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兵谣

我曾经是一名舟桥兵，遇水架桥是我们的主要任务。那几年的春末，我们班都要遵照命令在黄河边的训练场旁边搭好帐篷，单独驻守三个月。说是单独也不够准确，因为沿着河岸一线，还有团里的其他单位。彼此间虽然相距不算太远，但大家都有自己的任务，除了参加集体活动，否则很少能聚到一块。对于军人，相互之间少有来往，并非是偏爱孤独，这是职责的规定。

有人说，很多东西错过之后才会觉得珍惜。这话或许凝结着难言的悔，但我觉得它不适用于我们的黄河故事。当年，我们非常珍惜在黄河边的每一天。虽然是单独驻防，但作息时间和在营区的战友们是一致的。每天早上规定是六点钟起床，其实5点钟刚过，大家就都陆续起床了，把训练场和帐篷周围打扫干净，均匀地洒洒水，黄河边的风大，这样可以减少尘土的侵袭；将固定帐篷的铆钉向下砸砸，也是防止风大把帐篷吹变形；把头天晚上收回来的训练器材再拿到训练场依次摆放好，部队来了就可以马上投入训练……一切都紧张忙碌，一切又都有条不紊，就如同队列行进一样自然从容。也就是半个小时的时间，忙完了，洗漱。等待开饭的这段时间，也是我们欣赏黄河晨景的时机。

这个时候，太阳已经高过稍远些的杨树林，红彤彤，晨雾也知趣似地隐去，河面河岸上的一切就都清晰明润起来。经过一夜没有干扰的沉淀，早晨是一天里河水最清的时刻。阳光无遮无拦地映射在河面上，如同在宽阔的水面安放了无数面小镜子，晶莹剔透；又像无数有着闪光鳞片的鱼儿在游动、跳跃，让人目眩神迷。想来，“水光潋滟晴方好”也并非是西湖独有的美誉。河中那块有些神秘的绿洲上，栖息着更加神秘的珍禽白鹭，它们通体洁白，远远的，一会儿飞快地掠过水面，一会儿在高树低草间盘旋，一会儿又相互追逐，仪态舒展，优雅自在。再往前移动目光，平坦的水面一览无遗，岸边的鹅卵石似乎在随着水波的荡漾浮动。对岸的景物和这边有几分相像，也有不同的地方，仔细看，可以隐约看见被树遮挡的片段红瓦白墙。目光所及，都清凉，新鲜，生动，妙趣横生。我们一天的训练，也就在一片和谐美好中开始。

晚饭之后，我们在河边洗去一天训练的紧张疲惫。对黄河，我们始终怀有一种虔敬，河水似乎有过滤阳光的功能，即便是伏天，一天的暴晒也只是让靠岸的水变得温乎，再向里走上几米，就已经是一种冷意，虽不至于冰凉，但足以让人打几个冷战。我们只是在浅水处简单的冲洗一下，再热也不会往深水处去。这除了部队严令私自下河游泳外，久居河边，我们对黄河的脾气也摸得很透。

这一天还没有结束。大部队走后，环境又重归静谧。顺着河岸巡视水里的装备，是职责内的工作，也可以顺便领略一下迥异与早晨的美景。我们的舟被牢牢地锚定在河岸上，整齐威武的摆成一行，夕阳金色余晖布洒其间，与舟身的军绿融汇在一起，河水拍打舟身的哗哗声传出很远，既壮观又温情，那是一种充满色彩的豪迈。这时，作为战士的那种自豪感也会油然而生。风大浪急，当我面对熟悉的不能再熟悉舟桥装备时，就会想到英国画家透纳的名作《战舰归航》，与之不同的是，透纳的战舰是在海上，我们的舟是在黄河；他的战舰是归来，我们是整装待发，但那种威严，那种气势，那种震撼，那种磅礴的豪情是相通的，它们水乳交融，固化成了战士心中永恒的精神雕塑。

顺着斜阳的方向，目光投向更为宽阔的河面，咦，河水怎么变绿了？不对。是变红了？也不对，走到近前去查看，其实什么也没有变，那只是夕阳光线给人带来的错觉。“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想必诗人白居易在发出如此真切的感慨时，应该是与我刚才站立的方位很接近。这样的时刻，闭上眼睛，也会在脑海里浮现出若干唯美的意象，最先引起共鸣的恐怕会是那句如画的诗——长河落日圆。

夜幕在不知不觉间落下，夜雾也在不知不觉间升起。我们的帐篷静静地肃立在那里，仿佛在召唤着我们归来。那个爱好音乐的战士坐在帐篷前，又吹起了他的竖笛，悠扬的《军中绿花》随风入耳，婉转，深情，勾起了深埋于心的思恋。微风。河水轻柔地有节奏地拍打着河岸，它是战士最忠实的听众，也最能抚慰每一颗感到孤独的心灵。

我们的帐篷不但要按照部队野营的要求，对抗风、排水等进行规范的设置，周围也会因地制宜进行了一些绿化美化。利用中午休息时间，大家到附近精挑细选挖同一种类的野草，带着土用脸盆端回来，像指挥站队一样把它们整齐栽下，一天至少要浇三遍水，直到它们都精神抖擞地站直了。也有爱美的战士从附近老乡那里要几颗月季栽上，就算是有花有草了。完美。对我们而言，小小的草坪不仅是装饰，也能让帐篷周边减少一些尘飞土扬。帐篷的门前面，我们用鹅卵石垒了一颗五角星，用红漆上了色，这似乎是每个帐篷的“标配”。上级没有命令，大家之间没有商量，完全是兵心之间的默契。每天钻出帐篷，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鲜红的五角星，内心就会有一种激情碰撞，这是属于战士的自我励志。尽管只有短短的三个月，尽管也会有风雨交加，我们照样会把日子过得丰富多彩，过得有滋有味。

夜晚的黄河也不会冷清，因为每个时间段都有战士在河边站岗值勤。没有情况处置时，更多的还是凝视河面，聆听水与岸的私语，用心感受黄河上别样夜色。夜里两点钟左右，会有渔民出现，有时是孤光一点萤，有时则可借着月光看渔船剪影。抬头望月亮，会不自觉地哼唱那首军营中的老歌——“月亮呀月亮，我想你也是个兵……”不单是月亮，在我们的眼里，九曲连环的黄河、河中渔火、河岸边的草树，乃至精灵般曼妙的白鹭，它们都是我们的伙伴，都是我们的战友，和我们一道，年复一年，接力吟唱着黄河边的兵谣兵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