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酒仿佛是一团乱麻,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都理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小的时候,我们就有这种印象:一斤酒,被父亲分三顿喝的时候,一次三两多点儿,酒后的他与平常没有什么两样,家里的气氛也不会受什么影响;被分成两顿喝,每次半斤,酒后的他几乎就是一种醉态。父亲醉酒后,遭殃的首当其冲的是母亲,然后是我们兄弟三个,他含混的语句里夹带着我们听不懂的一些词语,大多是骂人的话,母亲也不示弱,一边做针线活,一边驳斥或者是回骂。我们弟兄三个则蜷缩在角落里,大气也不敢出,出门进门都是小心翼翼,生怕弄出声响引起父亲的注意。在近乎凝固的空气中苦巴巴地等着,等父亲骂够了、骂累了、在愤愤中睡去时,才战战兢兢地偷偷溜上炕。
那个时候,我讨厌甚至是害怕酒,因为它是引来家庭的“祸事”的罪魁——它把一个原本沉默的人变成了一个我们都认识却忽然恐惧的人,也连带着对书有了成见——他骂的那些听不懂的话,是从书上学来的,这也让我无法释怀,神圣美好的书怎么会有那么多骂人的话呢?于是,我每次晚饭前被父亲差遣去村西头的小卖部打酒,一路上都惴惴不安,在心里默默祈祷今晚父亲能少喝一点儿,百十米的路也被我走的很长很久。农村的生活简单直接缺乏色彩,农村孩子的期求有时也近乎卑微。好在,除了有什么高兴事特别的事,绝大多数时间,父亲一天下来都只是在晚饭前喝酒。
农闲季节,不喝酒的父亲爱看书。爱看书的父亲却很少买书,看的都是从别处淘弄来的。那些书也不知经过多少手的揉搓,缺页掉皮,很少有一本完整的。也许是受了父亲这种身教影响,刚上小学的我也跟着父亲看,《三国演义》、《封神演义》、《说唐》、《隋唐演义》等等。虽说是囫囵吞枣,懵懵懂懂,我依然觉得有滋有味,但却不太敢向父亲请教,倒不是父亲因此责骂过我,只是出于一种天生的惯性的畏惧。以过去的眼光看,父亲对自己一家之主的地位看得很重,认为一个家庭当中就应该是“严父慈母”,从他的言谈及内心深处,不跟孩子说笑、跟孩子保持一定距离是维系父亲尊严最起码的要求。
当年,父亲不知道从哪个广播里得到消息,参加了一个文学机构组织的诗歌函授班,那个函授班好像每半月都会寄来一份刊登学员作品的内部小报,不定时地对学员作品进行一番评点。记得父亲曾在这份小报上发表过两首诗歌,其中一首现代诗就是写酒的,通篇都是对酒的赞颂。我对父亲的名字和作品能变成铅字感到骄傲,但看了半天,脑子里还是理解不了他醉酒之后的种种表现。
父亲在一次喝酒时曾语重心长地对三弟说:“三儿啊,三儿啊,恁爸36岁才喝酒啊!”我当时没有在场,凭经验,这样的口吻已经说明父亲喝多了。三弟也没有客气,直接甩出一句:“36岁喝酒就喝成这个样子!”据二弟说,父亲良久没有吭声。父亲36岁前,经历了很多事情,9岁时爷爷去世,不到20岁孤身闯荡东北,好不容易在东北立足结婚生子,老家的奶奶又离他而去,这还不算,他最后一次保送工农兵大学生、改变命运的机会随后又失之交臂……这些经历,是一个时代青年人的共性缩影,听起来有似曾相识陈词滥调的感觉,但,这是父亲经历的真实。在这些所谓的不堪命运面前,父亲没有呈现出我所受教育中应有的逆境奋起,而是顺理成章地选择借酒销愁,并把他的遗憾、愤怒、伤感等诸多情绪与酒精糅在一处,进而一股脑地倾泻在妻儿身上,一发而不可收拾。等到作为家中长子的我记事的时候,醉酒的父亲是熟悉的,也是陌生的;是需要搀扶的,也是不敢或者是不愿意靠近的,是一个被一种神秘力量左右甚至异化了的父亲。
有人说“酒是一种日常而美好的梦游”。遗憾的是,我从父亲以及许多喝酒人那里,只看到了颠三倒四的梦游。
