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又热得喘不过气来了。傍晚下班时一路看去,沿街的居民们一家一户的又都在家门口的空地上,搬出小桌围着饮酒吃饭谈天了。这种怡然自乐的情景,常常勾起我儿时的回忆。
细细数来,竟有二十多年没有乘凉了。现在的水泥住房中,只有逼仄的“阳台”,想要乘凉可并不理想,手脚都伸不大开。再往前些年想,那时下放在农村,每每在“营营嗡嗡”声中,躲进闷热的蚊帐中,就着昏黄的灯光读鲁迅的杂文,以熬过长长的夏夜。现在想起来,真钦佩自己当时耐热的本领,住在低矮的油毡棚中,又没有电扇,更没有空调,居然也活泼泼地过来了。
由于青年时期“乘凉史”上的空白,因而格外想念童年夏季的夜生活。我从小在外婆家中长大,住在闹市区的一条弄堂中。这种江南常见的老式墙门里,三面是房,中间往往有一个天井,宁波人俗称为“明堂”。我们住的墙门有七八户人家,但明堂倒不小,明堂的正中还有一口井。于是,明堂就成了墙门中人家最好的纳凉所在了。
嗬,那个时候的夏季真惬意呀!吊几桶冰阴的井水上来,泼在明堂的石板上,一会儿就有凉气漫了上来。当时的井就像现在的冰箱,一家一户的将脆瓜、西瓜放在网袋里沉下去,等二、三小时拿上来分吃,这种冷的味道绝对的比冰箱里出来的东西要好得多。一口气的将肚子吃得鼓鼓的,这时候,地凉了,人凉了,一身暑气全消散了。于是,躺在光滑清凉的竹睡椅上,细细数着暗蓝色夜空中的繁星。
男孩子总躺不住,刚有点凉就要折腾,找同伴打玻璃弹子,捉迷藏,玩“官兵抲强盗”,不一会就大汗淋漓了。为防止我胡闹,外公的母亲——宁波人称为“阿太”,这位当时已70多岁的老人便来伴陪我。她管不得自己脚下蚊子的叮咬,轻轻地摇着一把自已编织的很大的草扇。一阵阵透着凉意的清风微微地抚拂着全身,汗一下子又收尽了。
从我记事开始,就看到阿太长年累月的坐在自己的房门口,一刻不停地打着草帽。她吃素,还信佛,用积了好久的“草帽钱”换来一纸薄薄的关牒。每每在清晨、黄昏天光不明已不能打草帽的时候,就摸出一串挂珠,喃喃有词的念了起来,好久好久才在关牒上点个红印。只有在为我掸扇的时候,阿太才放下还在编织的草帽和念珠。现在想来,在当时,我是享受了何等高的待遇!
当时,我不懂事,只感到阿太虔诚得近似滑稽可笑。对她,生活何曾有过公正?她奉父母之命,嫁给了名门望族中的一位少爷。没两年,这位少爷就病逝了,留下了孤单的她和腹中的胎儿。她被逐出了祖屋,仅有一点的积蓄即刻用光了,但“讨饭也不许改嫁”的族规依然紧紧地束缚着她。
生活,失去了阳光,只有枯燥、单调、寂寞、劳累,她白天黑夜地打草帽、绣花边……她急促地迈动着小脚,借东家还西家地维持着一家的生机。陪着笑脸中,苦苦煎熬中,时光悄悄地溜过去了。就这样,苦苦地撑了20多年,直到我外公“出道”,才稍微透了一口气。但打草帽似乎她的成了“习惯”。是谁向我述说阿太的这番历史记不清了,但在柔嫩的童心中,从此刻上了对善良、勤劳的深深敬意。
为能让我静下来,阿太就出谜语,让我和同伴一起猜。阿太的谜语形象而有趣:“暗洞洞,亮洞洞,十八将军抬勿动”;“阿爹红脸孔,阿娘巧各灵,生出儿子摆不平;”还有“长长弄堂,转弯火缸”、“一百个小和尚,睡一张大眠床”等等。我们哪有什么耐心去揣摸细想,先瞎猜一气,又缠着阿太非要她说出谜底不可。夏夜的谜语会,把我带进了另一个世界,联想、夸张、想像,张着翅膀在夜空中飞翔。也许正是谜语,这童年的启蒙大师,领我迈进了形象思维的门坎。
年复一年,长大的我早已知道了阿太所有谜语的谜底。可每每在夏夜乘凉的时候,我还是要阿太给我猜,还是要阿太给我讲。仿佛没有猜谜这项内容,乘凉就不成为乘凉了。阿太平时一天没说上几句话,生活中也没多少能使她笑的好事,只有她慈祥地微笑着看我的时候,才是她最开心的时候。我愿这样的时候对阿太长一点,于是缠着要她说,要她说,看着阿太脸上的笑容稍稍展平了那些深深的皱纹,我的心也有一种甜丝丝的滋味。
哦,在这乘凉时节,我眷恋着幼时的情景,期待着在梦中重享这份乐趣。
[原载1982年08月13日《宁波日报》第四版]