终还是鼓起勇气站了起来。在老爸的鼓动下,担任了一些班级职务。老爸健壮的身躯,几天才剃一次的胡须,以及那略微能看到的几根白头发,与周遭的年轻人都是那么格格不入。但男生并没有在意他的年龄,与老爸有着很多的共同话题,平日里玩的不错。男生知道老爸的目的,因此男生也愿意主动去和卡伊尔别科娃交流,她羞红了脸去催作业的时候,男生也不好意思再天天迟交了。常有问题也愿意为她解答。女生虽然把这作为一个笑柄,但也不会去为难她。
但就在一切一天天变得更好的时候,父亲消失了,消失的那么彻底。
那天父亲和往常一样和自己一起来到学校,但在上化学课的时候,父亲被叫了出去,卡伊娃别科娃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父亲的同事,伊德里索夫。父亲离开前,无奈地回头看了一眼女儿,便跟伊德里索夫离开了。从那之后,他便不再出现在教室里。每一节课都变成了一种煎熬,卡伊尔别科娃无法专注任何一秒,脑子不断浮现种种的可能性,也许只是一些日常的工作吧。毕竟父亲不能一直陪着自己而耽误了工作。但卡伊尔别科娃开始害怕,离开了父亲,在教室里便如失去了游泳圈,漂浮在广袤的太平洋上。卡伊尔别科娃没有见过海,不知道那是一种怎么样的感觉。但发觉自己如同萎缩起来了一般,回到了最初来到这里的那个样子。
下课铃一响,卡伊尔别科娃就飞奔回家。打开门时,只有母亲站在玄关处。母亲好像已经站了很久了,穿着围裙,一只手扶着鞋柜。鞋柜上的花瓶里是新鲜的,喷上水珠的鲜花,但不是郁金香。鞋柜上有一条银色的项链。母亲告诉她,父亲去出任务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她不信,她去翻衣柜。就像小时候一样,父亲一定躲在里面,只是给自己开一个玩笑。但打开衣柜,不仅没能看见父亲,连父亲的衣服也都不见了,一件都不剩。父亲本就不喜欢买衣服,衣服不多。但出一次任务为什么带所有的衣服去?卡伊尔别科娃翻遍了抽屉,居然连父亲的一只袜子,一条领带也找不到。爸爸他去哪里了?她也知道这是机密,可她还是给伊德里索夫叔叔打了电话,理所当然的询问无果后,在电话里祈求叔叔要保护好爸爸。可在那之后,伊德里索夫叔叔有时回来家里串门,每次都会带一些水果,拎一箱牛奶来。母亲留他吃个饭,他都挥手婉拒,他告诉她,多萨耶夫先生过得很好。父亲做的并不是什么危险的任务。可为什么父亲连一封信,一张照片都没有寄回来。
从他消失那天起,已经三年了,每年那吾热孜节前后的那几天晚上,卡伊尔别科娃都会坐在阿拉木图市的独立纪念碑下,就像人民祈祷春回大地,万物复苏一样,祈祷着父亲的归来。夜渐深,母亲打电话过来,叫自己回去吃刚出锅的别什巴尔马克(手抓羊肉)。那是父亲最喜欢的菜。
他们会议好像结束了。有些气宇轩昂的人开始从仓库里走出。这时,多萨耶夫尿意骤起,问老贾洗手间的位置,老贾指了方向,然后告诫他不要乱跑。来到一处仓库的洗手间,在一排的隔间里挑了倒数第二个进去,锁上门后。听着来小解的人的脚步声渐远,拿出那条项链,用手擦拭了一下,用领带结撬了一会儿,双手一用力,将新月形的挂坠对半打开。里面很简单,只有一个红色的按钮。按下后,多萨耶夫将项链丢进下水道,但又在即将落进时,立刻一手抓住链子。就那样站在原地了一会儿,多萨耶夫小心地拆开冲水器的水箱,将项链丢了进去。
防空洞里一间角落的屋子里。伦纳德坐在转椅上,脚翘在桌上上,用塑料的小勺子吃着星球杯。很诡异的,伦纳德看见门悄无声息地打卡,多萨耶夫如幽灵一般从门后走出。伦纳德看到他手臂上的绿色袖章,问道。
“怎么了?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吗?”伦纳德将脚放了下来。
多萨耶夫将门轻轻关上,从背后拿出手枪,指向伦纳德,这是刚才发下来的枪。
伦纳德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举起双手,一步步后退。
步步紧逼着,枪口就要对上伦纳德的胸口。
“我劝你最好别这样。”伦纳德说道。
“防空洞仅有这间屋子有摄像头。”伦纳德明白,这既是为了保护自己,也是为了监视自己。
“我知道。”多萨耶夫从口袋里拿出一个U盘。
“这还是我落在那里的。”伦纳德无奈地说道。
“你窃取了资料,为什么还要黑了监视系统,煞费苦心地到这里找我呢?”
“因为你说的那一席话,我刚才稍微看了一下文件。”多萨耶夫的余光看着门,门外没有一丝动静。
“你们有你们的道理,有你们的正义。我不知道我该如何做才是正确的。我放的发信器20分钟后就会发送信号,特警部队就会马上来包围这里。”
“现在,你按我说的做。”多萨耶夫将枪抵住了伦纳德的胸膛。
伦纳德大摇大摆的走在前面,多萨耶夫跟在身后。一路上很多人给伦纳德打招呼,那些都是一些素昧平生的人。十几岁的孩子,二十几岁的青年,五十几岁的依伯······他们为了同一个理想而聚集在这里。
警卫问道伦纳德去哪里,伦纳德说随便逛逛,并指了指身后的多萨耶夫,说他可以保护自己。警卫便也没有在意。有走到漆黑的隧道里,这一次没有卡车的灯光,如同行走在泥泞中。罪恶感如万千白蚁一般爬上多萨耶夫的心头。这么做,真的是对的吗?这个任务结束后,又可以继续陪女儿上学了啊,又可以和家人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如果自己能够踏实地,成功地完成任务。我究竟在做些什么?