那个时候,父亲的酒友不多,经常在一起喝的那个,比父亲年长几岁,我叫他大爷。他家三个女孩,我家是三个男孩。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我们那个偏远闭塞的小村里,就是在小孩子那儿,也依然顽固地生长着传统中的痼疾,比如男女“授受不亲”。所以,除了去叫他来我家喝酒,我们两家的孩子根本就没有任何的交集。有一次,我去叫他喝酒时,他中午的酒还没有醒,对着我又像是自言自语地反复大声说着:“酒不醉人人自醉呀!”后来,学习《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看到鲁迅先生对那位私塾老先生给学生们念书时的情景描写,我一下子就联想到了父亲这位酒友的情状。还是这位大爷,居然在一次喝酒的过程当中,和我父亲,给我和他的大女儿订了“娃娃亲”,居然还签字画押,那时的我们也就是十一、二岁的年纪吧。两个酒友兼半个文友,以一种今天看来不免荒唐的仪式感来彼此“承诺”,却没有考虑对孩子应有什么样的承诺。
……
父亲老了,连带着他当年的诗歌梦。但依然爱喝酒,依然是大口喝,这会儿,不单是当年请人吃饭时女人和孩子不能上桌的习惯不复存在,他当年信奉的“严父慈母”“长子如父”等也不再提起了。在这个家里,儿子们的抗争或是不满在参加工作后就已显现,先是三弟在他一次醉酒骂母亲时把酒瓶给他摔了,后来就是因为他在酒桌上一直说一些不太中听的话,我很不客气地说:“你喝多了,睡觉去吧!”第一次,父亲始终耿耿于怀,对我这次“冒犯”,父亲却没有当回事。二弟调侃我说:“还是你好使,爸都不说你。”我没有应声,心里想,不是我好使,是父亲老了。他曾经是这个家庭的依靠,如今,我们弟兄是他的依靠。
这种转变,如春、夏、秋、冬般静悄悄一点点渗透开来,不容思考,不容拒绝,也不接受挽留,如今,我们可以轻易扶起因醉酒跌倒的父亲,却无法扶起他身上同样变老的岁月。这,多少让人感到一丝辛酸。
随着父亲一起老去的,还有他酒后骂人的习惯,他曾经坚持的信念,以及我们兄弟童年的阴影。
母亲与书
母亲不认字,但她对书的态度却是极为虔诚的。最能反映她对书态度的是与喝醉酒父亲吵架时一句话:“你识文断字的,看了那么多书,都看到狗肚子里去了。”在母亲看来,写在书上的字,都是教人向善向好向文明的,看书的人不能打人骂人,更不能不讲道理。
有一次,我看到一个作家在一篇文章里说道,他母亲看到他不停地写字,就心痛地叮嘱:天下那么多字,你能写得完。我把这则轶事当笑话说给我的母亲听,母亲笑了:“他妈什么都知道。”那会儿,我忽然意识到——我的母亲和那个作家的母亲想法其实是一样的。
小时候,母亲从田里干活回来,只要看到我们兄弟在写作业,即使再忙再累也不会吩咐我们做什么家务,学习是第一位的,什么也比不上学习读书重要。母亲不认字,这就使我看“闲书”有点儿堂而皇之的嚣张。母亲进屋,我明明是抱着一本小说也不必藏,她最多就是朝我瞄上一眼,不会说什么,转回身去忙自己的活计。
那时的我,以书为屏障和掩护,逃避了不少家务,更没有把这种“欺骗”行为当回事儿,甚至还自鸣得意,以至于酿成了一个重大的错误。
寒假中很冷的一天,我怀揣着卖牛肉的十几块钱,和村里的一个小伙伴来到乡里的书店。俩人踌躇半响,他花不到两元钱买了一本书,我则花了四块三毛二买了一套三册的《西游记》。说实话,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农村,这钱真不是一个小数,我虽然小,但也知道这钱的份量。我每年夏天去乡里看运动会,父亲只会给我一块钱,这一块钱可以买面包,可以吃冰糕,简直就是跟过年一样的奢侈。但我最终还是咬着牙买下了这套书,揣在怀里,像揣着一颗定时炸弹。心里想的是怎么把母亲糊弄过去。
没想到,一进家门就露了陷。我把剩下的钱拿给母亲后,然后故作镇定、慢吞吞地掏出带着我体温的书,说是买的学习的书,母亲看上去有些心痛有些生气,只是唠叨书太贵了。这时,三弟好奇地一把拿过了书,一字一字地念出了书名:西——游——记。听到书名,母亲的脸瞬间就沉了下来,她虽然不认字,但是也确凿地知道《西游记》决不是什么小学生学习的书。
那天晚上,我挨了母亲不少的骂,并坚决地让我第二天早就把书给退回去。我呢,既惭愧又惶恐,惭愧的是不应该花那么多钱去买一本“闲书”;惶恐的是天这么冷,路上的辛苦我能够忍受,但人家能给我退吗?
