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过客咕噜咕噜喝完一碗石崖茶后,站在他面前的少妇说道:“大哥,别走了好吗?你在我家好好休息吧。”过客听了少妇这么说,看着少妇有些羞涩又有些企盼的神情,脸上显出受宠若惊的神色,随之脑里浮想联翩,觉得好运气降临了。
过客说:“我是怕给你添麻烦,有些不方便。”过客说这句话有道理的,因为他发现只有少妇和她四岁的女儿在家。
少妇说:“方便的,方便的,大哥你放心好了。”
过客却在心里说,我是怕你不放心呢,因为我是过路人,你又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是的,少妇并不认识过客。过客是近中午时分经过少妇家门前的,那是一幢两层的红砖瓦房,半新半旧,似乎年代并不长久,厅堂四壁用石灰粉刷得雪白,还贴了几幅颜色鲜艳的年画,“年年有鱼”“春色满园”等等。与散落在周围山坡上的其他房子相比,这幢红砖瓦房还算引人注目,因为周围大都是水泥砖楼房,因为没有粉刷,裸露出水泥的原色,显得灰暗而憋屈,老气横秋。门前种有两棵高过二楼窗口的柿子树,墨绿的叶子间缀满了青里透红的柿子。柿子已熟了,不知为什么,主人还是不摘下来。过客心想,再不搞下来,放进大水缸用厂灰水浸甜,柿子就要烂在树上了。
过客只想进红房子讨一碗水解渴,然后继续走路。因为他知道,再翻过四五个山坳,就要回到恒村了,也许回到恒村天黑完了。过客是恒村人。过客已经走了很久的山路,显得疲累,嘴巴干渴,他真想一步就回到恒村,可那是做不到的。
红房子的大木门是敞开的,似乎主人并不介意生人闯入进去,过客记得恒村的人家也是一样,大白天,大多数人家都是敞开大门的,就是把门掩上,也不会上锁,外人随时可在外推门而入。其实山里人家都是如此,过客记得他在城里看到的可不是这样,城里人家都是大铁门,下着重重的锁,窗户还要安上铁笼子一样的防盗网,生人是不可能闯入进去的,也更不可能讨到一口水喝。
令过客感到意外的是,红房子里只有一个少妇和她幼小的女儿,那少妇还特耐看,穿着水一样柔软的淡黄色短裙,裸露着一双粉藕一样的大腿,上身是一件紫色低胸紧身衣,雪白的胸脯若隐若现,乌黑的长发垂柳似的披落腰际。过客面对眼前的时髦少妇并不觉稀奇,因为这样的穿着他在城里看多了,城里的年轻女子都这样。看来,流行的概念已经渗透到世界上每一个角落,包括这个远离城市的偏僻山村。
过客站在明亮的堂屋,对少妇说:“我是路过的,进来喝一口水。”
少妇看着过客,神情坦然,淡定,没有丝毫的戒意,她说:“我刚才泡了石崖茶,喝茶吧,大哥。”
过客说:“好的,给你添麻烦了。”
少妇说:“没有,没有。”又问:“大哥从哪里来?”
过客说:“我从广东回,坐汽车,走高速公路,在那边山前的出口下了车,所以要走路回恒村。”
少妇说:“原来大哥是恒村人呀。”
过客说:“是的是的。”
过客一连喝了两碗石崖茶。也许少妇发现他疲累了吧,叫他先不要急着走,坐下休息,然后又叫他吃午饭,原来少妇正准备做午饭了。
少妇去忙午餐饭时,过客在堂屋陪她的小女儿玩,小女孩并不怕生人,看到过客来了,似乎还显得很欢喜的样子。小女孩从小口袋里拿了一颗糖果出来,递到过客面前,说:“叔叔,给你。”
过客说:“小朋友,你吃。”
小女孩连说:“我还有。”说着又从口袋掏出一颗糖放在她的小掌心,伸给过客看。
过客把糖果接过来,但他并不吃,只是握在左手掌里。过客忽然问小女孩:“小朋友,你爸爸呢?”
小女孩说:“不知道。”
过客又问:“你爸爸什么时候回家?”
小女孩依然说:“我不知道。”她似乎有些不高兴。
过客不再问,双手把那颗糖不停的转动。小女孩又叫他:“叔叔,你吃糖呀。”
过客听了,剥开锡纸,把糖放入嘴里。这是为了让小女孩高兴。
小女孩忽然对他说:“叔叔,我家有很多鱼。”
过客说:“那多好啊。”
小女孩又说:“叔叔,我家还有很多柚子。”
过客说:“那多好啊。”
小女孩又说:“还有柿子。”
过客说:“是啊,我都看见了,就在门口,柿子都熟了,叫你妈妈摘下来了。”
小女孩说:“叔叔,我想摘个柿子给你。”
过客说:“你能摘到吗?”
