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的这对老夫妻和我一个村,比我父母年长十来岁。他们属于半路夫妻,女人中年丧偶,男人之前未娶上媳妇。两个人能走到一起,不能不说是有点儿命运的意味。男人入赘这个家时,女人的四个孩子大的十八岁,小的不到八岁,用我们老家话说就是“大的不大,小的不小”。或许是对这份命运垂青万分珍惜,男人一收先前游手好闲脾性,家里地里都下了老实。尽管他在世人面前尽力树立好男人好父亲的形象,但口碑却不高。这不能说是老家人不宽容,除了他从前“劣迹”的“后遗症”外,最重要的,他属于“鸠占鹊巢”。老家风俗纯朴,对事的评价占主导的还是道德——透着古风的道德。但谁也不能否认,是他帮着女人把四个孩子抚养成人,是他陪着他变老。
两位老人给我的印象没怎么受别人影响,在我眼里,他们尽管个性突出,但相处极融洽,有点儿谁也离不开谁的感觉。
因为我们两家离得近,老头有时也会找我父亲聊天,他说起话来高门大嗓,经常配合话题作一些夸张的动作。“我早先哪能背动‘冒’二百斤的麻袋包,二百斤呀,不怕你笑话,我就这样跪着!”说着,他竟真的双膝跪地,两手在背后做着努力上托的动作。那会儿我正巧在屋里找东西,他的架势让我着实吃了一惊。当然,说到自己孝老敬亲时也同样是手舞足蹈。父亲出于礼貌地附和,往往会让他更加感慨。在感叹今天的好日子时还会习惯性地加一句结论性的话,比如,如今的年轻人如何不能吃苦如何不体谅老人难处等等。大有今不如昔的感觉。听到这些我会暗自庆幸,因为我当时只有13、4岁,肯定不在他说的“不好”之列。他不像其他邻居,不管与父亲聊的如何投机,也就唠上个十来分钟就回去了。对此,父亲的评价是:他年轻时就这样,到哪儿都坐不住。
坐不住的人通常也闲不住,这从他们家里拾掇就能看出。老两口住的是从前那种土坯房(盖的新房给了同村的儿子),土炕,土灶台,巴掌大的小窗,如果是天色暗的时候进到屋内,眼前会猛的一黑,连人都看不清楚。但房间打理得很整洁,桌椅有序摆放,尤其是亚麻色的炕席被擦得一尘不染。当然,这都是老头的功劳。他不但经常打理房间,在我们这个村子里,也是为数不多的给老婆做饭的男人。当女人身体不适时,老头总是变着花样做点儿适口的饭菜,端到炕上,伺候完老伴自己再吃。冬天去他家,烧得热乎乎的火炕上,两个人盘腿而坐,炕头一个,炕梢一个,而老太太永远是在靠近灶膛那一边。
老太太性格好,爱说爱笑,说到高兴处,往往是四连声的“哈哈哈哈”,忘情地拍着大腿,非常有感染力。我们家前院就是他们儿子家,逢年过节,他们都会在这里聚会。老太太和女儿们的说笑声穿墙破窗而过,欢乐的声浪一波连着一波,连圈里的鸡也被惹得伸长了脖子。老太太聊天话题很宽泛,偶尔涉及到过去的生活时,也总是“他大叔”(她孩子们对老头的称谓)长“他大叔”短,讲到他顶风冒雨步行到10几里外的集市给自己买桃酥、买柿饼,讲到他挑着菜到集市上去卖却连中午饭都舍不得在外面吃,讲到她半夜哮喘病发作时把他吓得到处去敲别人家窗户……却极少提到孩子们的亲生父亲。看得出,她对自己现在的丈夫很满意,对生活也很满意。不管怎么说,她都是一个经历了许多苦难的女人,但让她记在心里最深的,还是“后夫”老伴带来的温暖。
老两口的大门外就是自家场院。这里秋天用于堆放收回来的粮食,因为开阔,一到傍晚,也是大人小憩孩子们扎堆的好地方。老头的大嗓门使他经常成为聊天的主导者,兴致来了,他就会站起来唱上几句“茂腔”《西京》名段,举手投足都在极为认真地模仿,引得孩子们围着他起哄,嚷嚷着让他再来一段。拗不过孩子们地纠缠,他就真的再来上几句。然后挥着手挣脱出来:“中了,中了啊,明日再唱。”我当时也是围着他孩子们中的一员。这时的女人,坐在小马扎上,身体前倾,笑着,用手指戳着着他的方向,嗔骂道:“你望望,你望望,越老越花哨。”老头呢,仿佛真得做错了什么事儿,用手摸着光头,嘿嘿地笑。憨笑。
多少次,我在回想往事时,老两口音容宛在,关于他们的旧事就像那秋日傍晚的风,轻、柔、亲、朗。就想,如果老两口的生活就那样继续下去,该有多好。因为,他们是真的是谁也离不开谁呀!遗憾地是,老头还是先老太太而去。听说,最后那段时间,食道癌已经把这个老男人折磨得瘦骨伶仃,在已无法咽下任何食物的时刻,他还是用微弱力气反复叮嘱儿女:“恁娘身体不强,别惹她生气……恁娘受不得凉……”
老头去世后,需要人照料的老太太搬到了儿子家中居住。后来,由于种种说不清道不明也不好调和的矛盾,执拗的她又搬回了老屋。老太太的儿子抱怨:好吃好喝的,俺娘怎么就不知足呢?
老太太此后的生活由四个儿女轮流照顾,每家一个周,春、夏、秋、冬,皆是如此。老头去世后,老太太一个明显地变化是爱串门了,也经常来我家找我母亲聊天。有时,我也在旁边。我发现,老太太虽然还经常笑,但却再也没有四连声“哈哈哈哈”了,我也没听到她再提到“他大叔”之类的话题。老人虽然要强,但一种掩饰不住地落寞,总缠绕在她的眼角眉间。
终于,她,病倒了。我母亲经常去看她,陪着聊聊天。有一次,她不顾衰弱的病体,非要把我母亲送到门口,手扶着门框,依依不舍地说:“他小娘娘,你常过来看看我啊”。母亲心酸的差点儿落泪。母亲跟我说起这些时,伤感地叹了口气:“我觉得恁二娘那会儿已经不大好了。”
我母亲最后去她家的第五或是第六天,老头走后的第六个年头,老太太也走了。时节和老头一样,也是夏天,也是傍晚,也还是在老屋。
老太太死后,因养老问题引起纷争的四姐弟少有来往了,我家前院也很久没有听到那种欢聚一堂的热闹了,以后不知道还会不会有。
老两口居住的老屋还在,没有了曾经的主人、也失去了使用价值的老屋,几乎没有人再去靠近它。我每次回老家,都会经过那里,没人地时候,我就会从侧面凝望一会儿,凝望往事,也试图凝望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