第二天吃完早饭,我就被母亲赶出门去退书。出门向北,那是去乡里唯一的近路。呼啸的西北风卷着雪粒扑打在脸上,我深一脚浅一脚在雪窝子里挪着步子,可怜巴巴地几次回头,希望母亲能唤我回去,但母亲的脸色和沉灰的天色一样,看不出任何转睛的迹象。
没有办法,我依旧把书揣在怀里,一步三回头地走着,等到看不到家时,这才绝望地放声大哭起来……说到这里,我得感谢村里在书店门口修鞋的一个腿有残疾的大爷,当我着抱着书吞吞吐吐地跟他说明来意时。他看了我一眼,二话没说,一瘸一拐地带着我来到柜台旁,一迭声跟收货员说:“求求你,给他退了吧”……“他妈又打他又骂他”……售货员看他的面子,极不情愿地收下书,阴沉着脸找给我钱。我破涕为笑,不知是高兴的,还是被冻的,哆哆嗦嗦地装好钱,几乎是一路小跑地奔回了家。
这件事过去了那么多年,其中不少细节还能清晰记得,这我并不是记恨母亲,我只是试图理解其中的深层意味。一定有的。多年以后,我看了一部关于非洲猎豹的纪录片,有了一些感触。猎豹幼崽长到能够独立捕猎时,原本为了保护孩子可以不顾一切的母猎豹,就不再允许小猎豹靠近自己分享食物,甚至为了防止孩子靠近会对幼崽无情撕咬。小猎豹从最初的茫然、恐惧、犹豫到无奈地离开母亲,开始独立生活。母猎豹的“弃子”行为表面上看有些残忍,实际上为了后代学会独立生存。流淌在基因里的本能驱使它必须这样做。这种现象延伸升华到人呢,我想,母亲那次在漫天风雪中把我赶出去退书,心痛钱还是其次,实际上是让我长个记性——小孩子不能学习欺瞒。
类似的道理,在我参军时又体验了一次。我清楚记得,临走那几天,母亲为我忙里忙外收拾东西,看不出有任何舍不得的悲伤情绪,但在接我们的车开动的那一刻,透过车窗我看见母亲扭过头去哭了。
我那不识字的母亲不会给我讲书上的道理,也不会对自己的行为作出什么像样的贴切解释,但我从书中看到的很多道理,都在母亲那里得到了印证和加深。人到中年之后,我愈发感受到,不独是我的母亲,每一个母亲,无论她学识几何,在儿女的成长当中,其所作所为,都堪称一部无字大书,这书上的内容并不全是温柔温存体贴怜爱,有时甚至是暴躁冷酷冷漠凛冽的,但我们得承认,这书上的每一页每一行都是用心写成,当然也需要儿女们用心去研读,用生命去耐心感受体会。
这本无字之书昭示的,也是作为母亲的本能。
三弟与文学
三弟第一次参加高考时,我在外地当兵,家里没有装电话,我们之间的联络都是靠信件。 一个月后,我收到了他的又一封信,两页低,大意是诉说高考落榜后的苦恼与打算,在信的末尾,他抄录了唐朝诗人张继的那首著名的《枫桥夜泊》:
月落乌啼霜满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那个时候,《涛声依旧》这首歌正流行,大街小巷经常能听到那种意境缠绵忧伤的旋律。看了三弟的信,尤其是那首诗,我隐隐有些不安,其中传递的思想情感不言而喻,这次失利对一向成绩优秀且好胜要强的他打击挺大。但也只是隐隐不安而已,我了解三弟,并且在农村长大的孩子一向皮实,对他能迈过这个坎我没有过多的担忧。
还是在三弟高二的上学期,我回家探亲。无意间听二弟说三弟写了一本《岁月匆匆客匆匆》的小说,写了很多,不过是没来得及投稿就被母亲收拾东西给弄丢了。我来了兴趣,当面问起三弟,他笑笑,说:“嗯,是啊。”我进一步问起写了多少和什么内容时,他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比划着:“这么厚吧,用了我一本多稿纸呢”“写我们高中生活的”。
“是丢了吗?”