小女孩说:“你抱我起来呀。”
过客说:“那好啊。”
于是过客把小女孩抱了起来,走出大门外,往右边的柿子树看了看,又往左边的柿子树看了看,然后往右边的一棵柿子树走去。这棵柿子树的枝桠从上面垂下来,垂到大人额头一般高,枝梢上墨绿墨绿的叶子间,结着东一个西一双的开始泛红的柿子,人走近前,就闻到一阵阵清香的味道。过客把小女孩的双腿抱紧在胸口,小女孩贴紧过客的左肩膀,往上伸直身子,双手攀住一条枝梢,往前拉近,然后,空出右手,握住一个柿子扭了扭,扭断了连着树枝的蒂把,小女孩把柿子举到过客的眼下,开心地说道:“叔叔,叔叔,我摘到一个了。”
过客说:“真聪明啊,你会摘柿子了。”
小女孩说:“你拿着,我再给你摘一个。”一会儿,小女孩从攀下的枝梢又摘下一个柿子,依然还是那么开心,嘴里叫道:“叔叔,这个大大。”
过客说:“是呀,你家的柿子都大大,肯定很甜。”
在吃午饭前,少妇把小女孩摘下的两个柿子放入一个红色小塑料盆里,倒入清水,她说:“多的话就放大缸子里,用石灰水浸,浸三天就可以吃了,很清甜,还可以久放不坏。”
过客坐在矮板凳上,小女孩爬在他的背上,也说:“叔叔,三天就可以吃了。”
过客想说,吃过午饭他就要走了,等不到吃柿子了,但他还是把这句话咽下了喉咙。他说:“好啊,三天后我就有柿子吃了。”
午饭有腌笋、腐竹、香菜汤,鱼干,鸡肉。那鸡肉还是因为过客的到来临时宰杀的呢。过客本来只是进来讨一口水解渴,没想到主人还给他做了这一顿丰盛的饭菜。他想,作为一个并不认识的过路人,他给少妇添麻烦实在太多了,只是料不到,少妇却把他的到来当亲戚一样。过客心里产生了别样的想法。
少妇还问:“大哥,你要喝酒吗?”
小女孩也立刻接着问:“叔叔,你要喝酒吗?”
过客:“不喝了,吃饭行了。”
少妇说:“要是喝酒,我去村里打酒。”
小女孩也跟着说:“叔叔要喝酒,妈妈就给你打酒。”
过客说:“不喝了,不喝了,不要麻烦了。”
少妇先舀了一碗米饭,双手端着递向过客,过客立刻起身,微微弯着腰,伸出双手接过少妇手里的米饭,嘴里边说:“谢谢!”然后重新坐下来。少妇接着舀第二碗米饭,放在小女孩面前的桌上,再舀第三碗米饭才放在她的面前。吃饭时,过客说,门前那两棵柿子都熟了,要摘下来了,不然,柿子会烂在树上的。出人意外的是,少妇说,不止门前这两棵柿子,外面山坡上还有一片柿子林呢,另外还有一片柚子林呢。过客听了感到很惊讶,本来想问,是你一个人在家种的吗?但他还是把这句话咽下了喉咙。少妇提出,午饭后带过客去山坡看看,过客点了点头。过客心想,等看过果林再回恒村也不迟,一定能在天黑前回到恒村的。
小女孩吃了一片腌笋,又往嘴里扒了一口米饭,忽然抬起头来说道:“还有很多鱼。”
少妇说:“是的,还有一个鱼塘。”
鱼塘就在少妇家大门前面,大约一两里路远,鱼塘周围是一大片水稻田,此时稻子早收割了,稻田里也没有水,龟裂的田土直立着无数的稻草茬。周围是绿色的山,远远近近无一个人影,空寂而寥落,不时从远处的山坡上零零落落的房屋传一两声狗叫和鸡啼,随之又复归于寂寥。
少妇是牵着小女孩的手,带着过客直接穿过稻田走到鱼塘岸边的,塘岸满是野草,塘边不时有鱼把嘴露出水面,咬食垂下水面的草尾,发出了哧哧唧唧的声音。塘里游动着很多鱼,在两亩多大的水面下游过来游过去,似乎在寻找什么,又好象无所事事,只是不断的游,不时的“哗啦”一声水响,平静的水面上翻起了一团水花,随着散开,扩展成一大圈一大圈的涟漪。午后的阳光懒洋洋的撒落在不停晃动的水面上,耀人眼晕。
“妈妈,妈妈,那条鱼大大。”小女孩忽然喊起来,用手指着面前的塘水叫少妇看。
少妇站在小女孩的右边,眼睛往小女孩的指的地方看去,随即说:“是条草鱼,真的很大。”
过客站在少妇的左边,也朝着少妇看的方向看去。小女孩又说道:“叔叔,你看到了吗?”
过客说:“我也看到了,真的大大啊。”然后朝少妇看了看,说:“是今年放的鱼苗?”
少妇说:“不,好几年了,一直没有捞。”
过客说:“一次没捞过吗?”
