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往往的人群,在贾世珍黑少白多的眼球中不断平移,他看着他们,就像一个个黑白塑料袋被大风吹走,心里产生了不小的疑惑。其实早在几天前,对,就是他那款用了五六年的小米手机,坏掉的那个下午,突然发现,他好像不属于这个世界了,或者,用一个新潮的形式来说,他发现他有了一个超能力,他,隐身了。
贾世珍一脸茫然地在拖着身子地面上走步,他记着他穿过了两个街道,然后乘了大巴,大巴不需要付钱,如果继续前进的话,大概还要再穿过两个十字路口,哦对,他现在是在回家的路上。贾世珍一直在路上张望,因为手机坏了,闲的发慌,可奇怪的是,他发现没有一个视线能和他对接,一个人,甚至一个动物也没有。贾世珍脑袋懵懵的,他今天只是手机坏了,可如今人也似乎坏了一样,浑身无力,好像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了,可不,就在离家几步的地方,这个老糊涂,竟也迷路了。
贾世珍向着一路人走去问路,可那路人只管低头耍着手机,不时咧嘴大笑,吐出烟气,不时眉毛抽抽,把左手上刁着的烟的烟灰抖下,哪有什么人呐。贾世珍愣了一下,沉默些许,忽又猛地伸起双手在那路人眼口乱晃,那路人依旧我行我素,又突然转身,这一力道可不小,把那贾世珍摔得在路面连滚带爬,翻了几个身。贾世珍好不容易在路面把身子转过面,这第一件事,就是向着上天吼着,这世界怎么了?
可还没等这贾世珍将那身子从地上拾起,又有着一队人齐步走来。队中人个个抬头挺胸,将两条胳膊伸直压在腿旁,全身挺直,与电杆平行,下巴收紧,几乎贴住脖子。又将腿直直地迈开,向前走了两步,一碰脚跟,立定,把下巴伸出去,声音很怪而且短促,吼道:“努力奋斗,销售之星,创造美妙未来!”
这方队在贾师傅身上不断辗去,这场面,像极了沙漠中骆驼背上的驼峰,可那驼峰的高度却不断下降,想必大家都吃过煎饼,那白花花的粉团,在辗器下一阵忙活,能不变扁平,最后成那饼皮吗?一阵鬼哭狼嚎,那方队也是浑然不知,依旧走着自己的正踢步。好等一阵,那队伍总算过去了,队中人也都渐渐地松了下巴,缓了腰背,可那贾世珍呢?早已成了印在路面的面皮,那用来装斯文的方框眼镜,也深深陷进路口了。好说歹说啊,贾世珍有那么一张张着的嘴,用着拼命的劲,呼哧呼哧地吸气,硬把自己的身子给吹鼓起来了。爬起的贾世珍满脸粉尘,这辈子的霉运大概也就这上面了,可未想啊,一疾车开过,那大把的灰烟扑面,呛地一阵咳嗽,又一清风吹过,拂起他刚白不久的鬓角。贾世珍久久立着,嘴角开开合合,拼出一句话,这造的什么孽啊。
贾世珍是真的相信他不在这世上了,躬着背,蓬头垢面,衣服开了许多角,走在路上,像一团焉掉的老白干。这时,一双目光直直地望过来,贾世珍被这目光瞅地心里发堵,却还是忍不住欣喜一阵,他被看见了!贾世珍摇摇晃晃地跑到那目标跟前,顶着他那高度近视的眼睛,一阵揣摩沉思,随即大失所望。
眼前走来的男人,明明有着八尺高个子,身子骨也健硕,是个大骨架,但那脸却是皮包骨头,眼睛一大一小,左眼眯成一缝,右眼强撑着,布满红斑斑的血丝,眼袋周遭压压的黑,鼻梁躺着,嘴角不停地一闭一张,细细地能听到,“晚班!晚班!”贾世珍望着那人拽着身体向前蹒跚,但右手的陈旧电脑包却死死抓住,细看一番才发现,那双眼是向着他看去,却空有方向,而无目标。贾世珍见那人慢慢走远,才惊地缓缓叹出一口气,想着那可怜人的处境,如此一琢磨,自己这遭遇好像也没那么糟糕了。
贾世珍跌跌撞撞快了一下午,这东起的灼阳也缓缓地将要西下,在天边映出一片流霞,贾世珍如今已认了命,他想到坏去的小米,想着回家去洗个热水澡,对,他还有家呢!贾世珍忽又打了一身鸡血,他信着只要回去睡一觉,明早又恢复原状了。他也不管这等怪事的缘由了,拼了命地在路上飞奔,寻找这属于家的足迹。恍铛!贾师傅身子猛地一颤,他好像把什么撞倒了。只等他定眼一看,造孽啊,他把一小孩给撞倒了。这贾世珍其实也非什么善类,他自诩已是几十年的社会滚刀肉,什么场面没见过,什么善可留心中?可今儿遇到了如此倒霉事,本就身心憔悴了,又干了如此一出,那内心的憋屈,愧疚,也不由自主地出来了。贾师傅看着这小孩也就七八岁点大,被撞的跌跌撞撞,自己难免嘀咕,这是祖国的太阳啊,我这滚刀肉缺德事可没少做了,别说男女了,如今连这点大的也不放过了?我真不是个东西啊!
贾世珍连忙着想着去将孩子扶起,却未曾想,这小孩早已爬起来了,端端正正地站在电瓶车旁,好像啥事也没发生一样。贾世珍想着去道个歉,可想着自己说了听不见,也做罢了,却又见那小孩瞪着双眼,许久了也不眨一下。原来,这电瓶车后座上摆着一初中英语课本,那小孩早早就爬起,连裤子衣服上灰尘都不哆嗦一下,就直直地盯着课本看,嘴巴不停地念着贾世珍不懂的单词。贾世珍见了这场面也是一阵糊涂,忽又觉得荒唐,他望望,想看看教出这孩子的家长在何处。眼珠子望去,那家长也有模有样地待在电瓶车旁,眼睛也一眨不眨地,但捧着手机,如获至宝地盯着,傻笑着。可等着那孩子身上的灰尘,随着流动到他身边时,又时不时摆摆手,保持着惯有的专注。
贾世珍觉得这场景十分的滑稽,忍不住地抽笑几下,忽又一阵大风吹来,他见着,一张红色大纸钞被吹到天上。他忍不住地想把那飘着的纸钞抓来,塞进口袋,可记起今天做了多大的罪过,便想着做点好事弥补一二。他举起双臂挥摆,高喊着,“这谁掉的钱啊,不要我可捡了!”但这话刚喊完,贾世珍又后悔了,他不是已经不存在了吗,谁会知道他的呼喊呢。他摸了摸口袋,又打了脑袋一呼噜,这不就是他掉的钱吗,喊着做啥呢。
可就等着贾世珍伸手抓住的一瞬,小孩,路人,家长,坐公交的乘客,那如针芒地眼神,齐刷刷地射过来,死死地盯着那贾世珍,他愣住了,人们定住了,世界也进入了真正的沉默。只有那从空中缓缓跌落,扭了好几圈身姿,以正身落地的红色纸钞,才能证明,这时间的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