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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晓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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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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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度乘风问起居

几度乘风问起居

(文暄)

 

按:纵使一百个人从我面前走过,我也会分出哪一个是你,因为别人的脚步都踩在地上,而你,踩在我的心里。

 

 

还有俩月,母亲将迎来她生命长河中第92个寿辰。

像去年一样,我早早拿出紫色的信封,将一沓杠新杠新的连号长寿奖装了进去。转身跨进书房,开始筹措第二个礼物——准备挑选出一部分照片翻拍制作成精美影集送给母亲。

尽管已是午夜,尽管灯光不够明亮,但当一张张或泛黄或露白的照片与眼底交汇的刹那,尘封的记忆还是瞬间被引燃并熊熊燃烧了起来!

 

(一)齐耳短发的母亲

母亲42岁生下我,打有记忆起,她就是位瘪嘴的老人。因为家境贫寒,母亲在拉扯我们兄弟姐妹八人中过度操劳、无暇惜身,早早便掉光了牙齿。

三岁那年,我伴着高烧昏睡,母亲见我持续不醒将我背到二大妈家,跑去河道将正在河中筛沙子的村医叫了来,在被什么东西划痛脚心后我闯入半梦半醒间,恍惚中,看见母亲双手比划着,语无伦次的向村医诉说我的病情。

赶紧走吧,去乡卫生院,这病在咱村,没治!像是大脑炎!常常,我惊异于自己卓越的那一小截记忆,因为那天村医说的话竟摩崖般深入骨髓。

我被放到了农村用来推土推粪的小推车车斗里,身上包裹着厚厚的棉被。二大爷推着我急促地走着,母亲则扶着车帮一路小跑呼唤我的名字。那天,母亲的齐耳短发在她大口地喘息声中上下颤动。

村医说的没错,我确实得了大脑炎。因为家穷,此前,自我出生起,便因我浪费口粮齁俩眼儿不待见我(说我哭起来急不撩撩地叫人烦)的父亲,曾三番五次将我送给人家在屡屡失败后,这次,终于又寻到了机会:他为我量身定做了一个木盒子准备把我给埋了,又是母亲遮拦小鸡般的出手护持,最终,她以已是民办教师的大姐5块钱的工资换回了我的醒来!

病好后的我年糕般粘着母亲。

老实在家待着,别到处疯跑,我去你姥姥家一趟,后晌就回来。次年初春的一个早上,母亲在嘱我老实在家等她后去等公交——“敞篷大解放。我哎哎的答应着却暗怀鬼胎,见母亲出门,便不远不近的坠在身后跟着去了车站。母亲蹬着北侧的铁梯上了车,而我从南面的铁梯也爬了上去。掩没在拥挤的人流中,我使劲伸脖欠脚搜寻着母亲并与她维系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在一波又一波颠簸摆荡后,车终于到站。尾随母亲下车,我依然不远不近的坠在她身后。在一个长陡的坡道尽头,母亲意外发现了我!惊愕让她瞬间返到我面前,狠狠的杵着我脑门、咬紧牙关挤出几个字:咋不他妈地丢了你吔!接下来的一段路,母亲一直在用杵脑门和揪着我脖领子前后摇晃纵容我的鼻涕眼泪!从她骂我的话里,我能想象当时的狼狈:头没梳、脸没洗,脑袋跟炸鸡窝似的!下车后的五里地实在漫长,好不容易到了姥姥家村口,母亲一把拽过我,将我摁到河边石头上,撩起冰凉的河水,一边用力的捋我的脸,一边压低下巴说:擤!随着母亲的手搅向水面,我看见刚刚还属于我的大黄鼻涕忽尔被水打了个旋,飘走了………

因为我是家中最小的一个,因为母亲总是不动声色地与父亲对抗——当父亲把我送出去,母亲便将我抱回来,再送出再抱回:从准备埋我的木盒里;从三十里外的涝洼村;从村头河套的树行里……没有硝烟的迂回战让我持续躲在母亲的战旗下,胆怯着,也扬悻着。胆怯来自爸爸这颗杀伤力极强的定时炸弹,扬悻则抛给了年龄距我较近的哥、姐。