少妇说:“是的,有时想吃,就捞一两条上来,但都是捞小一些的,太大了吃不完。”
过客想说,怎么不打捞起来拿去买?但他随即把这句已经涌到喉咙的话又咽了下去。
少妇忽然说:“大哥,要是你想吃鱼,就尽管来捞。”
小女孩随即也说:“叔叔,妈妈说你想吃鱼就来捞。”
过客回答:“那太好了,我喜欢吃鱼,吃鱼好啊。”
少妇说:“吃不完的,太多了,最好是打捞上来卖掉,再放新鱼苗。”
过客听了少妇这么说,有些惊愕又有些迷惑的朝少妇望了一下,他一时弄不清她这句话是对她自己说的,还是对他说的,不过,他心里很兴奋,产生了别样的想法以及无比美好的幻景。他还觉得这次从遥远的地方回家太幸运了,尤其是从山那边那个高速公路出口下的车,如果从下一个出口下车可就没这么幸运了。啊!这是上帝安排的吧?他心里飘飘然的想。
柿子林在一座矮墩墩的山坡上,山坡缓缓的伸入下面的稻田,就在那鱼塘的东南面,距离并不远。少妇依然还是牵着小女孩的手带着过客直接穿越走过龟裂的稻田,走上山坡。小女孩象只唧唧喳喳的小麻雀,一路走一路唱着村子古老的童谣:
“燕子鸟,绕门楼。三天没吃饭,四天没梳头。梳好头,插起花,敲锣打鼓送你去外家。外家问你是哪个?你说古碗满姑娘,芝麻开花你来看,芝麻结籽你来收。”
过客说:“真好听,谁教你的?”
小女孩说:“我奶奶。”
过客一阵惊讶,望了望少妇,说:“奶奶?”
少妇满是阳光的脸上迅速掠过一片阴影,说:“刚去世几天呢。”
过客有些愧疚,似乎做错了什么,默默的走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原来你们这地方叫古碗?”
少妇说:“这四周围是山,中央是块盆地,你看不是很象个古碗?”
过客抬头迅速扫了一遍周围视野,说:“确实象。”
山坡上是一大片平坦的山地,大约二三十棵一丈多高的柿子树就种在这片山地里,每棵树上都挂着许多柿子,有五六棵熟的早一些,因为没人来摘,一些柿子开始烂在树俏上,还有的掉落在地上,那些烂在树上的都是小鸟叮过的。此时正有一些山雀在柿子树上叽叽喳喳的飞来飞去,在这一片好吃又好玩的美食世界快乐的闹闹嚷嚷。
过客说:“再不摘,就要被小鸟们吃完了。”
少妇轻描淡写地说:“吃完就吃完吧。”又说“那你摘呀。”
过客说:“好啊,我摘。”过客说这句话时,理解为是少妇、小女孩与他一起来摘柿子柚子,脑子里立刻幻起了电影一样的情景,他爬在树上用小纱网网柿子,少妇与小女孩在树下接拿柿子,少妇还会仰着头一直看着他,不时的对他叫:“大哥,慢些,慢些,要小心呀,不要爬太出外面。”“大哥,你累了,先下来休息一会呀。”等他下来了,少妇还会拎来带来的茶壶,亲手倒满一碗石崖茶,递到他的手里,在他喝茶时,少妇还会拿一块白毛巾帮他擦他额头上的汗水哩。过客想到这些时,心里甜丝丝的,充满了幸福的滋味。过客脸上掠过一阵让人不宜觉察的微笑。
少妇没有留意到过客的微笑,又说:“还有别人家的柿子柚子你也可以去摘的。”
过客说:“那可不行的,那不成了偷吗?”
少妇说:“当然行的,不然也是给小鸟们吃完。”
过客听了将信将疑,没有再问。他感到这个世界很多事情让人非常无奈,这是个无奈的世界。
柚子园在另一座小山坡,离柿子林很近,走下这座山坡,跨过一条窄窄的有涓涓细流的小溪水的山冲就到了。一面走少妇一面不断的给过客指出哪条路通到哪里,哪条路岔到哪里,似乎担心过客会忘记,以后走错了路。过客跟在少妇后面一边走一边脑里又幻起了这样一幅情景,他要买一头大水牛,亲手做一架牛车,风和日丽的上午,三个人坐在牛车上,出了村,一路往山路上走去,去采摘山坡上的柿子和柚子。美好的憧憬让过客差点放声喊了起来:山里的生活实在太好了。
柚子树有十五六棵,枝头上的柚子已经熟透,油亮鲜黄。有的树枝挂的柚子多,垂了下来,垂到大人的额头一样高,有的几乎垂到树下的草地,让人伸手就可以摘到。过客说:“柚子真多啊,有人偷吗。”
少妇说:“偷?谁偷呀?过路人摘几个下来解饿不算偷的。”
小女孩忽然说:“叔叔你要吃柚子吗?我去摘一个。”
少妇说:“快去摘,让叔叔尝一尝我们家的蜜柚。”
小女孩高兴地说:“好的,叔叔,我们家的柚子可好吃呀。”
过客看着小女孩蹦蹦跳跳的背影,叫道:“慢慢走,别急,小心踩了狗牙刺。”
一个柚子,三个人一会儿就吃完了。柚子是过客剥开的,剥柚子需要力气大的手腕。过客从裤头上的钥匙圈上拿下一把小刀,先把柚子的颈脖剜去,然后在切口四面各往下划一刀,放下刀子,用手先剥掉柚子黄色的表皮,接着再剥掉里面白色的内皮,动作非常麻利,一旁的小女孩说一直在看着过客剥柚子皮,说道:“叔叔,你力气大大。”
过客说:“叔叔以前在家能挑一百多斤的担呢。”
小女孩说:“叔叔别走了,住我家好吗?”