“丢了。”
“怎么丢的?”
“我也不知道。”
一问一答,简洁的像是谈论微不足道的小事儿。彼时,三弟正整理一箱子的高中学习资料,对丢失的“作品”,只是说笑而已,看不出有什么遗憾痛惜之类的感觉。这反倒让我有些莫名的失落。二弟特意给我提档子事,并说的有鼻子有眼,说明三弟当时很看重,至少是付出了不少的心血,可为什么说的这么寡淡呢。
或许是受父亲的影响,我们弟兄三个都喜欢看一些文学类的书。寒假时节,早晨孩子们都要赖一会儿被窝,我们三个就你一句我一句的接力背诵一些简单的唐诗,谁接不上,就负责给其他人叠被子。屋外是西北风冒烟儿雪,我们经常用这种方式来给自己鼓足起床的勇气,消解从房子每一条缝隙透进来的冰冷。
三弟那时只有四、五岁,却表现出了惊人的记忆力,我们背过的,他听听就能记住,开始背诗时,他只是瞪着大眼睛听,后来就直接参与进来,并且有几次居然赢了。这让他非常的开心,也让我和二弟非常丢脸——我们居然输给了一个还不怎么识字的小孩儿!
让我惊奇的还在后边。那天我下午放学回家,意外地看见炕上的三弟举着书正一本正经地念,那好像是一篇童话,不认识的字就猜一下接着念,他念的非常投入,但几乎是一个腔调,摇头晃脑,磕磕绊绊,什么大灰狼、什么小白兔,模样显得有些滑稽。我强忍着,最后还是笑出声来。他只是从眼角看了我一眼,又双手举着书继续认真地大声地念下去……
在我们弟兄三个当中,三弟是最聪明的,六岁的时候,就能找村子里的老人下象棋;农村里的一些技术活,看上两眼就能上手,虽说气力不济,却也是有模有样;学校组织文体活动,他也是非常活跃,唱歌跑步从来都是前几名。最重要的是,他对文字的敏感也一直保持着,因为他上学后作文经常被老师拿来当范文念,还有几次代表学校被推荐到乡里市里参加征文比赛,有的还获了奖……
在他的书箱里,有不少的中外文学名著,他曾兴致勃勃地跟我说起读《平凡的世界》的感受。他的QQ签名是“哭泣的骆驼,很显然,他也非常喜欢作家三毛的作品。我们所知道他的那次有些“声势”的文学创作,或许是他文学才华的一次更深的探索和前进吧。并且,那次创作是在学业非常重的高中时期,如果没有十分的热爱,没有足够的敏锐,没有刻骨铭心的体验,他怎么能抽得出那些时间和精力?
让我略感诧异的是,他高中分科时选的是理科,当然,理科也是他的强项,但也似乎预示着他的兴趣转移。及至他大学毕业成为一名工程师,聚少离多的我们再在一起聊天时,已经很少有文学方面的话题了,他也不再买文学作品看。前些年,我拿给他看自己在报纸上发表的新闻、散文作品,想听听他的表扬。他不好驳我的面子,心不在焉地浏览一番,丢出一句:“有点儿像小学生作文”。弄得我很是不好意思。
前不久的一次相聚,我把酝酿了一段时间的想法说给三弟:“我想写篇散文,用你的“岁月匆匆客匆匆”当名字怎么样?”他这时正来这个房间拿手机充电器,边把充电器装进衣兜,边笑笑:“是嘛,哈哈,好啊,我不会告你侵权的。”笑着,说着,走了出去。
看来,他还记得少年时自己的那次未果的文学创作,但却没有什么兴致。而且,对当年的情怀有什么样描述也不太在意。
这让我又一次感到失落。或者真应了史铁生在《我与地坛》中那句非常有哲理的话:“不能说,也不能想,却又不能忘。”
可我还是忍不住理想化地去想,究竟是什么使一个曾经的文学少年彻底放下文学梦想呢,是工作生活的压力,是物化简化缩略化现实的四面挤压,是文学不能再给他带来情绪精神上的出口,是在文学尝试上遇到了挫折,还是别的什么,我无从知道。我只知道,对足球的爱好他还一直初恋般地保持着。话说回来,也有一个放之四海皆准的结论在那儿摆着:对,是岁月之手,无形中改变了这一切,也以始终在现场的方式见证了这一切。可惜的是,岁月不会跟我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