因为,二姐、六哥、七哥没少挨母亲打。尤其二姐,因了她是六哥、七哥的头儿,总是率队合伙闷我,所以,因挨打最多的,自然是她。

突然间瘆人的尖叫干打雷不下雨是我飞扬跋扈的杀手锏,常常,只要我鬼哭狼嚎,母亲便会从猪圈里、堂屋外,噌噌跑进来,不问青红皂白,对着她们就是一顿烧火棍。我因此也成了她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因为最大的蒸土豆总是落到我碗里;因为板柜里的馃子总是填了我的小肚;因为母亲从不舍得支使我干这干那;所以奸懒馋滑的小哑巴’‘文毛子’‘抛洼滴便成了他们嚷我时解恨的外号。显然,势不两立已成常态。每次母亲给我出完气,我都会摇着脑袋晃到他们面前,吐着舌头、瞪着眼珠子、小手作抓挠状再配一个超极静音的口型:该!

报复是在母亲去村医务室那天晚上突然间降临的。母亲的背影刚隐没在院门口,她仨便迅速将我绑在木椅上,她一拳、他一脚,他一耳光子,一泻千里的宣泻在他们的拳脚下密集的表达。我刚嗷出半声,她们就用母亲的头巾从前往后嘞住了我的嘴。这回,再也不是我拿唾沫抹眼睛那种假泪了,真泪水一堆一堆的流入头巾、渗进嘴里。哭累后,我在椅子上睡着了。

挨刀的玩意,都给我滚出来!救星,终于来了!母亲拽开绑我的绳扣,拿起笤帚疙瘩大步流星奔向西屋,那一刻,我像追着看大戏的猎奇分子跟在后边。当母亲撵着她们从炕上蹿到炕下,我竟忘了疼,跟在母亲左右,兴奋地指认着:她踢的我腿,他打的我背,他扇的我脸……二姐蹦着高儿地和母亲巴巴:一个人不待见、俩人不待见、三人不待见就说明问题!

第二天一早,二姐忙着上班,我忙着上课,为了争抢那把唯一的梳子,我故伎重演:一嗓子,母亲撩帘的瞬间烧火棍已烙在了二姐身上:于是,那轮回了n遍的对白再次登场——

四六不懂的玩意儿,你就不知道让着她?!

她才四六不懂呢!您多会儿都护着这个蛮蛋!

她小呢!

她小她没吃屎去……

对我的那份深恶痛绝让二姐时时咬着牙根。家中被子少,二姐和我共抻一条。冬天,每晚钻进被窝,她都将拨凉拨凉的脚踹向我的大腿和腹部,冰一样的冷会瞬间招惹我的尖叫,接下来自然是母亲的笤帚疙瘩伺候然而,羊毛出在羊身上——悲惨的是,饱受皮肤之痛后的二姐会变本加厉的回击我:暗暗用大脚趾拧我,还每每压低声音恐吓:警告你!今儿你再告状小心把你的肉拧转个!那时,被冻醒是常有的事,每次醒来,见那花纹被严严实实在二姐身上

奇怪,长大后,兄弟姐妹八人中,竟是我们这几个打得欢的尤其亲近。七哥当兵探亲时,我曾悄悄将省下来的助学金塞进他的军包;母亲挂念着没有楼房的六哥,我竭尽所能帮其圆了梦想;二姐因孩子多,水深火热时,我拳打脚踢帮她走出困境。很多年以后,常常我会愧疚,因为我的争贪搅扰、因为我的没德行让哥姐们挨了很多冤枉棍棒。人说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真正知了天命。说来,还要感恩中华民族优秀的传统文化,让我跳出了名闻利养,让温良恭俭让履盖了怒恨怨恼烦,让仁义礼智信御载了贪嗔痴慢疑,让我最终明白:“德者,本也”以及“无我为德”的道理。德不孤,必有邻。当我获悉是宇宙中最高频率的能量,我开始靠近并成为本身,而不再索取愛。因为愛出者愛返,福往者福来。