少妇一旁听了,抿着嘴唇,微微的笑了笑。过客说:“好啊,只要你妈妈愿意让我住。”
小女孩抬头看着少妇,说:“妈妈,让叔叔在我们家住好吗?”
少妇脸色有些难为情的样子,说:“好。”
吃完了柚子,小女孩似乎身子疲乏,在少妇身边就地躺下,很快就睡着了。身周围散落白色的柚子皮,如雪白的棉絮。
山野无一人影,空寥而宁静,偶尔从远处的山腰上传来一阵斑鸠的叫声“咕咕!咕咕”,随之又归于平静。过客似乎心事重重,在柚子树下仰身放平身子在草地上,接着又坐了起来。暖融融的阳光让人感到懒洋洋的,不想动,只想躺下来,闭着眼,静静的,想那些不想告诉人的心事。过客神情有些恍惚,捉摸不定,他记挂着继续上路的事,但又有所企盼,他不时轻轻的扭头看了看少妇,少妇的脸蛋白里透红。过客发觉她时不时抬头朝附近的山林望一望。
少妇把一块花手绢盖在小女孩的身上,然后若有所思的望着过客,说:“我想到那边去一会,你去吗?”
过客听了,心突突的一阵急跳,然后说:“那小孩呢?”
少妇说:“让她睡一会儿,去一去就回来了。”
过客说:“好。”
过客跟在少妇后面往柚子园外走去,山坡上没有路,都是野草,周围都是一人多高的各种各样的青绿的山树,还有稔子果,油甘果,沙梨,野枇杷。过客跟着少妇在绿树之间穿越,一会左拐,一会右踅,翠绿的枝梢不时在他们的脸上抹上一把。走了一会儿,看着少妇似乎还没有停下的意思,过客就问:“去哪?”少妇还是走,不作声。过客又问:“到了吗?”
少妇忽然说:“你要喝水吗?”
过客露出有些惊讶的神情,说:“去找水吗?”
少妇举起一只手往前面指,说:“那边冲下有冲水,我带你去喝吧,冲水可以喝的,我就经常喝。”
过客其实并不渴,说:“你要喝水吗?我陪你去。”
少妇问:“你不喝吗?”
过客说:“我不喝,我口不干。”
少妇说:“那不去了,太远了。”
少妇于是站住不走了,过客也停下来,站在她的旁边。两人一时不知说什么话,沉默。一会儿,少妇扭头看着过客,问道:“你累吗?”
过客说:“不累。”
少妇看着他的脸,说:“你出汗了。”说着用手掌在过客的额头擦,随着擦汗的动作,少妇高高的胸脯,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时不时在过客的胸脯上轻轻摩挲,这让过客感到晕晕的,呼吸都紧迫起来。从她鼻子里呼出来的气息呼到他的脸上,让他感到有些清凉,有些快意。还使他思绪缤纷,但他却一动不动,静静的站着。少妇帮他擦过后,一时无话,扭头朝四周围看了看,似乎寻找什么,然后问道:“找个好坐的地方坐一会吧。”
过客说:“好吧。”
少妇却不动,忽然说:“好象有人。”
过客抬头看看四周,到处葱绿一片,看不到有什么人影。他说:“是吗?我看不到。”
少妇说:“转去吧,一会小孩醒了,要找我们呢。”
过客脸色不宜让人觉察的暗淡了一下,他想不到少妇这样就回去了。然后说:“那回去吧。”其实过客不想回去那么快,还想说说这荒野之地不会有人来的,但他还是没有说。
回柚子园的路上,少妇问道:“恒村家里还有什么人?”
过客说:“没有,房子都空了几年没人住了。”
少妇说:“如果你能在这住下来那多好。”
过客想起刚才小女孩说的话。说:“原来你真的想让我住下来?”
少妇说:“不好吗?”
过客说:“当然很好。”
回到柚子园,小女孩刚醒过来。少妇去摘了两个柚子,说到了晚饭后“杀”来吃,过客接过一个捧着走,小女孩也争着要捧一个,但因为柚子太重,才走十几步,小女孩就叫手累了,少妇就把柚子接过来,象过客一样,双手把柚子捧在胸下。少妇选择从村边的大路走回去,而放弃从干稻田原路返回,这样一来,要多绕一段弯路才能到家。少妇说回家不急,天还早着呢,慢慢走,当散步。其实少妇弃近就远,是想让过客熟悉一下村里的路况。
三个人出了柚子园,在坎坷的山路上走了一会儿,迎面遇上一个牵着一头黄牛的七十多岁的老太太,老太太背驮,双腿还好,走在山路上很平稳。少妇先与老太太招呼:“九婆太,你好,去放牛啦?”
