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捞旧时光

又是一个非常平淡的傍晚，夕阳若即若离地挂在远天，俯瞰着城市的车水马龙，充满留恋。空气早已被烤透了，霞光里仿佛都散发着蒸发不尽的汗味，无论走到哪儿，都闷的让人疲惫让人沮丧。思维也变得凝滞，只剩下眼前的车，跟前的人。

下了公交车的我已经是一身汗，深透了一口气，感觉好了些，面前的景象是那样熟悉，生命里一段不算短的时光随着街巷被依次打开。这是从前上下班经常走的路，那时因为工作关系，夜里加班加点是常有的事。也正因为如此，在走过路过时，我得以亲见这条路鲜为人注意的一些画面——城市夜生活的另一面。深夜穿梭忙碌的垃圾车，凌晨即开始洒扫清除的环卫工人，乃至早起的鸟儿叽叽喳喳鸣叫，都点缀和记录了这座城市的时光，都在一个时间段内是这条街的主角，也都让心灵产生过一些类似参透悟透般的悸动，比如“莫道君行早”不但是城市生活的节奏，也是生命的常态。自鸣得意了好久。还有独自坐在公交站长椅上的人，那个时间点儿显然不是在等车，那是在等什么，也许什么也不等，只是想在那静静地坐一会儿看一会儿想一会儿……不知道在别人眼里心里，我是否也是画面里的一个角色。

人在一个地方呆久了，内心深处总会有一种想逃离的冲动，那些扳着手指头就能数得清楚的人和事，日复一日，让人厌倦的透不过气来。但是，离开几年之后，再次偶然的经过，曾经的一切不再让人紧张，不再让人焦虑，也不再让人迷茫，有的只是让人怀念让人感动让人留恋。不觉感叹，时间之手也真是神奇，轻轻一挥，就可以抹平那些凹凸的不快，留下来的则是清新隽永的亲切。这种亲切甚至让人暂时忽略了身上的燥热。头脑里不再拥挤不堪，人好像也凉快了许多。

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没有开灯，外面有限的光投射进来，在桌子上定格了一小片光亮。桌边放着两个仿制“洛阳唐三彩”的陶瓷小马，它们是十多年前我从千里之外背回来的。在灯光的阴影里，小马遥远的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按照店主的说法，它们本来是“六骏马”或是“八骏马”中的两匹，因为制作中出现了缺陷，所以只能做了买卖中的赠品。当时，在那个作坊式的院子里，形形色色的仿制“唐三彩”小工艺品堆满了半个院子，不过都多少有些瑕疵，如果你买了大的好的，店家就送几个小的次点儿的，买的多送的多，貌似“双赢”的意思。妻子选来选去，因为我岳父属马，最后就挑了这两匹外貌还算完好但釉料灰暗的小马。那时，我的岳父岳母都还活着。这个家几经整理，甚至连摆放小马的桌子都换过，但它们两个的位置却没有变过，静静地站立着，时间久的凝固成了一个符号，一个关于这个家的片断记忆。以前虽然经常看到它们，却很少联想到其它什么，今天这是怎么了呢？是因为没有开灯屋子里有些压抑的氛围，还是因为最近心情有点儿糟糕，好像都有那么一点儿。

流光容易把人抛。不能怪时光的喜新厌旧，如果不经提示，很多往事我们不也是经常想不起来吗。家里农村老屋周围原本有八户人家，如今只剩下三户还有人常住，即使常住的也基本都是老人。几个家庭其实也是整个村子的投影。在我的少年时代，这个村子甚至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但每个老屋都是充实的，每个老屋也都有数不尽的柴米油盐和桑麻故事。如今，村子位置虽然没有变，但水泥路都修到了家门口，大多数老屋都翻盖成了高大、宽敞、明亮的新房，有的甚至不逊色于城市的一些所谓别墅。当年许多老屋里的梦想都变为了现实，但从这里走出去的人们却把这里当成了驿站。硕果仅存的几座老屋，仿佛从硝烟弥漫战场归来的战士，九死一生，看惯了生死，看淡了别离，看轻了纷扰，对被忽略被冷落已经波澜不惊。它们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尘世使命，赢得了休息的权力。

这里的旧时光只是小心翼翼地躲藏在那些墙皮斑驳老屋子里，沧桑的只要轻轻一碰，就会再次被岁月的风尘遮盖。

我曾经指着一间老屋对妻子说：“这儿是二婶家的，他们家在村东头盖了很漂亮的新房子。”

妻子说：“哪个二婶，我认识吗？”

我这才想起，妻子确实不认识他们。但是，认不认识又有什么关系呢？知道这里曾经热闹过就已经足够了。

也不全是热闹。就像我们老屋的东院，我们当年搬来住的时候，他家的大女儿已经出嫁，接下来的几年里，二女儿出嫁、男孩考上大学，这在农村都是大事。但由于这家人好静且少与村人来往，就算是一路之隔，也很少能听到他们家的声音。只记得，他家二女儿性格开朗爱说爱笑，男孩则沉默老成勤奋好学，他借给我教科书的背面以对联的形式写着：有志者事竞成，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三千越甲可吞吴。当然，他是写给自己励志的，却也成了我那时的座右铭。这家的男主人去世以后，女主人被儿子接进了城里居住，无人居住的老屋索性借了出去。虽然物是人非，但看上去，院落的寂静和当年没有太大区别。多年不见，我不知道，那个已经是一名教师的男孩还能不能记得他借我书的事，会不会重温写在书上那句让少年热血沸腾的名言。

生活在继续向前，对旧时光的打捞就不会停止。想想人也真是有些奇怪，往往是心情不好或是境遇不佳的时候更容易想起往事，但从旧时光中打捞出来的点点滴滴往往又是令人欢饮的，这种欢欣，温馨安详真诚，带着些许禅意，如蓝天下的草原，如夕阳下的远山，如月色下的池塘，那种感觉你甚至都不愿与人分享。这样也好，那就给心灵留下一个出口，尽管它可能微不足道，尽管它可能只属于个人，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刹那的充实幸福，有时也足以慰藉风尘化解世间的风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