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忽而产生了砍掉那株桃树的想法。
事情说大不大。只因是我亲手挖来栽下的树,又作陪多年,故而格外怜惜。于是有了作文记录下来的念头。
七八年前,在一棵繁茂的白杨脚下,我意外地发现了它。时值春末,周遭的野草郁郁葱葱,阳光滤过树隙和草丛,已经所剩无几。也许正是这个原因,这小家伙在其中显得格外细弱矮小。一片近乎墨绿的小天地里,它身着一袭嫩黄和翠绿,实在是惹人爱怜。此时的我,正带着一柄“宝剑”开疆拓土,恰如一片野地的王。其实所谓的宝剑,只不过是一根细直的树枝,只一挥,所到之处草顶皆应声而落。巡游至此处,一抬眼恍然看到那抹与众不同的碧光,于是走上前去。
那是一株桃!在我当时的认知里,桃的幼年,可以说是相当脆弱。既没有争夺阳光的手段,又缺乏抵御严寒的能力。看着眼前的这株桃,也的确是一副纤弱的姿态。但它胜在笔直不蔓,锯齿状的叶片美丽昂扬,确是与四周的野草出落的大为不同。所谓瘠木胜草,腴草非木。假使只以眼前一时论高低,不顾日后蓬勃之势,是否略显不妥呢?
我不由得在怜爱中增添了一丝期待。遂产生了将之移回家培养的念头。既是在野外的沟壑里发现,自然无主,归之先见者在当时的我看来合情合理。
主意打定,就开始兴奋的着手了。我靠近桃株并半蹲下来,一片一片地拾开它身下厚积的落叶,底下是松软的、被腐叶滋润为黑色的土地。在它的旁边,还有三个桃核,已经尽数腐朽变黑。四个桃核拥在一起,只这一个发了芽。很显然,在更早的年岁里,也许有过和我一样大的孩子,怀揣着梦想播下了它们,对着这些种子许愿,期待它们能快快长大,结出硕大甘美的桃子,就像他的父母对他的盼望一样......那么,若我带走它,算不算横刀夺爱呢?想到这里,我愣在原地犹豫起来。
然而我最终还是将它带回了家。(说来惭愧,那时我早已升入初中,已经不算懵懂无知的年纪。这一自私之举,后来也让我羞愧了好些年。)没有经过多少考虑,我便小跑回家准备铲子了。先在院内的空地连刨带扒的挖了一个两指多深的小坑,形如拦腰切断的枣核,口狭而深。紧接着又飞奔出去拔来野草,用力撕拽成小撮后摁进坑里。眼看大功告成,于是又马不停蹄的跑回了那株幼桃的跟前,生怕它这一会儿就被其他人挖走似的。我蹲下来,用手侧刮开其他地方的落叶,双手小心地捧了丰腴的黑土回去,用这些土铺在碎草之上。来回几次,总算满意。再看看手上,早已是青汁沾满,勒痕初现。尽管气味有些驳杂刺鼻,仍然分得出青草、泥土和腐叶的味道。
但我无暇顾及这些。眼下的重头戏自然是移苗。由于担心小铲子伤及它的根须,我拖来了高我一头多的大铲子,再三确认了落铲处距桃茎足够远后,我便奋力往下蹬,一脚,两脚......深度足够后,我却发现自己根本掘不起来。无奈之下,不得不将铲子靠近点再试一次......