老太太抬起头来,在路边停住脚,一边回答:“三嫂,你好。”又摇了摇手里的牛绳,对着黄牛小声喝了一下:“站边一点,让别人走过去。”只见那黄牛把脚往路边移动了一下。
小女孩走到老太太面前,叫了一声:“奶奶好。”
老太太满脸皱纹的脸上笑开了花,眼对着小孩,说:“珠珠好,真乖。”
过客对着老太太点了点头,算了打了招呼。老太太看着过客微微笑了笑,然后问少妇:“三嫂,我家那些柿子也都熟了,不要了,都给你算了,你有空去摘吧。”
少妇说:“又给我啊?”一边说一边露出很为难的样子。
老太太说:“给你算了,不然又是烂在树上。”
少妇说:“你叫他们回来摘啊。”
老太太说:“他们都不愿意回,说我,不要算了,又不值什么钱,来回路费比那果钱还多。”
少妇说:“好吧,好吧。”
老太太说:“烂在树上太可惜。”
老太太牵着黄牛继续往山坡上走去。少妇低声而说:“连我自己的都年年烂在树上,哪想去摘别人的?”
过客说:“村里这么多水果他们都不摘?“
少妇说:“是的,都去外面打工了,老人想摘也摘不了,那老太太,年年都说给我了,我的都烂掉在树上,哪还能去摘她的?好几年都这样,烂在树上,唉!”少妇叹一口粗气,不再说下去。
过客说:“那老太太一个人在家吗?还养着一头牛?”
少妇说:“那牛是以前她老头子养的,前几年老头子死了,家里人要买掉,她不给卖,她说一个人在家孤单,没人陪,就让那牛陪她,死活不给卖,她家人就由着她。”
过客问道:“她家人就让她一个人在家里,也放心?”
少妇说:“她家人在外面买房子了,她去住了几天,又闹着回来,说在城市住不习惯,还是老家好,有什么办法?大家都想办法搬到城市,她就是喜欢乡下。”
前面的小巷口,聚集着五六个老头子和老婆子,年纪都上七八十岁了,他们的眼睛一直看着三个人走过来,似乎还在小声议论着什么,过客尽力的想听清楚一句,但却是枉然,他发觉,那些老人们的眼光一直在他身上敲敲打打,弄得他有些儿紧张,担心即将会发生什么措手不及的事。但一会儿过客才知道他的所有担心都是多余,原来那几个老人并非要为难他,而是有事想求他帮一下忙。
等走近,那些老人先是毕恭毕敬地与少妇打招呼:“三嫂,去山里啊。”
少妇停下脚步,过客和小女孩也跟着停下来。少妇回答:“是呀,去看看,柿子和柚子都熟了。”
老人看着过客,问少妇:“三嫂,这是你家的客人吧?”
少妇说:“是的。”
老人说:“我们想请他帮一下忙,可以吗?”
原来是村里有一个独居的老人去世了,而且隔了一个星期才被另一个姓陈的老人发现,姓陈的老人想约他去镇上看彩调戏,来到门口,发现大门紧闭,敲了半天也不见回音,他借来一张板凳,踏上去往窗口往里一看,吓的双腿一颤,差点摔了下来……而老人的家人都在外省,一时赶不回来,于是村里老人凑份子钱,去外村买了一副棺材,用牛车拉回来。但棺材实在太重了,几个老头子老婆子身体虚弱,无法把棺材从牛车上搬下来,正在左右为难,看到与少妇走在一起的过客,如发现救兵。
少妇看着过客:“他们叫你帮忙把棺材搬下来。”
过客点了点头,说:“可以的。”
老人们一听,脸上的乌云顿时消散,对着过客连说:“大哥真是好人,麻烦你了。”
过客说:“没事,没事。”
少妇说:“我和珠珠先回去,等你回来吃晚饭。”
过客说:“好的,你们先回去吧。”
棺材就停在巷内深处,牛轭已经卸下,牛牵走了。那是一副油得漆黑的棺材,沉重的压在木质的牛车上。
那往四面伸张的尖尖翘起来的棺材头,似一张黑色怪物的大嘴,随时要把走近的人吞噬进去似的。人越走近,越有一种沉重的压抑感,几乎让人呼吸都困难。当过客跟着老人向牛车走去时,空气如凝固似的,众人都默不作声。踢踢踏踏凌乱的脚步声,都使人觉得不可忍耐。过客到了牛车旁,主动站在棺材头的一边,接着,先伸出双手,托住棺材头的底部,其他老人见了,也从各个位置托住棺材的底部,这些动作,都是默默的进行着,没人指挥,也没人出声。接着,不知是谁开始数“一,二,三”,当数到“三”时,众人同时用力,那副沉重的棺材被抬了起来,并朝着过客这一边移动。过客咬紧牙关,额头开始冒汗,卷起袖口的手臂青筋暴露。一会儿,沉重的棺材终于被抬下牛车,放在小巷的石板路上。