事实上,母亲对我的护持并没有换来她的省心。

那年,父亲同时患上了肝炎、肺炎和肾炎,听说大叶菠菜能治肺炎,为了省钱,父亲拖着肿得透亮的脚从三十里地的小镇上扛回一大捆菠菜。那段时间,母亲的眼眶始终充盈着泪水,因为苦难的炸弹正一拨又一拨呼啸而来——六哥、七哥和我竟同一时间患上了黄疸型肝炎!除了一天三次的各色药片外,屋里屋外都被中药汤味覆盖!红色或黄色的糖衣药片还好说,甜的,最要命的是那邦邦硬的小白片,一到嘴里迅速裂变成豆腐渣样,苦到脏腑!记得,那些天,我对烧火的活计情有独钟,总是一日三餐前霸恋着烧火棍,因为灶膛里的火燃旺时,我会趁机将手上的药片焚身以火。这种消声灭迹的行为没有持续多久便东窗事发了——母亲在用炕头煲那刚出生的小猪崽时,发现了炕席下面那一小溜五颜六色的药片,母亲遂将六哥、七哥和我叫到一起,原以为会经历一场暴风雨,没想到,是大滴大滴的泪水跟着母亲的话落在了地上:哪有钱呀,给你们买药的钱借了三家才凑够……此去经年,惭愧的我始终没能披露,除了灶膛里、炕席下,我还曾将药片塞进柜缝中、帽镜后。

印象里,母亲从来没有闲暇的时候,即便这样,我也持续在为她添乱。

六岁时,我学着七哥的样子折了根小木棍耍逗网兜里的甲鱼,一边用小木棍试探它始终缩着的头,一边叨唠着:王八叼棍儿,王八叼棍儿……起初,甲鱼镇定自若,对我完全置若罔闻。我开始放大招——一遍又一遍引诱:时而杵杵它脊背,时而碰碰它小脚,时时频触它聚光的小眼。突然!甲鱼怒了,嗖的一下伸出了长长的脖子,瞬间将我手里的小木棍吞了进去,同时吞进去的还有我小小的手指!十指连心!我“哎呦”一声,正在身旁切咸菜的母亲抄起一把剪子跨过来,随着母亲的咔嚓一下,红色的血滴溅落在地上:有我手指被甲鱼咬破流出的,还有差点被母亲剪断脖子的甲鱼的……

 

(二)头发稀疏的母亲

每次踏进回家的胡同,远远望见青瓦屋顶舞动的炊烟,心底的温暖便肆意奔走。我知道,炊烟是母亲在家的暗号,见了它,便知母亲一定在灶台前忙碌。记不得多少次了,每次回家,总是口里喊着妈推开大门。习惯了母亲的答应,偶遇无人应答,立觉冷清,像缺了什么,必跑遍每个角落寻找。在我看来,房子和家的区别就在于母亲是否在家,显然,母亲是这个家的灵魂。

每天早上,母亲总是第一个拉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迎接天光地气,然后把清晨交给青砖和黄土垒就的灶台。嚓,嚓,划亮火柴后,第一拨被燃旺的总是母亲手里攥着的那把火引子,当黝黑的灶堂被火光绚亮,不再沉寂的还有四季流转中永不抱怨的硕大的铁锅——冬天,一笼子一笼子的白薯和印着母亲大手印的棒面饽饽被码进拣出;夏天,一大锅一大锅的棒茬子粥和稀了咣当的高粱粥被盛入大盆;蒸腾的雾气总是让母亲变得虚幻起来,她晃动的身影一如在云雾里穿行。像熟稔地里的每一株庄稼,瓢勺铲碗在她的手里沉默着,也奔放着。在我的眼里,灶台犹如母亲的阵地,偶有失手便要付出沦陷的代价。

那天放学,我刚到家,年迈的奶奶便告诉我:你妈做完粥到河边洗衣裳去了哦!我应着却看到了罕见的一幕:奶奶正用她没剩几根白发的秃头顶着大锅盖,攥了一根长把儿铁勺搅向锅里,那一刻,两条清清地、长长地鼻涕从她的鼻孔里垂直降落,一下、两下......皮筋般在粥波里匀速闪断,极富弹性。妈呀!这可是天大的奇观!我狂奔向河道,远远看见母亲便嚷:妈!妈!不好啦!您猜我看见了啥……

一会吃饭时你要是不说,我就给你两块馃子(蛋糕)。母亲用湿淋淋的手捋了捋稀疏的头发,出奇的镇定。母亲说到做到。那顿晚饭,哥哥、姐姐一堆人围着炕桌大碗地喝粥,唯我,幸灾乐祸地在一旁喜滋滋享用封口费。后来,当我把这个秘密抖落给大家,二哥竟拧着鼻子唱:长鞭啊,那个咿呀甩......