后来便成功了,我如愿将苗扶到了坑里,好一番添水。真想给家里人看看我的杰作,可惜他们太忙了,要过些阵子才能看了。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很细心的为它浇水,冬天还会为它罩上一口小缸,就这样过了几年。可它却一直不怎么长,仍旧是那副纤弱的样子,某年冬天还被好奇的孩子折断了顶部主枝。兴许是因祸得福吧,明年开春它好像卯足了力气,一个劲儿的往上顶,连续两年都是如此。
到了彼时,它的茎干已经十分粗壮有力,足有四米高,十厘米粗。尽管仍不结果,但我仅仅是看栽下的树苗得以长成如今的样子,就已经是十分宽慰兴奋了。就这样又过了两年,某一年春天竟然开出了几朵桃花,到暮夏,坐了两个桃子,极丑,没有任何桃子应有的形象和美感可言。所以压根儿没人注意到它们。我深知我的宝贝桃树肯定用尽了全力来照顾它们,所以还是搬来椅子,轻轻摘下这仅有的两个桃子。只一口,就深感惊讶。这不是水蜜桃,而黄桃的一种,大而脆,味甜,其风味的鲜美不是外面买的桃子能比得上的。我已经做好了咽苦果的准备,却尝到了无与伦比的甘美。此时我心中的乐意,有几个人能懂呢?不过啊,别人无法理解,也不需要理解。只要我情愿相信自己那份难以言说的感动和欣幸,绝不是没来由的就是了。
再往后,我升入了高三,疫情爆发。长时间在家上网课,我的心仿佛蒙上了一层灰。压抑的生活已经过的太久了,何时才能走出家门拥抱阳光呢?我就这样熬啊熬,直到一个不寻常的清晨。天空灰蒙蒙的,下着小雨。我拖着自己去洗漱,一出门发现这株桃树竟然已经如此挺拔,暗香涌动,满树繁花,千万张粉面摇曳生辉,似乎成了这灰色天地间唯一的色彩。流光和微雨润入我的眼眶,大片大片的芬芳浸润着我的胸膛,一直流到心里最深最软的地方去。我的精神也随之大为振奋,我明白了,黯淡的生活需要被照亮,而这份光亮一定来自于生活本身,来自于足够温暖,足够明媚的生命。
不出所料地,那一年收获了极多的果实。有一枝挤满桃子的树枝甚至难承其重而断裂。那年的桃子,不仅生的俊俏红润,而且清脆甘甜,个个硕大无比。我们只得从彻底成熟前一个月就开始摘着吃,期间还分给邻居们不少,有些还拿来腌了罐头,这才算最后没浪费多少。此后便年年如此。桃胶也产出不少,用来熬粥喝再合适不过了。至于栓狗并给树下的窝遮阳纳凉,为燕雀提供安居之所,引得蜜蜂蝴蝶嬉闹授粉等等,更是不用多说了。
那么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砍掉它呢?事实上,我比任何人都深爱我的桃树,因为我并非爱它的果实。就像我不会因为它不长或者不结果实而嫌弃它,自然也不会因为它的繁盛和美好而加倍爱它。
这一切始自一场意外的变故。两个月前,母亲从成都乘火车归家,也许是长时间的舟车劳顿,导致了母亲呕吐不止,不得已去了医院。这期间几乎无法进食,完全依赖输送营养液。本以为是小病小灾,可是这样的日子却持续了一个多月,期间转过两次医院,地方转到市,又从市里转到省里,看过中医,问过鬼神。病却始终反反复复,不肯罢休。眼看着母亲暴瘦脱相,老一辈人虔诚地烧香送纸,后来有人说院里种桃树不吉利,将责任推到桃树上。我理解他们的半信半疑的心理,大抵只是讨个彩头和心理安慰罢了,所以从未在他们面前说过什么。但我自己是不肯相信这一套的。可是我还是决定砍掉,当然不是因为鬼神事。只缘母亲在家看中医调理的这段日子里,变得对气味极为敏感,实在闻不得任何味道,否则就会胃痛干呕。我的桃树就种在去洗手台的必经之路,于是她每次路过都很不舒服。砍掉桃树对母亲治病有好处,再者也能给老人们一个心理安慰,我别无他法却也乐意为之。
后来母亲去了更了不起的医院,病情总算稳定下来。可我的桃树它,到底还是牺牲了。闲下来的时候,我时常怀念它,但对于它的离去,我从不后悔。
那以后,我收集起它的最漂亮的几片叶子夹在书里,截下桃木最粗的一块托人雕了一个小人,如今日夜端坐在我的书桌上。我还留下了一些它的核儿,像许多年前的那个孩子一样,将它们埋在了那片肥沃的黑土地,静待下一个将它们带回家的人出现。只是这一次,我祈祷它们碰到一个比我更能呵护它们的人。父由此生,子亦归去。这里既是开始,也是终结。而我能为我的树做的,大概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如今九月将至,它离去也好些日子了,但我依然想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