过客缓了一会气,又擦了擦额上的汗水,接着又弯下身腰,双手托住棺材底。其他人也跟着过客做同样的动作,缓一口气,擦了额上的汗水,又同时跟着他用双手托住棺材的底部,同时嗨了一声,将棺材抬离地面,往一旁的院门移动。院子内是一幢两层的钢筋水泥楼,墙壁刷得雪白,窗子是绿颜色,大门是枣红色,两扇大门板上各贴着一个红色的“福”字,院子两边,一边种着一棵石榴,一边种着两棵柚子树,树上都挂着许多结实饱满青里泛黄的柚子。众人把棺材放置在大门旁,依然默不作声。一个老人上前把大门打开,过客与众人往里走去,一股浓烈的气味随即进入过客的鼻子,那是人死去多日发出的气味,但过客依然是一种从容淡定的神情,让人发觉不到他没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
当过客回到少妇家时,天色已经开始灰暗。过客是与众人一起把去世的老人放入棺材后,又拿锤子打入钉子,把棺盖钉牢,之后,又与众人抬到村后山岗上,埋了。
一切忙完后,谢绝众人请吃晚饭,然后才离开。
少妇已做好了晚饭,同时她还煮了一大锅柚叶子热汤,等过客一回来,她就把紫颜色的热汤舀入一只大木桶里,提到洗澡房,叫过客洗身子。过客明白,这是地方上的习俗,在别人家处理过白事后,需要用柚叶子热汤洗双手,或者洗身子,说是能避邪气。
吃过晚饭,少妇又忙着洗洗刷刷,接着拿起扫把,里里外外扫了一遍,然后,又动手收拾一遍厅上的东西,把椅子,桌子,凳子都摆放的恰到好处,井井有条。一切忙完,少妇洗了一遍身子,梳了梳长发,穿着一条白色的短裙,一双红色的塑料拖鞋,来到客厅,陪过客和小孩一边看电视一边聊天。过客还给小女孩讲古,说流传在恒村一带的古,一个小女孩与人熊婆斗智斗勇的故事,后来小女孩睡着了,少妇把她抱进房里后,再出来,于是,客厅只剩下过客与少妇了。虽然电视一直还在开着,节目一直都在不断的播放,但两个人面对着屏幕,似乎心思全不在电视上,一直在聊着闲话。
“你在外面有多久了?”
“二十年了。”
“啊!这么久了呀?那你现在回家看看是吗?”
“不,我这次回家就不想出外面了。”
“那你老婆和孩子在恒村呀?”
“不,在城里,她们不愿意跟我一起回,离婚了,孩子跟她。”
“那你……?”
“我一无所有,二十年前我出门时一无所有,二十年后我回来时一无所有。”
“大哥,以后……以后……。”
“以后会好的,我相信以后会好的。”
过客其实很不愿意说这些话,但少妇总在看着他,眼睛装满了怜悯,他于是把心里的话吐出来。他想早些睡,但少妇好象一点也不懂他的心意,也不急,所以他也不提出想睡的意思。
少妇忽然问他:“大哥,你有事要急着回家吗?”
过客说:“不急,回去先看看家里多年不种的地和田,可能都长满杂草了,回去后要先除草,等来年春天就开荒。”
少妇说:“那就在这住下来吧?嗯!”
过客一时有些为难的样子,久久才说:“看情况吧。”
少妇说:“住几天也好,等把柿子,柚子摘下来,再把塘里的鱼捞起来卖掉。”
过客点点头,说:“也好。”
少妇听了,脸上露出喜悦的神色,然后站起来,说:“你跟我来。”
过客全身的血液似乎猛然沸腾起来,象喝了桂林三花酒一样的兴奋,他站起身子,跟在少妇后面走,开始过客以为少妇带他进房,但很快他发现不是,而是往外面走。出了大门,往右走,很快走进一间与住屋相连的厢房,里面放的全是杂物,农具,耙,犁,锄头,镰刀,柴刀,牛轭,木桶,畚箕,扁担,墙角落放置一只巨大的瓷缸,少妇指着瓷缸说:“卖不掉的柿子,就用这只缸浸。”缸的旁边用蛇皮袋装着一袋鼓鼓的生石灰,少妇说:“这是浸柿子用的石灰。”然后问过客:“以前在家浸过柿子吧?”
过客说:“浸过。”
少妇说:“那就好,你都会的呀。”
接着,少妇把放在厢房里的东西,在什么位置,一一告诉过客。一会儿,过客又跟着少妇返回屋里,他以为这次少妇就要指给他哪间房,让他休息了,没想到少妇又带他上了二楼,原来二楼不住人,只放杂物。一间大房,放着两堆小山似的稻谷,一堆小的,一堆大的,少妇告诉过客,小堆的是糯谷,大堆的是粘谷,都是今年收的。房角落还有两包带壳的花生,少妇指给过客说:“花生是自己种的,这两包不榨油,留着自己剥来炒,下酒很好的。”旁边还有一个大肚缸,少妇告诉过客:“这是花生油,用自己种的花生榨的,很香,外面卖那些都是假花生油,这个才是真的。”又指着一个小一些的大肚缸,说:“这缸装的是茶子油,是摘山上的茶子榨的,茶子油比花生油还贵,街上人特别人喜欢要茶子油炒菜,说是茶子油性凉,解毒,我舍不得卖掉,留来自己吃。”二楼共三间房,都放有什么东西,少妇很有耐心的全告诉过客。过客感到受宠若惊,心里暗想,我只是一个路过的过客啊?
