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在我们村子的最北头,出门向北一拐,就算是野外了。每次回老家探望父母,搁下东西后的第一个念头,想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去地里走走,由着当时的心境,有时走远一些,有时近一些。
这里的一沟一壑、一草一木、一水一洼我都很熟悉,但每次贴近观察还是会有一些新的发现,新的触动。记忆不停地闪回,由此及彼,再由彼及此,心灵深处的风物与眼前情状对照碰撞,总会催生出一些别样、复杂的情愫。
这一天临近清明,我来到三叔家的场院里,看到本该是李子花开的时候,场院靠近边上仅有的一颗李子树却无此迹象,树干未着一点儿清色,试着轻折一根细枝,“啪”的一声脆响,一根枯柴。让我有些意外的是,另一边一颗不算老的槐树也死了。要知道,老家的槐树,是这里的原住树种,干旱、贫瘠对他们来说都是与生俱来的考验,根本算不了什么,一番琢磨,唯一的合乎情理的解释可能就是“病死的”吧。那时候我年龄还小,那时候三婶还在世,这个场院是麦收和秋庄稼临时收打、堆放的地方,三叔肩上搭条毛巾翻晒地上的麦粒,三婶用大扫把熟练地把面上的麦屑草叶拂去,配合默契,累了,就在这些不算大的树荫下喝水谈笑。三婶过世几年后,三叔也搬到了别处居住,这里长久无用武之地也无人打理,场院围栏朽坏,杂草成了场院的主宰,只剩下几株野刺槐还固执地在场院边盘踞着,忠实阻拦着试图从这里进入的牲畜鸡鸭。
三叔家的场院旁边,横亘着一条窄窄的小河,小河旁边一片新鲜翠绿的草引起了我的注意,这种草俗称地毯草,是城市公园常用的绿化植被,它们是属于城市的,在我们这个偏僻的小村里出现,多少让人有些意外。想想也是,这些年来,村里的一些老年人出去务工干绿化,衣服沾了些草籽或是待植的草,然后到这里洗衣服,这些生命力极强的的小草,随遇而安,也就在小河边安了家,并扩展出这样一片引人注目的小绿地,依偎在小河旁边。城市和农村的联系,在来来往往的忙碌中,不经意间完成了。
顺着河道,继续向北,河岸两边都是笔直的白杨树,乍暖还寒时节,还不是杨树的季节。此时,简洁的树身、树枝,对视线不会有什么遮挡。如果留心,你可以看到,贴着地面生长的娇小蒲公英开花了,鲜艳的嫩嫩的黄色花瓣,围拢在一块,有点儿像迷你版的向日葵,星星点点,是点缀,也是宣示。大多数的草,比如蓬蒿只是根部在一点点儿向上返绿,随着地温的上升,它们几乎会在同时换上绿装。不过在这个时候,冷青、灰白还是主基调,树顶上同样苍灰色的喜鹊窝格外的醒目。入眼的景象,忽然让我想起艾略特《荒原》里一句诗:“四月是残忍的季节”。共鸣是由衷的,是的,那些花、草、树,蓄足了体力,想要绽放生命的色彩活力,却被季节管束着,如同父母坚决拦阻了孩子的莽撞冒险,在这里,本能与规律,抗争与阻挡,撕扯与拥抱,都在静静地,而又摄人心魄地进行着。“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让人唏嘘,更让人感叹。
顺着灌木和杂草纠缠着的斜坡艰难爬到上面,十几米的距离,对于久不事农活的我来说,有些上喘。缓了一会儿,再往前走一段。其实,从我登到坡顶的时候,站立之处就是正儿八经的田地了。我们家的耕地也在其中。年少的时候我有些不理解,为什么我们村子当年分地不是集中分配,一户人家往往是东边一大块、南边一中块、北边若干小块,庄稼种也好收也罢都很不方便。长大了自然就明白了,东边和南边的土地肥沃,西边次之,北边的都是山岭地贫瘠,不管怎样切割,最终每家每户都既有沃土,也有山岭薄地,这样分配是最为朴素、也最容易被大家接受的公平。30年前,就在北边这片山岭薄地地头、沟堑,都被勤劳的父辈们一锹一锄一点一点地刨开,播上种洒上肥,为的是多打一些粮食。而今,那些被乡亲们自发开出的田地都被栽上了树。父辈们不太明白退耕还林的真正意味,但却慷慨地把属于自然的地方还了回去。让我更感吃惊的是,这个小村里最年轻的种地人都超过了50岁,就在我站立的地方——全村最贫瘠的土地,却一寸也没有荒芜,处处翻种的痕迹骄傲地宣告着主人的付出与土地的馈赠。对于种地,父亲和我们弟兄几个曾经谈论过,父亲说种地最不容易了!喝了酒的他叹口气,摇头头,眉头拧在了一起。二弟对此首先表示不同意:种地最容易了,光干活就行了,不用动脑子。上过大学的三弟也点点头。古稀之年的父亲没再说什么。我想,我们弟兄都在这片土地上长大,及至今天,我们对这片土地上生活着人的认识,还是停留在当年的“面朝黄土背朝天”,是繁重、但简单体力劳动的代名词。今天,依然是这样吗?固执地认为种地最不容易且已年迈的父亲为什么丢不下土地?我一时找不到令人满意的答案。