都说童言无忌,而大姐却认为童言有忌——曾经揪着我的小辫子没完到散。起初,堂屋还有说有笑:我烧火,母亲在大锅上忙活,大姐在旁边择韭菜。不知道因为啥话题,也不知道哪根神经左右了我,突然间冒出的一句话——“咱家指标都让你给吃了!”让大姐立刻将手里的韭菜扔散到地上:说!谁教你的!今儿你得给我说清楚!极尽委屈的大姐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控诉:我当民办教师这几年,从不舍得花一分钱,全交家里,到头来还说我把指标都吃了?!你有点良心没有!?大姐暴风雨似的哭着喊着,把我的脑门一下下杵向灶膛墙角。显然,她误以为是母亲或其他大人这样说过或是教过我。而事实上,真的是我有口无心的一句不着边际的胡言乱语,无关任何人。当我被大姐逼到没地儿可闪时,堂屋哭声一片:我,大姐和母亲的。有一刻我在想,之于家之于母亲,我才是真正多余的人,不仅没啥贡献,还总给母亲添乱添堵。

都说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当我也成为母亲,我开始理解母亲当年的心境。那年夏天,我总是去村南“22亩地捡拾人家割完麦子后散落在地里的麦穗。捡得多了,家里就上顿面片汤下顿面条汤。夏天热,白面愛生虫,好多次,我都大惊小怪的嚷着:妈,面里有黑盖虫!每次,母亲都唯恐我不吃,立刻放下手里的活儿,把那稀疏的发梢卡于耳后,眯着眼睛使劲用筷子往外扒拉,试图清除我碗里的小虫。数十年过去,当有一天,我的儿子也拿着馒头跟我说,妈,这馒头不能吃了,我发现里面有小虫……我恨不得像当年的母亲一样:眯起眼睛,使劲用筷子往外扒拉。

有人说: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百个人愛你,那么愛你最深的一定是你的母亲;如果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愛你,那么这个人,也一定,是你的母亲。我固执地认为:愛我的母亲和她的灶台在,家的温暖便永远不会消失。多少次,母亲变戏法儿似的从灶膛里掏出一根棒子亦或土豆,拍拍表层的火灰,鼓起腮帮子使劲吹吹,塞给我;多少次,看到她的双臂在锅里不停地挥舞,然后端上来那些贼拉拉香的饭菜。母亲忙碌在灶台的身影,永远定格在我的心室,绽放成我生命中最美的风景。

母亲没上过学,更不曾听说:儿乃天赐,当以德养。但她对我的“个体尊严”始终坚韧的捍卫,从不绑架,从不独断。

三哥结婚那天,院子里聚满了亲戚,号称前来喝那被称之为“二八席”的喜酒。因为我是小孩子,属遭人忽略的那种。都午后两点了,也没人试图关照我吃饭。嘈杂中,在人群中搜寻母亲,结果母亲吩咐我自己去浅筐中取碗盛饭,我蹦跳着拿起碗朝临时搭建的厨棚走去,谁料,由于碗边油腻,“砰”的一声,碗坠地——碎了!听到打碗声的母亲立刻跨过来将碎碗碴抄进了泔水桶,嘴里还念念絮语:碎碎平安!

本以为收拾起残局便相安无事了呢!没想到,碗碎的声音灌进了父亲的耳中!从他大踏步向我奔来的气流中,我预感到:“完了”!

还未来得及思想拐弯,父亲便将我拎起来,紧接着,厚重的老鞋头便零距离与我那可怜的小屁股相遇!一下、两下……起初还能感觉到火辣辣的痛,后来就光剩“麻”了!

“快——跑!”母亲吃力的将我从父亲的手里夺下,大声嚷着。

“就不!有本事就让他打死我!” 死宁充斥着我每一个细胞。

“该宰的东西!找他妈揳的玩意儿”!被激怒的父亲再次冲上来,母亲拼命护着我,撕扯中,父亲的脚飞向母亲,那一刻,我看见母亲稀疏的头发在萧杀的气浪中飞舞。

上初三时,我整日埋在题海中,书本成了我的命根子。那天晚上,一炕人一边看电视一边七嘴八舌的聊天。当时我就趴在电视旁边的柜橱上写作业,期间,去了趟厕所,不想回来时差点儿背过气去——二哥家的小伟竟将我的书给撕了!我拿着撕成一条一条的书气呼呼的嚷:“这么多人竟看不住一个孩子!明天起,我不上学了!”话未说完,父亲老虎般从炕上蹿下来,抡圆了胳膊冲我煽来,当即,在外屋烧炕的母亲冲进来,三步并做两步挡在了我面前,一记清脆的耳光重重的打在了她的脸上!