从二楼下来,少妇又把过客带进厨房,把鱼干、笋干、腐竹、生姜、大蒜头这些可以久放的食物都放在哪儿都一一指给过客看过,甚至菜刀,磨刀石、打火机放在哪儿都要指给过客知道,媒气将会用到几时等等,都说一遍,生怕过客用时找不到似的。终于,少妇带过客进房了,那房与少妇的小女孩睡的卧室只隔一堵墙,房门开在厅上,房里有个油漆成淡黄色大床架,早已经擦得一尘不染,上面铺上了红色的厚毯,放上一床淡黄碎花色的棉被。一边墙摆了一个中型暗红色的木柜,少妇拉开木柜,让过客看看里面,并告诉过客,木柜主要是放冬天衣服的,秋衣秋裤,风衣、背心、毛衣等等,还放棉被,毯子。少妇说:“如果半夜天气太冷,把木柜里的另一床棉被拿出来盖,千万别冻着了。”这话让过客听了,心里暖乎乎的,感动的要掉眼泪。
接着,少妇又带过客走进她自己卧室,依然是告诉过客她房里摆放了什么东西。那小女孩正盖着被子睡在床上,只露出个头,园园的脸蛋红粉粉的,呼吸细微而安详。过客看到,少妇房里摆放的大衣柜更大,但此时衣柜是打开的,里面放的东西似乎不多,衣柜前的地板上有两个大皮箱,一个红色一个棕色,其中红色的皮箱还未合上盖子,里面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各种衣服,看样子还可以再放一些。少妇指着大衣柜对过客说:“你也可以把东西放到这里面的。”
过客的目光在那两只大皮箱上停留好一会,说:“你很忙吧?”
少妇说:“不,衣服太多了,有的衣服穿久了,不想穿了,把还想穿的都收拾好,放箱子里,忙了好几天。
过客心里想,衣服挂柜子里不更好吗?怎么要塞到皮箱里去?也许少妇喜欢这样吧?过客说:“那你收拾吧。“
少妇说:“你想睡了吗?那你去睡吧。”
少妇说完又与过客一起回到刚才那间房,少妇把放在床上的被子打开,铺平,然后说:“如果半夜太冷,这床被子不够暖和,你把柜里那床拿出来盖,别让着凉了,嗯。”
过客听了这话,又是一阵儿感动,眼泪几乎掉了下来。少妇铺好了床,坐在椅子上,过客坐床沿上,她说:“大哥,我陪你说说话吧。”
过客说:“你太好了。”
少妇说:“大哥,你一个人过日子,感到寂寞吗?”
过客说:“没有,我一直相信我会好起来的。”
少妇说:“你想念离开你的女人吗?你想她吗?
过客说:“想,我只想她比我过的好。”
少妇说:“大哥,你真是好人,你太好了。”少妇说着,又站起来,走近床边,又用手摊了摊床上的被子,然后说:“大哥,如果你心里想念她,睡不着,你去叫我过来陪你说说话,我会过来的。”
过客说:“好的。”
少妇说:“那我先过那边去了。”
少妇去后,过客在床沿又坐了一会儿,站起来,过去把房门轻轻的掩上,然后开始脱掉外套,躺在床上,但没有睡意,眼睛一直睁着,那电灯也一直开着,后来他起来把电灯关了,又躺在床上。不知不觉,一阵疲困慢慢袭来,朦胧之间,他发现自己站在明亮而热闹的大厅上,他穿着黑色笔挺的西装,打着领带,而他面前站着满脸是笑的少妇,少妇穿着雪白的婚纱,周围都是带着笑脸的亲友,一会儿,他挽着少妇的手臂,在众多亲友的欢笑声中,慢慢走向洞房……房里只有他两个人了,少妇含情脉脉的看着他,他伸出双手,想把她搂在怀里……
过客忽然醒来,他这才知道刚才那一幕只是做梦。但他随之一阵惊讶,因为他发现房里有一个黑影,那黑影一动不动的站在床边,直盯着他呢。过客静静的躺着,屏着呼吸,眼睛微微的睁开,他想看看那黑影到底要对他怎么样。
好一会儿,那黑影朝前一步,腰一弯,蹭了下来,忽然,那黑影一把握住了过客的露出被子外边的一只手,把脸抵着他的手上,随之,过客听到那黑影发出的轻轻的啜泣起来。这是少妇,过客早已经猜到是少妇,其实他一点也没有害怕,他希望少妇能一直陪着他呢。过客依然躺着一动不动,装着睡了的样子,心里热血沸腾,胸口蹦蹦的猛跳,他想,少妇是否也听到了他的胸口跳的厉害呢?他急待着少妇下一步会有什么样的举动。但没有,这让过客感到有些失望。那少妇一直握着他的那只手,脸一直抵在他的手心里,眼泪一直流个不停,流在他的手上,他的手全是泪水,泪水穿过他的指缝,滴落在毯子上。一会儿,少妇开始轻轻的哭了起来,哭啊哭啊,好象受了巨大的委屈,要在他的面前,用哭声倾诉出来,只有哀哀的哭声,没有语言。不知哭了多久,最后,少妇一边哭一边轻轻地说道:“大哥,你是个老实人,你太老实了,你太好了,真的,大哥,你太好了,你好好睡吧,嗯!大哥,你好好睡吧,你会好起来的,你会好的,我走了,大哥,我走了,你好好睡吧。”少妇很快停止了哭声,站了起来,随着往外走去。过客静静的看着少妇离去的背影,他感到有些失落……
乡村的夜晚是很安静的,万籁俱寂。过客的脑里思绪缤纷,难以平静,后来是怎么睡着的,过客并不知道,但他知道他是被一阵牛车“依哑!依哑!依哑……”的声响闹醒的,他还听到牛蹄踩在泥地上的声音,这声音对他来说很熟悉。开始他以为是村民清早起来下地干活,但一会儿他听到大门轻轻掩上的声响,接着就听到一阵细声的对话,那是少妇与另一个人声音。
“八叔公,辛苦你了,这么早让你起来。”
“没事,没事,你前天找我说好,要赶早上八点钟的过路班车,我答应了你,就一定要做到,上车吧。”
过客一阵惊讶,急忙翻身起来,悄悄的,抬头往窗口边外面望去,晨幕迷蒙中,只见少妇把红色的皮箱提到牛车上,接着又把棕色的皮箱提了上去,一个戴着黑纱帽的老头子站在牛车的木板上,接过皮箱,一个一个摆好在车上。少妇随即抱起站在牛车旁的小女孩,准备坐上牛车。
过客发现,那少妇的眼睛满是晶莹的泪水,似乎她在极力克制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小女孩忽然开口问道:“妈妈,我们去哪里?”