我上了坡,再往下走,那里有我们家的两块责任田,当年这里的田边上都被栽上了板栗,树苗是乡里统一配发的,据说后来还有上面来的技术人员搞过修剪树枝之类的培训。当年栽板栗苗的时候,我上初中,周末的时候给家里帮过忙,技术活干不了,只能挑水给苗木浇水。当年的记忆已经模糊,眼前这些粗壮的板栗树,那宽大的树冠,那粗壮的枝条,此时也正孕育着勃发的力量。这种力量在四月初的阳光下,在你轻抚树干的时候就能感应得到。是的,30年了,我和那些树苗付出了相同的岁月,它的时光刻在年轮里,我的时光刻在皱纹上,一里一外,或深或浅,都是记忆,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是老朋友了。此刻,空旷的高处,风不大,树枝轻摆,柔柔的,仿佛在与我娓娓诉说这三十年来的日日夜夜,三十年来的寒来暑往,三十年来的惨淡与收获。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们家责任田的下面,是一个邻居家的李树园,这个邻居极善于经营果木,我们家板栗树的枝就是他帮着剪的。这里种着大约50来颗李树,没有围挡,李子花开的正盛,娇嫩白色的小花,一小片,一小朵,在枝头簇拥,每一颗树都托起了一片让人目眩神迷的花海,清清爽爽的香气漫溢周围,渗进你的鼻子,透入你的心。我不知道,这个邻居是怎样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养育了这片李树林,但我吃过他给我们家熟透的壮如小鸡蛋大的李子。耐旱耐风沙的板栗和略有些娇贵的果树并肩生长在一片土地上,怎么说都是一处难得一见的乡村风景。
站在这面的高处,越过杨树尖向西边看,丘陵上的田地层层叠叠,台阶般向上延伸,这便是我们常说的梯田。那边也有板栗林,那边也有果园。其实,站在那边向这里看,所见是一样的,土质也一样。我小时候,除了放羊,很少到那边去,但对土地的眷恋和期许没有什么不一样。现在还不到耕种时节,目之所及,田野里没有别人,只有我。大地上除了那些应季的花啊草啊树啊,还有麦田,麦子的长势很好,寓言般诠释着土地的使命。有些寂寥的旷野使老家保留着一些纯粹,时过境迁,这纯粹当中也包含包容了我们过去想不到、得不到、做不到的很多东西。很难说,这种纯粹是由于缺乏地理优势还是别的什么。
把小村鲜明分成东西两块独立田地的是我刚才路过的小河,以前的河道宽的多,河水却经常断流,由于这些年河岸大面积植树,树根锁住了河岸,不容置疑地规定了河流的走向,河道因此窄了许多,但河水却从未断流过。清澈的河水细声细气流淌,滋润了河岸,回应着喜鹊、麻雀,以及鸭子、鹅等等的鸣叫呼唤,映照着河边的一年四季、多样生态,守望着日出月落和老家人们耕作的足迹。
晚上躺在床上,脑子里交织盘旋着白天看到土地上的每一处细节,他们发生着变化,也在无形当中推动着整个村子发生着变化。这种变化,虽然没有城市里的系统宏大,也缺少一些气派,显得自由随意,但坚定、执着,不屈不挠,一路映衬着生活在这里父老乡亲刻在灵魂深处的情结与思想观念的迭代。类推一下,这种变化对离开故乡多年的我意味着什么?我们呢?它让我、让我们发现了什么?领悟到了什么?毕竟,这里是我们出发的地方。思来想去,好吧,电视剧《平凡的世界》里几句歌词也算是戳到了我的痛点,是为记:就盼有一星星绿、就盼一汪汪泉,看不到满眼的风沙,听不见这振天的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