对家里人来说,父亲的坏脾气逮谁跟谁发早已司空见怪。

还记得在卫校上学期间的一个礼拜天,我乘车回家碰了门,邻居告诉我:你爸妈去北园子耠地去了。我当即借了辆自行车,环山寻去。

“你瞎啦!往他妈哪儿走”!还没等我走到地头,父亲冲母亲的吼叫声便灌入耳内。望着母亲低矮的身影在残酷的小脚下失衡的摇摆并吃力的拉着“扛耠子”,我满腔的愤怒往上涌:“妈!别干了!现在就跟我回家!不是有本事骂人吗?让他骂好了!”

“滚!以后你少他妈给我回来!”父亲瞪着滚圆的眼珠子气急败坏!

“以为我爱回来呢?!要不是冲我妈,我才不回来呢!”我拉着母亲满是化肥氨味的手离开了地头儿。回家的路上,母亲和我的泪一直在风中淌。那一刻我在想:赶紧上班挣钱,快点儿、再快一点儿让我那受了大半辈子苦难的母亲脱离苦海! 

都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而母亲始终如水:随圆就方、择低而流,从来都将自己放得低低矮矮——日复一日中,用她那双风湿变形的手和被旧社会迫害致畸的脚承载着生活的艰辛。父亲不喜欢看花,便将母亲辛苦侍弄的芍药连根拔起并拧断花朵;父亲牵怒于母亲因伺候三嫂月子回来晚了,便用炉通条将母亲拖打至门口,类似种种,坚忍宽容的母亲从无挂忌。那年冬夜,父亲扎鱼回来坐在炕沿上,伸着腿,母亲吃力的将他脚上穿的高筒水靴拽了下来,并把手伸进靴内,将代替鞋垫的羊胡子草一把一把抓出来。脱下水靴后,父亲开始坐在火盆旁处理那些被灌进靴子里的水泡得发白的脚上的大口子。由于口子裂的深,一着热,便溢出血水来,为了止疼并让口子早点儿愈合,母亲将蓖麻仁烧成油滴在那些咧得瘆人的口子上,很多年的冬天,母亲都弓着背重复着这个动作。

这个世界如果有后悔药之说,我想我会蹈锋饮血抢下一颗。初中时,因在八里外的地方上学,我需每天早早出发并带上中午吃的饭。那天清晨,家里一片闹腾——好多人在院里过秤交钱买母亲拉扯起来的猪仔,眼看到上学的点儿了,锅灶还一片冷清。我冲着手拿绑绳的母亲说了声:走了!便将书包轮在了自行车的后捎衣架上。见状,母亲忙不迭的说,这是最后一个了!给你烙饼的面都和好了,你等会儿,能拿上,我麻利儿弄……不懂事的我根本没等她说完,便蹬上自行车扬长而去。课间休息时,收废品的邻居将一个灰色铝饭盒交给了我,说是我母亲让他捎给我的发面饼。

 

(三)头发渐白的母亲

小时候,除了在母亲仰面扫房的目光里穿行,还在她糊窗、漏粉、发面、洗衣、贴对联的忙碌里游荡。至今不能忘却的,是她每年唯一的一次底气十足:吃饭喽,今儿个,可是大米干饭焖猪肉!

从年夜饭到跪拜祭祖,每年,母亲都在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我知道,她的每一次双掌合十都不是为了自己,她总是托缭绕的香火带上祈福穿越千山万水抵达每一个她的不能回家过年的孙男嫡女。

十年前,作为她的第八个也是最小的孩子,我决定自此每年陪母亲过年。那天手捧归乡的心,我却并未因故土将至而感欣悦,当我的视线融化在如母亲一样苍老的大山间,我看见这无雪的冬日竟有潮湿的空气在山谷里升腾。

作为她的孩子,很多年了,我们这些所谓的文化人都在城里喧嚣着、游弋着,而母亲始终在乡下孤寂着、守望着。

楼房,住不惯,憋得慌。出门,谁还都不认识,等你们上班走了,连个说话儿的都找不着。过年哪儿都不去,就在老家!一次次,母亲的坚定和执拗让我读懂——乡下,才是她的家!那里,才是她认为安稳和随意的地方!