少妇说:“不知道。”
小女孩又问:“妈妈,我们还回来吗?”
少妇说:“不知道。”
小女孩说:“妈妈,柿子熟了,什么时候摘?”
少妇说:“不知道。”
小女孩说:“柚子也熟了,什么时候摘?”
少妇说:“不知道。”
小女孩说:“塘里还有很多大鱼?”
少妇说:“不知道。”
小女孩说:“妈妈,叔叔呢?”
少妇说:“叔叔在睡觉。”
少妇说着,抬头往窗口这边望了一下,忽然呜呜的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走近牛车。搂在怀里的小女孩问道:“妈妈,你怎么哭了?”
少妇没有回答,一边哭一边抱着小女孩坐上了牛车,在牛车开始移动之前,少妇满眼泪花的又往窗口望了一下,似是依依不舍,又似在作最后的永别。这时,晨空上依然闪烁着零零落落的星星,天色蒙蒙的,还没有完全发亮,远处时而传来一两声沉闷鸡啼声,随之又归于静寂。两旁满是荒草的往山外延伸的大路,除了这辆孤独的牛车,无一人影。
过客倚在窗口边,直望着牛车,慢慢的从他的视线越去越远,最后,消失在远处一片晨雾之中。他仍然一动不动,久久的倚靠在那里,脑子里似乎变成一片空白……
当过客走出红房子,重新踏上回恒村的路途时,深秋的太阳已经升上了南山头顶空。过客离开之前,他在这个一夜之间被主人遗落的红房子内,里里外外看了一遍。过客发现,这个被遗落的家,凳子、椅子,沙发以及所有的东西都摆放的整整齐齐,井井有条,地板一尘不染,当他走进少妇那间卧室时,看到床上的被子都叠的有梭有角,枕巾没有一条折纹。当他在厨房看到昨天小女孩亲手摘下、少妇用清水浸在红色塑料盆里的两个柿子,心里立刻涌起一阵阵复杂的情感,他久久的看着那两只已经泛黄的柿子,静静的,静静的浸泡在水中……。
虽然屋里有很多可以吃的,面条,大米,鸡蛋,干笋,腐竹等等,但过客却一点儿胃口没有,他实在不想吃,甚至连脸都不想去洗,他在屋内到处来来去去的走,毫无目的的走,最后,他决定离开,继续回恒村。他只背上他自己的背包,屋内所有东西一样也不拿,昨天小女孩说给他摘下的那两个柿子,他也没有拿,依然静静的浸在水中。他走出大门,又转过身来,抓住两个青铜门环,一拉,把大门紧紧关上了。他看到一条晾衣杆倒在墙边,过去用手扶起来,靠墙放好,然后,往外走去。
过客走在羊肠小路上,走上一个小山坡时,忽然听到一阵阵凄哀的哭泣声在山坡上空缭绕,在这荒凉的山野,是谁在哭?过客停下脚步,四周扫视,终于看到左边半山坡上有一个老太太,双膝跪在一座长满野草的坟堆前,独自在那里一边诉说一边哭泣。过客仔细一看,发现是昨天与少妇在回村的路上遇见的那一位牵牛进山放养的九婆太。只听九婆太在边哭边诉:“老头子呀!十五六岁就跟着你了,你怎么不等等我啊?劳劳累累一辈子,到头来,养大的儿女一个个都飞走了,都在外头买了房,不愿意回来了,剩下我一个,好孤单啊,我不想离开这里,因为有你在这里啊,我不放心你,不放心这个家,柿子又熟了,柚子也熟了,他们都不愿意回来摘啊,年年都烂在树上。老头子啊!你怎么不等等我啊?你知道么?跟你成天在一起放牛的那个老木哥,前几天走了,好惨啊?家里人都不在,死七八天都没人知道,老头子啊?我害怕啊,我怕我有一天也象老木哥那样没人知道……”
过客继续往恒村方向走。二十年前,他一无所有从这条小路走出外面闯世界,二十年后,他也是一无所有从这条小路走回恒村,他想,一切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