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波自建了天一阁藏书楼,这座唐代即为中国三大口岸、清时又是“五口通商”之一的商埠,就有了不绝如缕的书香,让一代代文人墨客为之倾到。
出市区西门口,南行不远就有条幽静的甬道,引你进入这“南国书城”。穿过与起居院落分隔的风火墙弄堂,眼前有一排六开间的两层木结构楼房古朴无华地矗立着。
取古书“天一生水,地六成之”之义,范钦通楼上六间为一,中间用书橱分隔;楼下六间有分有连,并取名“天一阁”,以借“水”防火。苍天有眼,书楼从建造时的明嘉靖40年(1561年)算起,历430多年的风雨依然无恙,成了我国现存历史最久的藏书楼。
曾任兵部右待郎的范钦,亢直守正,为严嵩所不容。归田里居后,他啸咏著述,又厚今薄古,注意收集当代的地方志、实录、诗文集,不想至今成了宝贝。这实在是国家和民族的幸运,无意中少了一个官僚,造就了一位至少目前说来是空前的藏书家。
“尝叹读书难,藏书尤难,藏之久而不散则难之难矣!”这是清康熙十二年著名学者黄宗羲破例登阁,编定书目后所发的由衷感叹。历代藏书家不胜枚举,而能将书留之今日的能有几人?在宁波,有宋代楼钥的东楼,元代袁桷的清容居,与范钦同时的丰坊的万卷楼等,可惜都灰飞烟灭了。范钦的侄子范大澈也是藏书家,藏书处称卧云山房,“得秦汉以来图书至四五千有奇”。但藏书早散,后人非但不知有卧云山房,有的学者还将他说成是范钦的儿子。这位常因搜寻奇书与伯父争锋的大澈先生若地下有知,绝对要气得发昏。
天一阁藏书历久而不散,靠先人的严规,更与后人的遵规有关。在藏书楼的楼梯旁,仍竖着当时的一块禁牌,上书:“子孙无故开门入阁者罚不与祭三次,私领亲友人入阁及擅开书橱者不与祭一年;……”范氏人在以天一阁后人为荣的信念支撑下,谨守定制,在战乱、劫难中,保存下了珍贵的文化遗产。
范氏子孙能安于清贫,也是重要因素。范钦大儿子范大冲欣然放弃万金家财,担当起保管天一阁藏书的重任。清末民初,废科举,兴新学,一些藏书之家以为古籍无用。与天一阁鼎足的郑性二老阁、卢址抱经楼万卷藏书,均由子孙公议或商定,全部变卖给上海书贾。然而,范氏子孙即使在金圆暴跌、食不果腹之时,也未闻有出书换钱一说。藏书楼也曾有过阁墙破败之时,但族人总设法募捐集资,未有卖书之举。故曾有人称颂说:“老屋荒园足魁海内,抱残守阙犹傲公候”。
更值得称道的是,新一代的护书人。解放后,天一阁成为国家藏书单位,一批年青人全身心地投入了这一枯燥乏味的行业中。记者认识的邱嗣斌、骆兆平、洪可尧几位老同志,都数十年如一日孜孜不倦地在整理、研究古籍,默默无闻地修残补缺。有的身染沉疴,有的鬓发浓霜,依然痴心不改。全靠了他们这样一大批热心人,天一阁古书历经多次政治运动,不但未见损失,反有了增加,这不能不说是文化史上的奇迹。
“文革”初期,一批红卫兵突然跑进天一阁,说要将封建糟粕一火烧光。工作人员急中生智,找来一大批价值不大的旧期刊和纸张发黄的书籍充作“四旧”供他们“横扫”。吃一堑长一智,他们也成立了红卫兵组织,凡有人上门造反,就由“组织”出面阻挡。同时,派人到废品仓库、造纸厂和“横扫”现场,抢救古书画。有次,他们在大堆废纸中,发现了天一阁原藏散出的明抄本《周易要义》零页,就设法将所有的废纸都搬了回来,再一页一页地寻找、核对,除原缺者外,居然将一本书全部找到。40多年来,由于他们的努力和社会各界的捐赠,天一阁访得原书185部,共计710册,3067卷,早年失散在宁波民间的书籍基本上归阁入藏。
李白有诗云:古来圣贤皆寂莫。研究、保护古书的人也是如此。在“文革”狂热中,他们是“逍遥派”;在经商热潮中,他们还是“逍遥派”。年轻的天一阁文物研究所副所长邬向东说,搞古籍研究整理,就要耐得住寂寞,经得起名利诱惑,听了顿生敬佩。每个人都必须面对现实生活,这无可非议;但如果还能超越它,并将我们的身心奉献给一种真善美的事业,那么生命的意义也将更为神圣!巍巍书阁至犹在,范钦业绩还将流传,而与其同代的多少达官贵人与草木同朽,有谁还记得呢?
(曾载1995年10月13日人民日报第10 版)
后记:本人是范钦公的后裔,不是攀龙附凤,反而常感羞愧:先祖的铮铮铁骨,先祖的藏书远见,超越了时空,并还将久远存在下去。我辈虽晚生了数百年,却远远跟不上祖辈的生存智慧。一个人的一生,可以如秋草一岁一枯荣,也可以如流星一闪而辉煌,而能在历史真正留下自己痕迹的,几千年来能有几人?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几度夕阳红,而文化的品味却让人隽永难忘。先祖挑了最难的一件事做了,他的儿孙们薪火相传、不绝如缕地坚持下来了,这真是中国文化史上的奇迹。心向往之,愿能学得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