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深处的片段

八十年代。那是一条连绵的山路，一个刚步入中年的男人蹬着一辆笨重的“大金鹿”自行车，后座上坐着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孩子双手紧紧抓着自行车的后座，脸红扑扑的，显得既紧张又兴奋。这是他记事起有限的几次去县城，城里对懵懂的他来说，新鲜无比，充满诱惑，有着关于美好生活的许多想象和期待。男孩就是我，骑车的是我的父亲。

山路虽然曲折但算不上陡峭，就是以过去的眼光看，也只能说是稍陡一些的长坡，土路，并不难行。上坡时，我下来跟在父亲后面走，有时是小跑，于是在我的面前就有了两座山，一座是正在向上延伸的路，给我以敬畏；一座就是父亲的背，让我又非常踏实。下坡时，父亲小心翼翼地用脚试探性地“刹车”，我把车座子抓的更紧，耳边风声呼呼，路边的树迅速地向后退，鸟儿也受了惊扰，从一颗树呼呼啦啦飞向另一颗树，好像是给我们带路。这个长长的下坡，我们就这样追着鸟儿一阵急驰，把树叶间漏下的阳光也碾碎了一地。

或许是进城的愿望太过急切强烈，在我的记忆里，越过山之后的路依然很长。经过好几个村庄，七拐八绕，接近中午的时候，面前的景象豁然开朗——我们终于到了县城。我虽然有些疲惫，但目光迅速就被城里的各种新奇事物打动，情绪一紧张，人马上就又来了精神。宽敞的街道，琳琅满目的商铺，衣着整齐干净的行人，与我们那个小乡村相比，这里陌生的多，热闹的多，也好玩的多，让我如同走进了一部看过的电视剧。不用细说，父亲和我也是寒酸的多。我有些不知所措，牵着父亲的衣角，怯生生地打量着四周，生怕自己走错了路，生怕自己无意的冒失打扰到别人。县城里这些面上的繁华，我的记忆是轮廓式的，缺少细节，因为当年它们不是我关心的重点。

肚子早就饿了。小餐馆的食品都很实惠，油条、大麻花、老式面包，父亲每样都买了一些，竭尽所能地满足我的胃口。那顿饭我狼吞虎咽，吃的得意忘形，高兴了好多天。回家后还不忘找村里的小伙伴们炫耀，不用把东西拿出来，仅连说带笔划地叙述吃和没吃东西，就足以让他们充满羡慕，眼里满含嫉妒了。

值得炫耀的可不仅限于食物，我在尾随父亲走进这家小餐馆的门时，就偷眼看到了旁边的书摊，沿着店面一字排开着好几个，每个摊主的前面都摆放着好多小人书，五颜六色，整齐有序。在于我，这也是一个渴望了很久的事情。来的路上，父亲也说会让我多看会儿小人书，使我兴奋激动地问了好几回。很快就吃饱了，被食物暂时压住的渴望重又燃起，我坐立不安，透过窗户不停地向书摊那里瞄。正吃着饭的父亲看出了我的心事，笑了笑，数出两毛钱给我，并叮嘱我看书就行，可不能跑远了。我紧攥着钱，极力按捺着砰砰乱跳的心，一溜小跑地出了屋。

书摊上的小人书是租着看的，有的七八成新，有的看上去虽然旧些，但收拾的非常平整，没有什么卷边。书无论新旧都是看一本2分钱。这个当口，我不但眼睛不够用的，连头脑也不够用了。要知道，《西游记》、《三国演义》……这些大部头我也很想看，但它们往往都是一套十几二十几本，父亲给的两毛钱根本不够用。而且，我还得给自己留出买冰棍的钱，一支冰棍可是要5分钱呢！对于孩子，不管属于哪个年代，零食都有着抗拒不了的诱惑力。我扳着指头慎重盘算了一会儿，那就看《小兵张嘎》、《平原游击队》、《野火春风斗古城》这些吧，它们最多就是上下集两本。更重要的是，书里的英雄人物都是自己的偶像，不看怎么学？有的书虽然看过电影，但电影看的不够仔细的地方，正好可以用书来弥补一下。这样，再跟小伙伴们争论的时候，才能言之凿凿让人心服口服呀！我对自己的打算很是满意。看书尽管是个人爱好，但又念念不忘卖弄，儿时那些事真是有点儿让大人们哭笑不得。

主意拿定之后，付了钱，小小的我蹲在书摊前，开始了身子不太舒服但精神极度享受的阅读。文字虽然是常用的，但还是会遇到一些不认识的生字，不过也没有大的关系，光看那些图画也能大致顺出其中的意思。如今回想，当年那些创作小人书的前辈们为了孩子，可谓用心良苦。刚吃饱饭蹲着窝得慌，就站起来，站累了再蹲下。也不用担心什么，父亲就在旁边的商店里买东西。这个时间，无忧无虑，是真正属于我一个人的……

多年以后，我小心地翻到岁月的这一页，宛如看到了一幅神往已久的中国山水画，清爽亲切，回味无穷。如果能把时光定格一会儿该有多好，让我再重温一下那种简单纯粹的探索、激情与快乐：心怀希望，对一切未知的美好都充满好奇，能够轻易被书里的人物、情节所深深吸引，与书中人物同乐同悲，幻想着自己能成为其中的某一位。那一天，我不会想到这平常的一天会在若干年后依然那么清晰，那样烙印深刻。不管怎样，那一天，我是满足和幸福的；天也格外晴好，空气里弥散着淡淡的书香花香，把那条山路也染的一地芬芳。

岁月的深处有许许多多的片段，很多时候，这些片段并不是按照时间串接在一起，而是对自己心灵的触动程度，区分大小多少，当它在某一天被无意间解封时，初始的感触应该就是当年的感觉。时光虽然可以流逝，但沉淀下来的故事却保持着恒定的温度。多年以后，我依然对这一片段心生感慨，并非百无聊赖时的眷恋，也是试图在回味中感悟岁月深处的追问——成年之后，有人把日子过成了生活，有人把日子活成了人生，你想变成谁呢？

初心若在，时光也不会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