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波是我的战友,和我一个班,入伍比我早一年。他个子不高,肤色和大多数战士一样黝黑,身上比较明显的特征就是鼻子比较大,开心大笑时,眉毛眼睛就有些夸张地向中间凑,鼻子更显突出。这是一种让人放心的朴实。吕波的外貌虽然不那么起眼,但笑容足以令人印象深刻。
我刚下连时,连队在周末的晚上,会组织战士们看看电影、打打牌等娱乐活动,这样既可以调节一下精神生活,也能有效加强人员的管理。开始时,还能看见吕波在后面不声不响坐着,等我们意犹未尽地回来,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到班里,好像是在班里值守。有老兵略带遗憾地问:“吕波,怎么又不看电影了?”那天放的是一部喜剧片,就算在班里也能清楚听到俱乐部里的高声欢笑。“不想看,没啥意思。”吕波的反应很平淡。“奥,那你觉得干什么有意思?就看书有意思。”老兵端着脸盆去洗漱,瞟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我,自言自语似的嘟囔了一句,出了门。吕波也不再言语。我也有些纳闷,连队的训练紧紧张张,难得的休闲娱乐,干嘛要一个人闷着呢?但碍于自己是一个新兵,初来乍到,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不得不佩服,吕波这个人倒是挺有定力。
班里每周都会开班务会,如果碰到连首长强调了某项工作、迎接考核等重要的事,班长讲完了,每个人还要郑重其事地表个态。遇有表态时,吕波显得比我们两个新兵还要紧张,身板挺的笔直,放在膝盖上的手不停地搓着,目光游离,口音浓重的发言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一有人笑,就更紧张得不知所措。这个时候,班长总是一边用目光严肃地制止笑的人,一边又用少有的专注柔和神情鼓励吕波。班务会结束,大家往往会在一起随意聊会儿天。这个时间的新老兵之间也可以开开玩笑,友情也会在说笑中得以加深。吕波多半时候是在听,听到新奇点儿的事也会开心大笑。那次聊天气氛本来非常愉悦,一个平常总是大大咧咧的老兵,对正笑着的吕波来了句:“吕波,看你笑的像个猴子。”在性格粗糙神经大条的军营里,如此的打趣调侃可能有些刻薄,但并无任何恶意。没想到,吕波的笑容瞬间凝固了,紧闭着嘴,两只手用力在腿上搓,脸也涨的通红。眼见吕波生了那么大的气,那个老兵有些始料未及,悻悻地说:“开个玩笑嘛。”班长也连忙批评那个老兵来打圆场。吕波的自尊心如此敏感,也只是让大家注意在他面前别说过头的话,并未使大家和吕波疏远。这得益于我们那个老班长,这个外粗内细的汉子给我们大家提过要求:我们班不能让一个人孤单。
吕波虽然不擅长抛头露面,不太愿意参加娱乐活动,并且性格还多少有点儿怪,但在训练和工作上,却一点儿也不含糊,饭可以不吃,觉可以不睡,交给的任务必须按时高质量完成,属于标准的“老黄牛”型战士。为此,全连集合时,连长、指导员都没少表扬他。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也知道了吕波觉得有意思的“秘密”。那天晚上,大家又都在俱乐部看电影,我回班里找水喝,一进屋就发现吕波背对着门,坐在小马扎上,低着头看着什么。走近了才看到他面前放着一个打开的旧木箱子,像是榆木材质,挺敦实,箱壁用报纸糊着,里面整整齐齐地摆着用白纸包好的书,宛如整齐列队的士兵。吕波正端着一本书,津津有味地看着。原来他是一个人躲起来看书呀!我在惊讶中打了一声招呼:“吕班长,看书呢?”吕波显然没有注意到我进来,吓了一跳,“嗯”了一声,回头见是我,憨厚地笑笑,把书放进箱子,上了锁。看起来,他好像不太喜欢让别人欣赏他的书。
在我们这些新兵面前,吕波从不以老兵身份自居,学习、训练中有不明白的东西也会虚心向我们求教。这让我们与他交流不但不拘束,有时候甚至还有些小放肆。一次战术训练回来,我看见吕波又在整理他的书,就随手从他的床上拿起一本新书翻看,谁知对新兵一向好脾气的吕波竟然发了火:“别动,把书弄脏了!”我意识到自己手脏的时候已经晚了,书皮上已经清晰的印上了几个手指印。吕波劈手从我手里夺过书,涨红着脸,用袖子使劲擦着书上被我弄脏的地方。我非常尴尬,连声说着对不起。吕波没有理会我,边擦边说:“还没包呢!”我这才发现,床头放着的几张裁剪好白纸。那一刻,我虽然觉得吕波有点儿小题大做,但也切身领教了吕波对书的感情,也多少懂了吕波为什么不愿意别人欣赏他书的缘由。