爬上通道,回到了密林间的那块空地。原来已经到了早上,太阳高悬在天边。树荫下,光斑随着风起而跃动着。
多萨耶夫又将手枪举起,这一次,是对着伦纳德的头。
“你们会造福世界吗?”
“不会。”伦纳德冷冷地回答道。
“安拉有多少个使者?”
“这得问安拉。”
“你们是安拉派来的使者吗?”
“这也得问安拉。”伦纳德的目光看向远处。
天空中,一只黑鸟飞过。大概只有指甲盖的大小,美军的轰炸机!为什么!多萨耶夫难以置信地摇晃着头脑。
那只黑鸟投下黑色的一点一点,震感瞬间袭来,整座山头都要被掀起。爆炸声震耳欲聋,晃动的大地摇下如雨一般的树叶。
“你走!”多萨耶夫叫道,眼角流下了不知道带着什么感情的泪水。
伦纳德往后退,然后便消失在了丛林中。
轰炸机没有停止轰炸,一遍一遍,炸平了好几座山头。凝固汽油弹引起的山火更是快要蔓延到多萨耶夫这里。
小门那里好像有动静。老贾从门里钻了出来。
“老贾,你没事!”
“没事。我没事。”老贾拍着身上的泥土。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多萨耶夫感到一丝不对劲。
炸弹的爆炸声掩盖了枪响。
“为什么?你,是美国人?你,什么时候发现我的?”多萨耶夫倒在地上。
“对,我是美国人,我叫贾克斯。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老贾蹲在多萨耶夫的身边。
多萨耶夫和妻子相拥告别后,打开门,拖着行李箱走了出来。对门的老头放下了报纸。
“小伙子,出远门啊。”老头的宽边眼镜搭在鼻梁上,好像就要滑下一般。多萨耶夫愣了一下,看向老头如狼一般的眼睛。
“嗯。”多萨耶夫回答道,礼貌性地笑了笑。即使拎着沉重的行李箱,多萨耶夫还是习惯性地走楼梯。
等到下楼梯的声音消散后,老头走进屋子,拿起电话。
“贾克斯,他出发了。”
“你明明已经成功潜入了,为什么还要我······”多萨耶夫不解地看着老贾,伤口的血如泉涌一般。
“我需要一个人来做我不应该做的事,我不敢做的事。很抱歉,安息吧。”老贾站起身来,又补了几枪。他面带愁容地将项链放在多萨耶夫的旁边,转身离去。
卡伊尔别科娃,多萨耶夫伸出手来,拼命地去抓眼前的幻影。血液涌入肺部,从口中喷出。
多萨耶夫躺在血泊中,山火吞噬了密林间的这块空地。
我还不想长大,可是好像还是不行呢。你走之后,我沉沦岁月,我萎靡不振,期末考拿了三个C。第二年来,路边的郁金香盛开了,那吾热孜节那天,我一直坐在你一直想去的自由纪念碑下,等待着你回来。你没有回来,你从来没有一个任务有过这么长,我好好读书,我希望你回来的时候,能看到我考得优异的成绩。高二上学期,我考了全班第二,可是你还是没有回来。
博日科加入了哈萨克爱国者党,而我考上了国内最好的哈萨克斯坦国立大学,我在那里读工程学,目前在学数字电路和模拟电路,我的数学还是很差,专业对数学的要求也很高,但我努力去补了。我在学校里每拿到一个奖,我都会把奖状奖杯摆放在你的衣柜里。暑假的时候,和同学一起去努尔苏丹玩,我在街上看到一个和你很像的人,我穿梭过人海,却发现他已经消失了,可能那就是你吧。
这几年来,我听了罗杰·沃特斯的每一首歌,我对中国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我想有一天能和你一起去看看紫禁城,去看看天安门广场。我买了十几件T恤,一半以上都是绿色的。我和母亲去贝加尔湖畔,把那当成大海,他们说,看着大海会让人心胸开阔,让人忘记烦恼。但我只会记起小时候你抱我在浴缸里洗澡的那些场景。
伊德里索夫叔叔常常会来我们家,会帮我们洗碗,会帮我们打扫房间,他给我拿来了很多书,flipped,爱默生的生活哲思录······每次来,他的大衣口袋里都放着同一个信封。
无论是高架桥下的道路,还是曾经讨厌的小巷,河边的街道,我喜欢走过我们一起拥有过记忆的道路。路终有终点,那就是家的地方。我知道,你一定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离开我,但我抚摸着挂在胸口的,你送给我的项链,于是就知道,我们的心还是连在一起的。
对了,我喜欢上了英语,原本我觉得没必要学的东西,现在感觉十分的有意思。但我基本没怎么用英语,唯一用的时候,可能就是在夜不能寐时,坐在床边,看着城市灯火,打报警电话,转接到你的办公室,低声地祈祷着:
Police,please come back.
这可能,会被你骂吧。
本文为百年窒息三部曲第二部中的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