母亲越来越多的白发和日渐弯曲的脊背让我焦虑,就像眼前,寒风烈烈中,灰白的树干痉挛着摇摆,我却给不了他们任何一丝温暖。

从回家过年那年开始,只要不出差,我每周三下班后会铁定赶回乡下看母亲。每次,我会做三件事。第一件:给她一张崭新的百元钞票。让她领略哪怕是片刻的欣喜,让她永远摆脱没钱受瘪的境地;第二件:陪她聊天,向她一件件悔过此去经年我不懂事的过往,并为她开辟倾诉陈年往事的窗口,让虎视眈眈的孤单不敢近前;最后一件是为她洗脚、按摩全身。孔子有云:为人父母者不知医(中医),谓不慈;为人子女者不知医(中医),谓不孝。从这个意义上讲我根本没资格谈孝。然身居红尘,早都说过“小孝孝于庭帷,大孝孝于天下”。我们在小孝中的最基本孝身层面至少不该被忽视。我曾对儿子说过,这个世界上最不能等待的是孝亲。常常,我很后悔没能在挣钱后带父亲到大山外走一走,哪怕是天安门广场、八达岭长城!好在,母亲还能给我这个机会:十五年前,我抓紧开启了带母亲穿行大江南北的计划。       

那一年,八十一岁的老母忽而腿疼,忽而眼涩,我拿出数年前撰写的文字眉飞色舞的讲给母亲:什么玉龙雪山、什么西双版纳、什么小桥流水……等等。末了,母亲慢吞吞的放下手中的活计,撇着嘴:那不是白来的!要好几千块呢,不可惜了的!我赶紧趁热打铁:妈,钱是什么?花它叫钱,不花,纸片子一张!您不是说过钱是水么?水就得流动,流动起来才清,要是不流水不就臭了么?!反正“名”我已经给报上了,您不去,人家旅行社也不退……在我软磨硬泡的攻势下,母亲终于在继五年前的海南行和广西行之后牵着我的手踏上了东航MU5710的班机。

飞机穿越云层渐入平稳后,我从母亲座位的频道内调出了老戏并将连好的耳机戴于她的耳侧。母亲在抬眼仔细辨听一会后双手压住耳机说:嘿,买一个这个,在家听,不也行?说这话时,母亲的下颌是上扬的,眼睛是亮的,而我却低下了头,假借调台,使劲咽下呼啦一下涌升的酸楚:苍天啊,如果再让母亲年轻十岁该有多好?我会接二连三的带她走国内,飞国外,让她尽享人间繁华。想着,我不禁在心底草拟起来年带母亲去国外观光的策划案来。

飞机抵达昆明巫家坝机场已是灯火阑珊,当接机者将一束鲜花置于母亲的掌心,母亲一边闻着一边拽了拽衣角喊:文,就这样,照张像,你说这么丁点儿小骨朵就能开出聘香聘香的花来!这不想方儿方儿地!当我把一脸的幸福定格在相机的瞬间,我知道,母亲的心还青春着。

老不歇心,少不歇力在母亲的身上彰显得淋漓尽致,你看她都八十岁的人了,却总也忘不了惦记那个照顾这个,一会儿站起来隔山隔海的给别人夹菜,一会儿又停下她乍着的小脚回头喊那个叫这个,唯恐谁掉队。她的一不怕苦,二不怕累精神着实令人乍舌:车沿“昆楚大”高速赴大理途中因时长乏累,我们一车人都相继靠座睡去,而母亲却始终保持昂扬的观光斗志,前倾着上身不停的左看右看,追随着窗外油菜花闪断的青黄。

有一刻,我看见母亲用舌尖舔着下唇在自言自语,便问:妈,我二姐说她累得脚都不知道放哪好了,难道您就不累?母亲毫不含糊:累啥呀累?花那多钱,干啥来了?不看,钱不白瞎了吗?母亲的话让全车人跟着汗颜。