我们俩这次小小的风波并没有持续多久,更没有影响战友之间的情谊。因为对书的共同爱好,也因为我的学历相对高些,慢慢地,吕波对我的好感里多了几分尊重。星期天结伴外出时,我们俩总是要去书店转上一圈。吕波并不像我喜欢看一些文学类的书,而是对机械、电工等一些实用技术书籍充满兴趣。不但买书,他还买了一整套的绘图工具。空闲下来,还会对着书在白纸上画一些机械图,这个时候的他显得从容的多也自信的多。不难看出,吕波对自己的未来充满想法,毫无疑问,在他心里,书就是连通未来的桥梁。
随着彼此间了解的加深,我们聊天的内容也宽泛了许多,我也藉此知道了他父母早年离异,他和妹妹都跟着母亲生活,由于家境贫困,初中只读了一年就帮家里干活,他喜欢读书,是部队让他有津贴有机会能再一次拿起书本。让他耿耿于怀的一件事是回家探亲时,自己买了一瓶洗发水,结果被母亲骂了一顿,说农村人用这些名堂干什么,洗头用洗衣粉就行了!他说,不怪母亲骂自己,怪只怪家里太穷了,就是家里全年都用洗发水,其实也花不了多少钱。
这时我才想起,除了洗漱用品,吕波的所有生活用品都是部队发的,我从没见过他穿过一次便装,也没有见过他吃过一次零食。除了买书,他的节俭有些苛刻。
由于看了不少的文学书,我也试着写点儿东西,当然,也是悄悄进行的,但对吕波这样的铁杆书友,我从来不需要隐瞒什么。为了巩固自己“博学多才”的形象,我总是趁着班里没人时,叫上吕波,把自己的“作品”念给他听,而他呢,总是听得有滋有味。念上一小段我便问他,“怎么样?”“好!好!”他开心地笑着,一脸崇拜的样子,特别真诚。这让我激动万分,有一回冲动之下就把自己辛辛苦苦写了近一个月的“小说”送给了他。他爱不释手,仿佛是怕我反悔似的,赶紧转身装进宝贝箱子,锁了起来。
我和吕波这种知音似的友谊持续了不到两年,在他的真诚叫好下,我的“写作”热情很是高涨,入伍的第二年也当上了这个班的班长。让我难过的是,吕波要退伍了。临近退伍的那段时间,是老兵们最难熬的日子,既盼着早点返乡,又恨不得把一天变成两天过,特别是在收拾行囊时,往日里大大咧咧的小伙子,这时却变得绣花般小心翼翼,每件物品都会反复掂量,那不是在收拾实物,而是在盘点那永不再来的军旅岁月。吕波也变得更沉默了,整理书时也不再避着班里的人,我再给他念自己的“作品”时,虽然还是认真的听,但飘忽的眼神里总像是装着不少心事。
我记着老班长那句“不让一个人孤单”的话,但却不知道如何安慰他。作为班长,和班里退伍老兵谈话既是职责,也是义务,我们俩平时的交流不算少,但是正儿八经的谈话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谈话是吕波主动找的我。那个晚上,我们两个坐在门前的甬路上,深秋的月亮又大又圆,泛着冷光,让这个夜晚显得格外冷清。我盯着月光下不太真实的老杨树,翻江倒海地寻找着开导他的话。吕波开了口:“班长”,我回过神来。“我想把书捐给连队。什么?!我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啥?”“我,我想把书捐给连队。”这次听清楚了。对他的话我毫无思想准备,捐书?我明白,那些书可是他的命根子啊?我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我想说,那些书你留着还有用;想说,那些书是差不多你整整三年的津贴费,想说……我强忍着心底的泪水,最终还是商量式地说:“还是别捐了,你留着以后还有用。”部队培养了我三年,班长和连领导对我又那么好,我没有别的……吕波说着,低下头。顿了一下,他又说,这事儿还是等我走了之后,你再跟连队说吧。我还能说什么呢?那一刻,我在感伤中似乎明白了,吕波把他最珍爱的东西留给部队,是以一种他习惯甚至是固执的方式,回馈部队的培养和战友的情谊,保持自己与部队的血肉联系——书在,他就没有离开。这种感情,是当兵的人与部队之间的生死契约。
吕波返乡后的一个晚上,点完名,指导员在全连面前庄重地宣布了一件事——吕波把他的一箱子书全部捐给了连队。大家面面相觑。站在队列前面的我看到指导员走出门时,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
从此,在连队的阅览室里多了一个熟悉的书箱,箱子正面,有端端正正的四个字--老兵书柜,红底黑字,仿佛对联的横批。在简素箱木的映衬下,格外的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