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的哥哥

两个十八岁都已经过去了，猛然想到自己的十八岁，有一种日子重新来过的恍惚，浸透着难以言表的感动。如果说每个人都在潜意识里住着一段过去的时光，厚积于心，平时不易流露，但一遇合适时机就会如泉水汩汩冒出。那，我的这番回想也只是因为无意间重温了那首经典的歌曲——《 九九艳阳天》。

十八岁的哥哥，多么让人欣羡与留恋的年华，每一个细节都充溢着青春的味道。

十八岁那一年，我高中毕业。举行毕业典礼那一天，我照例早起去学校，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并没有比往常费力。走着走着忽然间意识到往后就没有学上了，整个人一下子都变得轻飘飘的，蹬自行车的脚也变得绵软无力，只是习惯性地倒着脚，与四肢的乏力相贯通，内心深处的失落感、无力感，甚至是深深的挫败感，无法形容。照完毕业照，就可以走了。那些平时相处好的同学们都在张罗着合影，以记住曾经的时光，过去的友谊。在这个时候，最能彰显青春的多愁善感。每个人都笑着，但显得有些勉强。情感脆弱的我，习惯性地躲开人群，躲开热闹，如往常一样，低着头快步走向放自行车的地方，等我蹬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来到大门口时，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远处一些同学还在那里诉说着什么，没有人注意到我。我明白，出了这个门，我就再也不能回来了，我也不再是一个学生……

岁月，不会因为你十八岁而会有稍许的停留。

回到家，父母都还在田里劳动，两个弟弟还没有放学。我进了屋，觉得闷热觉得憋闷又觉得慌乱，于是又回到院子里。徘徊。九月，暑气还没有褪尽，遮住了风的院子里充斥着沉甸甸的闷热，掺着牛圈里的腥臊，让本就不大的院子更加拥挤。目光游离，习惯地越过东边的围墙，墙外是高大的洋槐树，在热辣的阳光下，一身绿看上去有些无精打采。知了隐身其间，或许它们知道秋日将尽，自己来日无多，撕裂般的亢叫仿佛要划破天际。屋子是空的，院子是空的，心也是空的。我知道，如今的我已经没有任何理由不去田里。父母都知道我今天毕业，母亲没有吭声，父亲也只是抬眼说了声“来家了”，就又低下头去锄草。是啊，这次是真的来家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了一声。

十八岁这一年，对于我，没有了学上的伤感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就被新的现实烦恼冲掉。十八岁的年纪，生龙活虎的年龄，于情于理都需要出去找点儿事做。父亲对此忧心忡忡，他还没有做好我下学之后的思想准备。当了一辈子农民的他虽然见识和能力有限，但“井里无水四下淘”这句话是深信不疑的。就在我回家不久，他从收音机广播里得知县城有家学修家电的地方，这让他又有了希望。于是，他暂时放下田里的活计，带着我和借来的500元学费，也带着希望，来到县城。报名、交钱、学习，然后就是个把月的实习。说是实习，其实就是在上课老师的家里，跟着他到附近的村子上门维修，我跟着打打下手，时候晚了就住在他家。这一晃就到了年底，天资愚钝的我当然没能出徒。但是，其中有几件事印象却极为深刻，老师家里的墙上张贴着一张明星海报的大挂历，在下方的空白处，被人用圆珠笔工工整整写着两行字——耐得孤独寂寞，心中自有芬芳。这显然是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师傅自我励志的，倒也和我孤身在外的心境相符。还有一件就是来回的路上，要经过一家占地面积很大的殡仪馆，路——必经之路，就在高高的围墙下。我得以看见灰白色的烟从高高竖立的烟筒里涌出，并不浓烈，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我怀着肃然且畏惧的心理，目光追着烟升起的地方，试图看它们最后能不能汇聚成小说和电影里出现的狰狞怪异模样。很遗憾，它们并没有变成“魔鬼”之类的可怕形象，只是随意地淡淡地汇入天空，晴日不着一点儿灰暗，阴天也看不出天空有什么变化。只是在路上、在路旁边的田地里，经常会有祭奠用的黄纸被风吹着跑，苍凉与悸动交织在眼里心里，让我不至于忘记了身处何地，也莫名产生一种对生命的感恩，对死亡的敬畏。

十八岁的我并没有独立，甚至不知道该怎样走好人生的下一步。这与十八岁的年龄有些错位。是的，十八岁应该如花般含苞待放，如诗般充满灵动，无论怎样艰难都不会放弃对未来的憧憬与追逐，不是连经典的歌曲里都唱：“十八岁的哥哥细听我小英莲”嘛。似乎，对于我来说，青春期迷茫比别人更深更重一些。这是我一个人的人生，也不全是我一个人的心境。

十八岁的我，和那个时代大多数的农村孩子一样，试图完成一个学生到一个社会有为青年的转变，学门手艺是来于生活又略高于现实的考虑，遗憾的是诸多原因，让我的成人礼遭遇了第一次挫折。记着那年夏天是少有的干旱，确实是“野田禾苗半枯焦”。当父亲去小姑家借钱给我学电器维修时，心直口快的小姑说：“天这么干，还借什么钱”。除去老家人靠天吃饭的惯性忧虑外，不得不说，我那个小姑早就看出我不是那块料，也算是无意中有了先见之明。

十八岁的哥哥，不管是喜是忧，无论是哭是笑，都简单纯粹。在这个年龄，有时能把快乐变成一片天，有时，也能把烦恼变成一条河。但却很少思考别处的天空与河边的风景。我总感觉，唐代诗人刘商那句“风吹昨夜泪，一片枕前冰”是描述十八岁的。也正因为它的单纯，它的执着，它的天真，在回想那一段往事的时候，才有了坦然、淡然和超然，就算是伤感也有迷人的一面，当然也是极真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