都说丽江的时光是柔软的,对母亲来讲,本次丽江之行是第一次也很可能是最后一次了。为了不让后悔在我的身上企寻安放的支点,我要让她尽情领略世界文化遗产——纳西东巴文化,让她走每一条街、串每一条巷品味丽江家家溪水绕户转、户户垂杨赛江南的独特魅力。于是我叫来马夫,想让母亲骑马漫步街市。当马夫开出80的环城价格后,母亲连连啧啧着乍着她本已肿得邪乎的小脚快步朝着城中方向走去。我连忙追上去骗她说:人家说了,谁让您岁数大呢,照顾一下,只收10如此,母亲才不情愿的停下脚步。当三位马夫连托带抱的将母亲送上马背,母亲的紧张是显而易见的:她的手死死攥着半圆的铁环,目光几近笔直,除了正前方就是马头了。我一路小跑尾随在马的左右,一边给她照相一边劝她放松。终于,马在绕了半条街后,母亲开始尝试着把目光交给路旁两侧的五彩斑斓。

当马跨上一座木桥时,马夫用囫囵吞枣的语言示意我给母亲拍照留影。光灿的夕阳下,母亲的拘谨已彻底蒸发,面对我喊来的乐着点儿!母亲竟兀自腾出一只手,一边指向玉龙雪山一边说:还当啥的乐呢?!

这一瞬,我自豪极了:我把高高巍于马背上的雄赳赳、气昂昂的八十一岁老母融进了丽江,融进了柔软而缓慢的时光……

踏上了雪山,看过了大海,逛过了古城,当我带她从塞罕坝草原归来后,母亲说什么也再不去旅游了,她说八十好几的人万一在哪有个好歹的,多麻烦!打那,带她走出国门的计划从此搁浅。

水静极则形象明,心净极则智慧生。

与世无争的母亲尽管已是91岁,却依然心明眼亮、头脑清醒的很。因为看着没用的东西太该清理,尤其是那些陈年老朽的物件,那天,我专门抽出一个周末,回乡下对母亲的屋里屋外大收拾、特收拾一顿。从三个冰箱里的陈旧食物到柜缝里塞着的塑料袋,从高桌上的过期调料到窗台上的瓶瓶罐罐,我越收拾越上瘾,直至凌晨一点,才拖着发酸的腰将那些淘汰的大小物件堆码在院子里,准备次日扔到街上的垃圾桶里。看着那生了虫的水果糖、霉黑了的半拉菜花、发馊的剩豆角以及掉了碴的碗盘,我像打了场胜仗长长的舒了口气。

天没亮时,隐约听着院里有轻微的响动。起床后,令我瞠目的是,耗费了我大半宿好不容易收拾到一起的“破烂”竟然全部没了踪影!

母亲不等我发问,冲我说:想方方地!那小坛装的猪油不让我吃,喂你二哥家的狗也是好东西呀,哪能扔呢!那些塑料袋都是我洗干净的,装个东西吾的,啥都扔!最让我想不到的是:原本,我把衣架上那几条旧不拉叽的毛巾放到锅台上当抹布后,拿出一堆新的并以小家为单位绣了名字替换了上去。而母亲竟然拆掉了我费劲吧啦绣上去的名字并悉数收起,还让旧毛巾全部复岗!我的抗议最终打了水漂。匪夷所思的是,从那天起,我只要一回家,远远看见我的车,前一秒钟还在胡同外与邻居聊天的母亲会匆匆踮起她的小脚打道回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藏起旧毛巾、挂出新的!后来二哥告诉我:“只要知道你回家,妈会麻利儿将大面上暴露的东西藏进冰箱或板柜,对于那些剩饭剩菜,她会第一时间吃掉以免遭你的倾倒之遇。在她眼里,只要你出现,就跟当年的日本鬼子进村似的,得赶紧想办法藏藏藏!”天!我竟然变成了这个形象!

悲母在堂,名曰为贵。

为母亲买各种花,帮其圆满爱花的梦想;去送各种她未曾尝过的东西,无论天黑到多晚。“别来回跑了,车多人多!”母亲的规劝一遍又一遍,我却努力与时间赛跑。

一寸光阴一寸金,一抔乡土一抔魂。

几度乘风问起居。

于我,写不完的永远是母愛的连载。

 

 

 

                                  2021年3月草于北京密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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